第五卷 閨閫幽事  第一零五章 小鰍浪英雄大議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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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芙蓉鎮夏季漫長,幾乎每天,都有一輪邊緣金黃、耀眼的太陽高掛藍空,散射它溫暖、金色的光芒,賦予香墅嶺一派生機。前年藕香榭種植的茉藜,已長勢蓬勃,花香拂風,淡淡飄溢,讓人陶醉。而最讓人陶醉的不是茉藜、芍藥、或是西府海棠,卻是花匠在蘭蕙園種下的牽牛花。每到早上,人們發現,萬朵花蕊攀在高高的蘺欄上,迎著朝陽姹紫嫣紅。一連幾日,我總有事沒事往後園來,觀賞毫無名頭的牽牛花。不僅是我,葆君和上官嫦也常常來此。我們穿著輕薄小衫,露出白淨修長的手膀,佇立花叢邊,一麵說話,一麵采擷花瓣。
    臨近晌午,我與葆君、上官嫦正在饒有興趣地賞花。忽然,鮑臻芳頂著一把遮陽傘,在馮花匠的帶領下出現了。難得的端午節假期對於鮑臻芳和上官嫦來說,都十分珍視。當我望見鮑臻芳的時候,隻見她身著碧綠翠煙衫,散花水霧褐煙百褶裙,肩若削成腰若約素,肌若勻滑凝脂,氣嬌若甘醇幽蘭,輕媚無骨入豔三分,著實讓我眼前一亮。上官嫦將鮑臻芳介紹給我們姐妹認識後,帶著她繼續賞花。種種奇葩異卉鮑臻芳不足為奇。因為她家同樣有個花園,同樣種植著繽紛花卉。上官嫦帶著鮑臻芳,我和葆君相隨,走向楊柳毿毿的荷塘畔,隻見一堆假石嶙峋,鼎端水柱如瀑飛灑流瀉,鬥轉蛇形,曲折迂回,噴珠濺玉。
    上官嫦雙手掬水逗引鮑臻芳:“臻芳,你瞧一下,香墅嶺的景致與你家相比又如何?”鮑臻芳環看四周,隻望見老柏冉綠,篁竹筆直,茱萸叢叢點綴四處。棕櫚樹遮住一方茵茵草坪。麻雀歡悅,梅雀、朱雀、斑裳鳳蝶飛繞左右。
    鮑臻芳笑道:“你真會說風涼話!我家花園與山莊比較,簡直是小巫見大巫,不值一提。”上官嫦一聽,掩嘴嗤聲笑了笑,望著我,說:“你別小瞧了她家,自是綠柳倚簷春常在。”“哦,是嘛?”我隨聲應著。上官嫦道:“改日嫂嫂若是有閑暇,我帶你們上她家瞧瞧。”說完,一臉漾笑。葆君用手搓揉裙裾上淋濺的水珠,笑道:“其實若說景致,我們承德毫不遜色,每回山楂花開時,遠遠一看,好像潑墨彩陶,無比絢爛。還有野香菊、旋覆花、諸葛菜也十分知名。”鮑臻芳隻覺周身泛懶,暖風吹熏得暈暈沉沉,索性坐於石闌上,從棗泥色香包中取出一隻巴掌大小的鏡奩,擎在手裏照臉蛾。葆君一瞥,望見她凝眸專注,雪白一段酥臂,不覺動了羨慕之心,心裏思量:妹妹年貌雖小,卻百般風情,萬種嫵媚,耐何自己深居閨中,整日價伴著刺繡活兒,著實委屈不說,也少了女人的韻味。我攥著絹帕揩了揩脖頸上的汗漬,綰了綰垂於兩鬢的秀發,正覺得口渴,驀然,上官黎帶著兩人走來。
    到了近前,我才看清楚,原來上官黎帶來的兩人是房胤池和金寅釧。上官黎張望潺水流英,將手持的一柄描繪“春、蘭、秋、菊”折扇徐徐打開。
    上官黎笑道:“你們好興致,想必在賞園?”上官嫦微笑著,見哥哥穿一身休閑前衛的迷彩裝,問道:“哥,今天又有何好事?”上官黎淺笑一聲,向身旁望望,那兩個兄弟與他相同裝束。上官黎道:“稀罕嗎?我們正要進後山狩獵呢。”上官嫦一聽,驚噱道:“狩獵?一定是去抓野兔和山雉是嗎?”我望著上官黎,心裏微有不悅。若是婚前,他能肆無忌憚,但如今都已成家立業,卻整天遊手好閑,怎不讓人擔心。
    房胤池嘿嘿笑望我們,目光像一盞探照燈,凝聚兩束光,在上官嫦的身上飄忽。旦見上官嫦:一隻溫潤白手上捏著一朵牽牛花,十指尖尖如青蔥,指尖染著晶亮盈澤的蔻丹,形狀美好宛如幽蘭。一件掐著金絲蟹爪菊的白色輕紗裏,露出兩條嬌嫩的臂膀,袖沿層層累累皆攢著耀目奪眸的紅珊瑚珠子,被斑駁的陽光照射得仿佛散出一層落霞般迷亂。金寅釧同樣在端祥,他在看鮑臻芳。金寅釧望著鮑臻芳,一頭烏黑柔順的秀發,飄垂於頸項上,笄著一隻翠玉狀花環,俏美可愛。葆君發覺眾人相互打量,暗自笑了笑。
    上官黎拿著折扇,問鮑臻芳:“山莊紡織廠改建汙水排灌一事,你聽說了麼?”鮑臻芳望著上官嫦,回道:“沒有,從未聽說過。”上官黎肅起臉孔,又說:“前日,看見你父親來山莊,與我父親談論此事,也不知進展如何?”鮑臻芳收起鏡奩,裝回香包裏,暗暗思忖,還未回答,父親鮑局長陪伴上官仁身旁,談笑自諾地走來。鮑局長笑道:“此項計劃已被列為芙蓉鎮環保工作的頭等大事,年內必須完工,明年投入使用。”上官仁應和,連連道:“總投入一百萬,不是小數目,關鍵是要把這項不影響芙蓉鎮百姓日常生活的大事抓好。”鮑臻芳跑上前,用胳膊挽住父親,笑吟吟地撒嬌問:“爸,真是巧了,你也來了?”鮑局長時年四十多歲,人高馬大,目光犀利,步履輕盈,腳底生風,緊隨他們身後,是袁師傅、王瑞賀、尕娃子等數個工人。
    鮑局長笑道:“我來與上官先生商談工作之事。”等眾人靠近我們,上官仁駐足塘畔,還未開口,王瑞賀掏出煙,遞給上官仁與鮑局長。鮑局長接了煙有點猶豫,道:“這些年國家大力提倡環保,我們肩上的任務不輕。上官先生,你可要支持我的工作喲。”上官仁聽後,立即應道:“一定。一定。”我和葆君佇立上官黎身後,上官嫦則和鮑臻芳近在各位父親身旁。隻聽上官嫦輕愁薄怨地問:“爸,何日給女兒買車?你說話可算數?你瞧人家臻芳,都開上車了。”上官仁吸了口煙,長籲了一口氣,慢條斯理道:“你在讀高中,怎麼可以開車?不急嘛,上大學以後,爸再給你買,買一輛名貴牌的。”上官嫦嘟著嘴一笑,遂說:“我要瑪莎拉蒂哦。”上官仁睜大了雙眼,笑道:“瑪莎拉蒂?”上官仁見眾人向他們父女望,有點尷尬,便搖開了頭。上官嫦搖撼著父親,問:“好嗎?快說啊。”鮑局長和鮑臻芳望見都不約而同地笑了。上官仁更難堪了,皺起臉皮說:“寶貝聽話,客人在哩。”鮑局長噴了一口煙,笑道:“既然你女兒提出要求,上官先生何必吝惜,你財大氣粗,也不在乎那些吧,就買給她嗎。”上官黎道:“爸,你別嬌慣她。哼,她要瑪莎拉蒂,那比我的車都好幾倍了。”上官仁陡生不悅,覺得兩個不懂事的兒女竟在眾人麵前相互攀比,實在有失規距,於是撇開話題:“鮑局長,午飯就在敝莊吃,我吩咐後廚給您備辦最好的飯菜。”鮑局長望了望挽在胳膊上的鮑臻芳,剛要說話,鮑臻芳說:“爸,你聽上官叔叔多麼仁義,留你在山莊吃飯,你就答應了吧。”鮑局長笑道:“這……”突然,鮑局長的手機響了,他接通手機,走出幾步立在棕櫚樹下。
    袁師傅笑道:“上官先生,最近新來廠的青工牢騷滿腹,說是夏天天熱,蚊蚋多,紗帳也擋不住,叫苦不迭。”上官仁一聽,有點驚詫,問:“有這種事?怪了,往年也不見有人反應問題,偏這潑工人發牢騷?”王瑞賀道:“先生,這事還真不假。今年蚊蚋猶其多,那也是有原因的。”“有原因?”上官仁看著王瑞賀:“難道你也被蚊子叮了癢?”這時,鮑局長闔住手機蓋又走了來,道:“那些龜孫子們,整天找茬,我這環保局長遲早有一天讓人給揭了烏紗帽。”上官仁笑道:“老鮑,有什麼重要事嗎?”鮑局長苦笑一聲,抬手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人常言,常在水邊走,哪有不濕鞋。我這環保局長指定被捅出漏子,那些刁民、工頭圍在環保局樓下,說是要我的紅頭文件。”上官仁頓感茫惑:“紅頭文件?”鮑局長點點頭,寬闊的臉膛氣得發紫,擺手說:“那是屁話,我回頭告訴你。行了,午飯我也不吃了,我馬上回單位,改日我回約你和夫人打高爾夫。”說完,帶著領來的一個工作人員,轉身要走。鮑臻芳見父親要離開,急急按了按父親胳膊:“爸,別累壞了自己,身體重要。”鮑局長回臉一笑,在她臉上掐了一下:“乖女兒,爸知道。”
    鮑局長走後,上官仁抬腕看了看表,問王瑞賀:“那些青工年歲小,事情多,這件事你看著給解決。”王瑞賀趕緊點頭回應了。
    上官黎一望天色,藍瑩瑩的碧空飄動一絲浮雲,紫霞渲染,一團藍雲凝成五彩幻化的霓光。陽光並不灼烈,是外出狩獵的絕佳時機,於是笑咪咪對父親說:“爸,我們出山莊了。若晚上回來順利,獵上野禽和野獸,專做一桌家宴。待會兒我囑咐鳳姐,準備好新鮮食材配料。”上官仁望了望他們,一身輕裝行頭,倒像那麼回事,僅管心裏犯嘀咕,卻難回拒。我靜靜佇立在側,眼中有淚珠滾動。我深知為人妻者,應謹記《家範》和《女訓》言行教悔,對夫理應束之有距。怎耐他獨善其身,從不考慮我的感受。我正在暗暗垂傷,上官黎和上官仁帶著眾人踅身而去。鮑臻芳撩了撩耳際邊的鬢發,潤唇道:“天熱,泛困不說,頭也暈暈沉沉。”上官嫦笑望著,用手擺了擺幾徑水草,驚竄出幾尾紅鯉。我熱忱地問:“臻芳妹妹,若是口渴了,請上雪瓊樓,早上煮了一壺咖啡,不防遂我們家中歇一歇腳……”未等我說完話,鮑臻芳笑道:“好主意,姐姐說到我心坎裏了。”上官嫦拿水嬉弄,笑道:“嫂嫂慣來好心腸,你遇上她委實對了。”大家說著話,前往雪瓊樓。
    不待走近樓,一道雕刻麒麟戲鳳的影壁映入眼簾。往四麵再看,雪瓊樓高高的簷脊有龍首鴟吻,紅磚綠瓦間,露出兩扇紋飾《洛水神》的刻花窗欞。門廊上薜蘿蔓葉遮蓋。石墩旁,修篁蔥綠碧翠。臨窗下,一座荼蘼架緊緊相依。不時飄來荷花菱角的幽香,使人迷醉。
    步入客廳,我望著鮑臻芳笑道:“妹妹快坐,酌飲咖啡能提神醒目。你坐著,我拿香壺給你倒咖啡。”鮑臻芳觀察房中布局陳飾,嘖聲歎道:“妙!妙!妙!姐姐家中設計獨出心裁,別具匠心,妙不可言。”葆君笑道:“你有所不知,這裏裏外外,全都是上官先生親自給她們布置,不是黃楊木的衣櫃、大理石案台、就是微凹黃檀木席夢絲軟床,和蒙古絲質地毯,樣樣由他千挑萬選而來。”鮑臻芳在房中踱步欣賞,看見客廳一首擺置軒畫奇石,一副齊白石《龍蝦》圖引人注意。而上官嫦拿起一個橢圓形青花瓷煙灰缸,看了半天。我走進客廳說:“別看了,那是昨個兒上官黎帶來的,說是朋友相送。”上官嫦又拿起一串碧璽玉珠,戴在腕上。而葆君覺得空氣窒悶,旋開了空調。“來,大家喝咖啡。”說著,給她們在茶具杯中依次倒滿咖啡。上官嫦噘噘嘴,像滿月的嬰兒,帶著點撒嬌的味兒,眼裏盡露無可奈何的神情,一麵瞥了一眼,一麵轉了話題,說:“唉,我總感覺山莊有晦氣。”鮑臻芳嫻雅地端上咖啡杯,品嚐一口,好奇地問:“何來此話?”上官嫦道:“哼,去年,西廂房裏唐書瑋焚火自盡。僅隨之,哥哥遭惡人綁架。單此兩樁事還不夠晦氣?”鮑臻芳聽了,深覺驚疑,問道:“噯呀,還有這等之事?”我給她杯中添了些咖啡,歎聲道:“甭提那過往之事了,總讓人覺得心中發怵,驚悸不已。”上官嫦不經意間,望見衣架上掛著一件衣裳,走近拿了下來:“喲,嫂嫂,這件旗袍可真漂亮,何時買來?”鮑臻芳一看,也走近,兩人品頭論足。那是一件歐式風格的蜜合色旗袍,三天前,我和葆君剛剛買回來,還沒舍得穿。我望著她們,笑道:“你若是喜歡,以後嫂嫂給你買一件。”上官嫦笑道:“我不喜歡旗袍,我的腿沒有嫂嫂的勻稱。”“是嘛,”我粲笑著,打開了衣櫃:“除了那件旗袍,還有這件,是你母親送給我的。”上官嫦看了看,是件柳如絲香雲紗旗袍。葆君將旗袍拿在身上比量。
    鮑臻芳道:“合著這件旗袍葆君姐穿上最有型了。瞧,襯得她肌裏細膩,秀骨姍姍。”哈哈,說著大笑幾聲。掛置好了旗袍,我們再次坐回桌旁。桌上擺著時令鮮果。我拿上一個紅石榴遞給鮑臻芳:“臻芳,喜歡石榴嗎?這是葆君從早市上買來,甜不齁嗓!”鮑臻芳半推半就,還是接住了。上官嫦撿出一串殼黃瓤白荔枝,用指尖剝著吃。上官嫦道:“嫂嫂,哥成天往外跑,也不是事情,你可要嚴加管勸。”我望著欲言又止。葆君說:“這也不能全怪她,一個男人,總難約束,也會讓他不自在。”鮑臻芳問:“如今,姐姐是否準備要個孩子?”上官嫦隨同問:“說的也是。姐姐在山莊裏,將來隻消相夫教子便好,現在可有心思要孩子?”我微有一絲哽咽,回想往昔日子,上官黎白天夜裏不歸宿,頓時,有種難以釋懷的悲涼。
    葆君笑道:“姐姐烹的咖啡越來越有味兒,一回不喝,也會讓人心裏癢癢。”上官嫦道:“也是,嫂嫂的手藝大家有目共睹,昨個兒晚上,媽還說想嚐一嚐你親手製做的奶酪烤蘆筍哩。”我凝眉一笑:“那是一道江南名菜,是金嫂在時手把手教會我的。”上官嫦又說:“聽哥哥說晚飯在山莊吃,他會狩回野禽野獸的。”我說:“既如此,臻芳妹妹也留下,若沒有其它事,就留在山莊,想必他們會有收獲。”正說話,葆君接通一個電話,她搖頭笑嚬著,一麵怞身出門了。
    葆君向黃桷樹下漫步走來,看見王瑞賀正同兩個青工談話。王瑞賀已罵彀多時,靜坐石礅上,蹺腿道:“新來的尕娃子毫無眼力,把袁師傅的話當耳旁風,牽連老工人們也吃力不討好。”
    兩個青工,論年紀,大概十五歲的模樣。論外貌,瘦骨嶙峋,頭發蓬鬆,靈眸盡赤,目光微杳,身著紡織廠統一配製的湛白短袖襯衣,腳上是防水革子式皮鞋。葆君瞄了瞄他們,靜佇樹下石礅旁,背負雙手,任由王瑞賀訓斥。午飯時間到了,紡織廠員工也陸續收工。一扇鑲在青灰石磚中間的漆紅大門裏,有人走出來,呼喇暢開了大門。黃桷樹下,王瑞賀怒不可遏,斥罵道:“瞧瞧你們,頭發長得快像女人啦。既然有這麼一份好差使,應該把自己收拾得利利落落。去,馬上把頭發剪了。”一個青工谘牙俫嘴,斜目一望葆君,失聲笑了幾聲。身旁的同伴歪臉望,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襟。王瑞賀看在眼裏,考慮到兩人是春節後進廠的新人,在工作中出現的失誤和偏差,未敢過份指責和懲罰。但也不能放縱不管,無耐之下,將兩人喚來,進行單獨談話,目的是使他們引起注意。兩個青工聽見王副廠長讓他們剪頭發,立刻露齒相笑。“王廠長,我們知道錯了,我們馬上去剪頭發。”王瑞賀一擺手,既顯出尊嚴,也有點不耐煩地說:“別囉嗦了,快走!”兩個青工一臉傻笑,一溜煙地隨眾多紡織工人,消失在午時的陽光裏了。葆君見王瑞賀蹺起一條腿,臉掛寒霜,於是牽住他的手:“走嘛,人都走啦,還愣神哩?”王瑞賀便站起身,笑道:“原打算和你到鎮上吃飯,不料兩個青工折騰我。”葆君微歎一聲,笑道:“你副廠長的架勢夠大了。但我卻覺得他們根本不怕人哩。”王瑞賀亦輕“歎”一聲,板臉嚴肅地道:“不是不怕人,是年紀太小,不懂世故。我十七歲進廠已屬年紀小,但這一潑人中,還有十五歲,十六歲的,甭提了。”正說話,姒丹翬和秦嗣嗣拿著飯盒從竹茅樓走來。姒丹翬笑道:“王哥、葆君,你們咋還站在這兒?再不進食堂,飯菜要涼了。”王瑞賀掏出香煙,還未點燃,韞歡急遝遝地走來,笑道:“喲,曬太陽哩?”姒丹翬乜了一眼,見他嘻皮笑臉靠近王瑞賀借火。姒丹翬道:“韞歡,看你近兩天心情好,想必有什麼好事?”韞歡望著姒丹翬,剛要開口,秦嗣嗣插話,笑道:“恐怕他交了桃花運了。”王瑞賀將煙街進嘴裏,斯文致極,儒雅地輕吸兩口,抬頭仰望天色,陽光份外毒辣耀眼,使人暈眩。空氣浸在肌膚上濕漉漉的。葆君說:“大熱天,不能總穿著製服吧?”王瑞賀咧嘴笑了笑。韞歡問:“葆君妹妹,你要上哪兒?”葆君就又說:“他帶我去鎮上,吃完飯去探望喻宥凡。”姒丹翬回過臉,發現已有女工打回飯前往竹茅樓,拽了拽秦嗣嗣:“快,趕快打飯去。”兩人未打招呼,汲步走向食堂。韞歡噴了一口煙,慢吞吞地笑道:“還是你們感情好,出雙入對。”葆君笑道:“你和史釵不一樣出雙入對?”王瑞賀伸伸腰,對葆君說:“你等著我,我換上衣裳即來。”說完,大踏步朝竹茅樓走去。而與此同時,眾多員工打上飯菜,嘰哩咕嚕,說說笑笑走來。
    王瑞賀換好衣裳以後,走出竹茅樓來到黃桷樹下。葆君問:“我等了你好一會兒,你磨蹭啥呢?”王瑞賀深深吸了一口煙,回道:“竹茅樓太熱,我在地上灑了些水。哦,韞歡呢?”葆君隨著邊走邊說:“他下午輪休,這陣回家了。”待走出了香墅嶺,葆君挽住王瑞賀的臂膀,嬌嗔地問:“最近你也不來找我,我在夢蕉園寂寞無聊你知道嗎?”王瑞賀望著葆君細密的睫毛,顧盼有神,像陽光濾過樹葉叢,美麗極了。“上官先生的汙水改建工程馬上開工,可恨包工頭們中間出了內訌,奉派我三天兩頭催工。”葆君隨著走著,鬆開手捏捏指頭,道:“昨個兒給省城的大客戶接了一單貨,夫人之意,若是我繡活繁重,忙應不過來,就找個搭檔……”
    且說姒丹翬同秦嗣嗣在食堂裏打上飯菜,其中有醬瓜、醃窩蕖,素湯米飯,蒸卷饅頭,各類鮮燒熱菜,辣辣爨爨熱騰騰,直使人胃欲大開。她們打好飯菜正要回竹茅樓,恰好發現有工友坐在食堂議論有關沙棘花的私情,於是悄悄坐下來。有人說:“你們聽說了嗎,沙棘花和個泥瓦匠整天私混,那天她母親來探望,也躲著不見哩。”姒丹翬一聽,驚詫極了。雖說沙棘花是同一個泥瓦匠交往,但最近幾天,一直與自己住在竹茅樓裏,壓根沒見過她母親,何來探望?姒丹翬剛想上前與那涎嘴的工友理論,被秦嗣嗣按坐下來。“噓!”秦嗣嗣做了一個動作,“你別急,聽聽她們還說什麼。”姒丹翬氣得眼皮亂顫,心裏像棒槌敲擊鼓麵,一陣快一陣慢,隻得壓了怒火。那工友唏唏酥酥地喝著米粥,一瞥四下,繼續道:“沙棘花隔三差五給王副廠長用搓板洗衣裳,總給他大獻殷情,為此葆君也沒少翻白眼,吃酸醋。”姒丹翬一聽,終於忍無可忍,“刷”地直起身,手指那位言語刻薄、充滿挑恤意味的工友,潑口回擊道:“請你不要玷汙別人的尊嚴和人格。沙棘花不是你想象的那種人,請你們放自重一點。”誰想,那位工友鄙視地一笑,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姒丹翬一看工友噤聲不語,帶上飯盒,同秦嗣嗣氣嘟嘟地回了竹茅樓。竹茅樓裏,沙棘花還沒有回來。姒丹翬便與秦嗣嗣坐在門檻上吃飯。秦嗣嗣問:“沙棘花走哪了?”姒丹翬恨聲擂氣地回道:“那個不爭氣的,早上輪休哩,說是準備明天的端午節,買糯米和蜜棗果兒去了,現在還沒回來。”
    且說香墅嶺外,高山疊巒,古木參天,環抱湖泊。上官黎自當帥領房胤池和金寅釧出了香墅嶺,直奔後山而去。他們攜帶自製的彈丸獵具,頂著灼灼烈日,抄近路從湖畔的石拱橋底溜進灌木叢。一望之下,旦見高達數丈的闊葉樹和紅彤彤的楓葉樹疏落有致植滿莫愁湖畔。狐竄鹿鳴,禽飛獸嘯。野花枯藤,深澗流溪。飛雲流霧,嵐光餾金。修篁拔節冉碧,老柏綠意森森。山風獵獵作響,香花輕溢飄蕩。一晃兩個時辰,上官黎感到喉頭幹澀難耐,笑道:“寅釧,帶來的水還有嗎?”金寅釧聳肩笑道:“哥們,這一路來,水都讓你喝光了,怎麼還要喝?”上官黎抬手在臂膀上撓癢癢,房胤池一看,上官黎臂膀上紅腫叮青,笑問:“被毒蠅蚊蚋咬了吧?瞧——”說著,從褲兜掏出一個玲瓏小瓶。“嗬,這是什麼東西?”上官黎問。金寅釧道:“是清涼油,專門對付那些毒蠅蚊蚋的,快,擦在身上。”金寅釧笑嘻嘻地露出一副欠揍的樣子,示意上官黎屏聲靜心地朝四周聽。原來,耳畔傳來一陣潺潺的流溪之聲。金寅釧說:“聽,就在那邊。”幾人迫不及待地向聲音的方向跑。但沒跑出幾步,上官黎被地上的朝日蔓一纏,打個蝤踵,險些摔倒。
    傍在山崖下,果然找見了一彎溪水,汩汩流淌。房胤池猛喝了幾口澄澈的溪水後,一屁股坐在草地上。上官黎咽著直冒煙的喉嚨,剛想俯身喝水,居然驚呆了。上官黎對兩人“噓”了一聲,往岸邊望,發現有大群山雉黑鴨,嬉嬉逗逗,爭爭啾啾,耍戲啄水。望見這一幕,三人份外歡喜。他們匍匐在青石蔽障物後,做好準備,上官黎和金寅釧慫恿房胤池拿出家夥,瞄向山雉。
    “鏃”的一聲,不偏不倚,房胤池用隨身攜帶的彈丸,連擊兩次,竟打中兩隻躲閃不及的山雉。其餘山雉受了驚嚇,撲愣起飛,灑下一地翎羽錦毛。三人一看小有收獲,挽起褲管,淌水至溪河另一畔,抓獲兩隻受傷的山雉。上官黎高興極了,讚口不絕,道:“胤池,你真給哥們臉,真牛!”房胤池將拾起的山雉裝進大兜包裏,三人見天色將晚,各自抽著煙,沿小道往山外走。
    且說範黟辰躲在一株灌木樹後,納涼小解。驀然,一個穿著淺灰色繻裙的老婦揮手說:“黟辰,把你父親接回來。”範黟辰應了聲,大步朝湖畔走。範黟辰走近莫愁湖畔,遠遠看見一個老叟用篙撐蕩竹筏,笑問:“黟辰,你怎麼來了?湖畔風大。”範黟辰扶欄示意,回道:“爸,今天有收獲嗎?”老叟樂嗬嗬地笑著,捋了捋胡須,道:“有的,有的,你等我靠岸。”誰知,還未等靠近岸,範黟辰便看見上官黎三人乘竹筏慢慢飄蕩。
    上官黎支撐竹筏,還未等靠在岸上,一陣疾風驟然吹過,巨大的浪頭將三人掀翻進了湖裏。“噯呀,不好,有人落水了。”老叟頓時一驚,調轉竹筏,劃向三人。
    一陣功夫過後,老叟將三人拉上竹筏,急忙朝岸邊靠來。範黟辰露出一絲疑惑,一絲嘲笑,一絲驚悚,望向老叟,直到狼狽地上了岸。上官黎同他的兄弟們衣褲已濕透,大汗淋漓。範黟辰望著上官黎,旦見:眉目開朗有如遠山空闊,暖意融融如春水橫溢,唇角微揚牽出一絲尷尬笑意。胸前掛著鑲有一顆狼眼大小的黑曜石。上官黎望著老叟和範黟辰,一臉羞澀,還未開口答謝,就見房胤池和金寅釧撚手矬腰,搖頭咬指,戰戰兢兢,赥赥地笑在一邊。老叟問:“年輕人,怎如此冒失,先不說竹筏破舊,單你們三個人足以壓翻竹筏。”上官黎凍得瑟瑟發抖,咬緊嘴唇,難為情地笑道:“我們隻顧趕路回家,不想那竹筏不經使喚。”房胤池撥了撥濕透的頭發,問老叟:“你們可是山林中人?”範黟辰回道;“是的。”上官黎噴嚏不斷,老叟好言道:“年輕人,快來,到我家烘幹衣裳,喝口熱茶,喘口氣再回家吧。”望望房胤池和金寅釧,上官黎同意了。
    他們來到了範黟辰家。老叟聽說上官黎從香墅嶺來,好奇之餘,從掛在牆壁上的布袋裏取出一個蓮蓬,劈開蓮房,剝出十幾顆蓮子,再將蓮子外的青皮撕開,取出蓮子中苦味的芯兒,然後遞給他們手裏。三人咀嚼片刻,但覺滋味清香鮮美,入口甘甜。老叟見上官黎麵色不虞,不停地抓癢,問:“年輕人,恐怕你是被毒蚊蠅給叮癢了。來,我給你一些自製的艾草香黃水,能治愈此頑疾。”上官黎一聽,布滿微紅血絲的眼球內閃過一絲喜悅的神色。房胤池和金寅釧同樣有被叮癢的情況,他們在老叟的幫助下,身上塗滿藥水,癢痛的情況消失了。
    夜色悄然降臨,天邊晚霞呈現一片淡薄煙絲般的淺黯,幾乎已看不見落日的影子,唯有一輪新月緩緩浮懸在樹梢上。上官黎帶著患難與共的兄弟,急趕慢趕地返回了香墅嶺。還未走近毓秀樓,一株棕櫚樹下忽然閃出一個女孩。那女孩眉開眼笑,高鼻深顴,秀發飄垂耳際,著一身粉紅長擺褶裙,裙裾中兩隻鴛鴦穿梭在擺蕩的蘆葦叢裏。而她手上,正提著兩條用水草編紮起來的鮮活長吻鮠,笑唏唏地望著。
    那女孩未等靠近,嬌喝地喊了一聲:“黎哥哥。”上官黎不禁一驚,原來,愣神之際,慢怠了半分,使那女孩張口喚了。喚他的女孩是餘鴦。她從湖畔采蓮返回,因為捕到了幾條肥碩長吻鮠,心中大喜,急忙來香墅嶺,將魚送入毓秀樓。上官黎眼望餘鴦走近身旁,手上還拎著兩條魚,已知來意。剛要張口回話,房胤池道:“妹子,魚是莫愁湖裏的嗎?真是膘肥體長個大哩。”餘鴦抬眼望了望,“嗤”聲一笑說:“那是肯定,誰不知道芙蓉鎮屬莫愁湖的魚最好。”正說話呢,上官嫦和鮑臻芳雙雙走出來。餘鴦笑道:“上官妹妹好。”上官嫦目光一掃,看見餘鴦又拎魚來了,笑道:“原來是餘鴦,怎麼來送魚的?”餘鴦道:“今個兒運氣好,捕到好幾條大魚,我就趕緊給你們送來,興許趕上晚飯,清燉嚐鮮。”上官嫦應著搡開門,讓她走入毓秀樓。餘鴦一走進來,上官黎帶著兩兄弟,也緊隨地走了進來。幾人經過客廳,不料,蕭老太太把弄一串佛珠,拄著鳳殤藜木杖,正準備出門。“老太太,您是要去哪兒?”餘鴦將魚遞給上官嫦,抬手扶穩了蕭老太太。蕭老太太老態橫生,眼瞼耷拉,雙眸眯縫,擠出一絲笑:“是餘鴦來了。這丫頭,準又是來送魚的。”用手掌拍拍餘鴦的臉孔。餘鴦“嗯”了一聲,蕭老太太繼續道:“走,丫頭,隨我往後園瞧一瞧。”餘鴦高興地應著,兩人往樓外走。上官嫦將魚送入後廚,遞給玉鳳,登、登幾步歡快跑出來,拉上鮑臻芳隨在她們身後,往園子裏閑逛。倏忽,蕭老太太長“歎”一聲,道:“原先在北京生活也自在,身邊常有個丫頭,長得像你,水靈靈的俊俏。那丫頭眉如翠羽,臉襯杏花瓣。秋波湛湛妖嬈態,春筍纖纖妖媚姿。貼體入微,侍奉得體。”餘鴦一聽,臉頰飛出一片酡紅,笑道:“老太太,您在抬舉餘鴦麼?我餘鴦是個貧賤丫頭,怎比得上富貴人家的。”話未說完,上官嫦扯了扯餘鴦的衣襟。餘鴦一怔,收住了話茬。幾人慢步藕香榭中,目光所及之處,是一片紫藤,長得蔥碧蔭實,綠意飄然。鮑臻芳說:“老太太,您瞧紫藤樹長得有多好?咱不如到樹蔭下坐會兒?”蕭老太太未置可否,不知不覺間走至紫藤樹下。樹下的雲石雕花圓桌上擺著一副茶具,小火爐上的水開了,呼呼冒著熱氣。蕭老太太笑道:“你們瞧,這是淑茵給我安排好的。”幾人說笑間坐了下來,鮑臻芳緩緩給眾人沏開了茶。上官嫦看了眼茶罐,上麵標注說明:雲南瀾滄普洱茶,遂張口笑道:“奶奶,此茶乃上好之茶,您怎麼讓嫂嫂把茶具置辦在此處?”蕭老太太顫抖地端了一杯茶,喝了半口。上官嫦見蕭老太太閉口不言,目光落在了餘鴦的臉麵上。這一瞧不要緊,著實讓她心中卷起一朵浪花。暗暗心想:餘鴦,餘鴦!瞧那櫻桃小嘴,瞧那黛眉杏眼,瞧那鵝蛋般的臉龐。望了半晌,餘鴦也覺出味兒,一笑,問:“上官妹妹如何這樣瞧我?讓我很不自在了。”上官嫦嘿嘿笑了笑,毫不避諱地道:“我左瞅右瞅,總覺得餘鴦姐像一個人。”餘鴦一聽,臉皮兒紅的像草莓,喉中一哽。“像誰?”她問。上官嫦端祥著,見餘鴦耳垂上有兩隻熒綠色的翠綠扣,脖頸上掛著一串綠鬆石、瑪瑙、雲母石串成的項鏈,項鏈下麵掛著一個鑲了天珠的圓珠,笑道:“姐姐是否知道一人?”餘鴦茫然一愣,問:“你說誰?”上官嫦說:“咱們芙蓉鎮的養蠶織布女。”鮑臻芳笑道:“你說的是璩鴦嗎?”上官嫦滿臉漾笑,一看餘鴦,正囧著一張臉不吱聲,脖頸上一串項鏈竟紋絲不動。
    雪瓊樓內,我換穿上蜜合色旗袍,搖動嫋娜腰姿,剛剛佇立樓外影壁旁,身邊已圍攏上三五個姐妹。姒丹翬擋在我身前,伶俐道:“姐姐穿的這般光鮮,想必有好事情麼?”秦嗣嗣一樣簇擁著,興奮地問:“淑茵姐是在迎候端午節哩,倘若不然,可就奇怪了。”兩人說的我有些不自在,我手綰鬢發,用舌尖潤著塗在唇上的一層淡紅唇膏,笑道:“不要羞笑我了。端午節也罷,這幾日莊園進進出出的人多,怕有疏漏外人的地方,也就這樣著裝了。”姒丹翬媚笑幾聲,恭維道:“姐姐好身材,此等衣著搭配,豈不讓男人口嘴流涎。”我聽後故意氣惱發嗲,歎氣說:“哼!敢情妹妹隻會讓男人歡心,卻不懂得自已欣賞。姐貴為當家兒媳,隻歎心比天高,命比紙薄,日日念經誦佛而不敢怠慢。佛言: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林中,心不動則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如心動則人妄動,則傷其身痛其骨,於是體會到世間諸般痛苦。”我話音落塵,秦嗣嗣又同身旁姐妹齊聲問:“姐姐,此時上哪裏去?用過晚飯麼?”話音一落,反倒提醒了我。我想起要伺候老太太品茶,香壺茶具已擺置紫藤樹下了,輕輕擺手,道:“姐妹們,長話短說,我去伺候老太太了。”聽說我去伺候老太太,她們遂一同附和:“姐姐莫急,不防我們隨你一同去。”
    一群姐妹隨我逶迤而走,穿過抄手遊廊,走出蘭蕙園,繞入藕香榭,一眼看見紫藤樹下坐著蕭老太太、上官嫦、鮑臻芳及餘鴦。鮑臻芳望見我們說說笑笑走來,笑道:“姐姐快來。”我盈盈嬌步走上前,見了禮,與眾人落坐。上官嫦斟了一杯茶:“來,嫂嫂喝茶。”我四顧一望,發現缺少幾副茶具,於是,喚了餘鴦,前往後廚添置些來。眾姐妹圍坐在蕭老太太身邊,談論家常裏短,談論蕭老太太硬朗健康的身子板,一時樂意融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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