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啼笑姻緣 第七十八章黃仲郎針灸回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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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蒼眷顧了鐵柱,這一點毋庸質疑。他從皇姑河裏逃離,保全了性命。若說他落入皇姑河是一場意外的話,那麼,接下來發生的故事就更為蹊蹺,甚至匪夷所思。
天蒙蒙亮了,一道魚肚白淺淺地浮在太白山疊宕崖巒上。僑祖村霧色彌漫,像一片紗網籠在村莊上。雪花早已化盡,房簷和枝梢上也幾乎沒有雪花的殘存,家家煙囪不經意間嫋嫋冒出一股薄煙,和那天上微杳的雲彩混雜一起。一隻全身漆黑的烏鴉蹲在白楊樹上發出單調無續地噪叫。突然,一隻狗狂然地吠叫開了。
鐵柱穿著一件藏青色黑襟棉襖,暢著大襖上的紐扣,露出肚臍,額上冷汗涔涔滲下,慌張地叩響我家的門。“黃叔,我是鐵柱啊,快開門。”鐵柱近乎是聲嘶力竭地大吼著,叩門的聲響一下比一下沉。我爹聽見他在喊叫,不疾不徐地打開門閂,問:“我說鐵柱,究竟啥事像狗扯住了哩?”鐵柱刹時嗆然大哭,道:“黃叔,我家孩子隻怕不行了,都抽瘋了。”我爹一聽,驚的差點沒喘上氣:“你說啥?孩子咋了?”鐵柱拉住他的胳膊,哀聲說:“看了你就知道了。”我爹趿上鞋,等走進鐵柱家,徑自被拉入產房。鐵柱道:“黃叔來了。快,黃叔請進來。”鐵柱掀開繡著花貓撲蝶圖案的白色門簾,一眼看見孫桃仙抱著孩子哭得泣不成聲。而鐵柱爹娘正茫然無措地站著發抖。我爹接過孩子一瞧,那繈褓裏微喘的孩子口吐白沫,雙眼翻白,渾身簌簌微顫。他怔忪不已,觀察半天,也沒搞明白,孩子昨天還好端端的,怎麼一夜之間四肢發涼,不醒人世了?“黃叔,”鐵柱“撲通”一聲跪下來,祈求道:“孩子是我的命根子,無論如何,你要救救他!”我爹也顧不了那麼多,把孩子放在炕上用手號脈,接著掀開褓褥,兩耳貼著胸口聽了半晌。“奇怪?孩子究竟咋了?”他仔細觀察依然不知何故,臉色一沉,啞口無語。鐵柱搖撼著我爹的身子,求訴說:“昨夜人來的多,一夜進出,想必是……是……”“不錯!”我爹也正揣測問題的根源,果斷道:“人進出,房門大暢,一夜著涼生寒。”孫桃仙坐在炕上一聲爹一娘地哭,鐵柱回臉喝了一聲:“哭就知道哭,讓你別把孩子抱出來,你偏不聽話。”孫桃仙無助地望望,目光軟軟地落了下去。鐵柱娘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你是全村唯一的大夫,隻有你會瞧俺孫子的毛病,你給好好瞧一瞧。”我爹無耐地搖頭說:“我是個中醫大夫,不及西醫打一針即刻見效呀。”鐵柱爹問:“那你說咋辦,隻要能救下孩子你說了算。”我爹猶豫不決,又不好推辭,半天說:“我隻能給他用藥試一試了。”說完,僅忙回家配製中藥。
鐵柱和孫桃仙看護著微微一息的嬰兒,盼著我爹盡快將藥製好。一轉眼,天色大亮。窗外照進一綹暖洋洋的晨光,隻是孫桃仙的產房中充滿著一絲悲涼的氣息,那嬰兒本身就小,還未滿月,未等我爹送來藥,突然咽氣夭折了。孫桃仙發現孩子死在褓褥裏,立時放聲號陶大哭,她抱著孩子哭訴心中悲痛:“孩子……我的孩子,你咋就蘵草了呢?你真死了麼……”鐵柱跟著失聲痛哭,鐵柱爹和娘也抑製不住突來的打擊,雙雙倒在炕上,像無魂野鬼毫無神彩地幹坐著。鐵柱抱著孩子哭道:“孩兒,是爹不好,沒有盡到做爹的義務,讓你受了風寒遭了罪,現在你離我們而去,是死的含冤哩。”孫桃仙搶過孩子哭得死去活來:“孩子……你怎麼就死了?啊……”鐵柱娘木木地坐著,臉孔上流滿一行行淚痕,她眼皮耷拉,喉嚨哽噎,神色淒惶。孫桃仙道:“我可憐的娃兒啊,剛十來天,你就沒了。你是娘的心甘,你是娘的寶,如何讓娘舍得呢。”誰料話未說完,一口氣沒上來,整個人徹底崩潰。“啊……啊……”孫桃仙突然拋開孩子,將孩子重重地摔在炕上,像一個身經百練的體操運動員,身體靈巧地一躍,從炕上跳到地下,一開門,隻穿件單薄的粉衫,光赤腳丫,披頭散發,跑出門外。鐵柱一驚,沒看懂發生了什麼事。鐵柱爹明白過來,立即追出屋。“媳婦——媳婦——”他喊著孫桃仙的名字隨在身後。孫桃仙像瘋了一樣赤腳在地上跑,圍著院子裏一株夭棘樹團團轉。鐵柱爹一跑出來,接跟著鐵柱娘隨了出來,鐵柱也踉蹌地隨後。“娘——”鐵柱大聲問,“她怎麼了?”鐵柱爹一麵追趕孫桃仙一麵說:“來不及了,你快去再把黃叔找來。”鐵柱聽後,趕忙應著就來找我爹。而我爹正在藥房搜尋幾味藥,他想找出最好的草藥給鐵柱的孩子用,所以正在篩查。“黃叔,黃叔。”鐵柱喚著我爹,我爹從藥房跑出來,問:“鐵柱怎麼了?”鐵柱拉住他說:“俺媳婦怕是瘋了,你快去瞧一瞧。”我爹聽了有些不敢相信,怎麼轉瞬之間鐵柱家會發生如此之大的變故?他未敢想象,跟著鐵柱又往他家跑,等來到了院中,發現孫桃仙披頭散發,像個瘋子,哭喊著在院裏亂轉,公公婆婆已無法將其製服。他一愣,第一直覺告訴自己孫桃仙患了失心瘋。於是對鐵柱大喊:“鐵柱,快把她抓住。”鐵柱一聽,應了聲,像老鷹捉小雞一樣繞著樹抓孫桃仙。“媳婦,你站下,站下。”鐵柱喊著孫桃仙放開步子追逐。這個冬天,僑祖村還是異常寒冷,雖說雪花剛剛融盡,又有一綹和絢的陽光,但究竟已是臘月天,眾人佇足屋外,凍得渾身哆嗦。但孫桃仙卻不知冷暖,赤腳奔跑,臉蛋像紅蘋果粉嘟嘟的。“媳婦,你究竟咋了?別想不開嘛。”鐵柱哭嗆著,一麵跑,大喊道:“我們進屋,外麵太冷。”孫桃仙繞著夭棘樹瘋跑,一群小雞受了驚嚇四散疾奔。鐵柱娘督促道:“鐵柱,快點抓住她,這造的啥孽呀。”須臾,鐵柱抓住了孫桃仙。鐵柱問:“媳婦,你咋了?”孫桃仙目光呆滯無光,直愣愣地望著,嗬嗬傻笑:“孩子……我的孩子……”我爹讓鐵柱帶孫桃仙進屋,按在炕上。鐵柱爹一臉憔悴,焦躁的神情間露出一絲驚悸。我爹道:“你們別怕,我們慢慢處理。”鐵柱望著孫桃仙,穿著一件粉紅單薄衣衫,頭發鬆鬆挽在一起,麵色皎白,嘴角不停抽搐。炕上,那個莫明其妙夭折的嬰兒,正靜靜地躺著,毫無氣息。陽光照進屋中,加之炕爐中焰火熊熊,不一會兒,熏得人懶洋洋的。此時,鐵柱隻有一個心思,那就是不去搭理那具冷冰冰的屍骸,隻要救醒大人性命,便心安理得。鐵柱道:“黃叔,你看我媳婦有救嗎?”我爹讓鐵柱用繩子綁住左翻右跳的孫桃仙,回道:“又說喪氣話!她隻是一時想不開,八成是患上疾症失心瘋。我給她拿藥穩住她。”說完又回家找中藥。
我和葆君得知後急忙來到鐵柱家。我爹在家找了一些鎮靜藥物,不敢延誤時間,拿來讓鐵柱喂給了孫桃仙。我和葆君一看,鐵柱家孩子莫名其妙地死了,孫桃仙又瘋了,頓時感到天旋地轉。葆君安慰著鐵柱,我守護無辜可憐的鐵柱爹娘,孫桃仙則由我爹親自治療。眾人齊守於孫桃仙身旁,一直到她吃完幾種鎮靜藥片才緩了口氣。孫桃仙不知是因藥物的效果還是何種原故,在眾人的看護之下慢慢平靜。鐵柱一看孫桃仙緩好了,驚異不已。到了中午,孫桃仙依然被捆綁著坐在炕上,我爹也逗留在鐵柱家,忙前應後。鐵柱爹望著冷冰冰的嬰兒,問:“孩子怎麼處理?”鐵柱正躊躇呢,他娘出主意道:“孩子死了還能咋辦,總不能擱在家裏,讓鐵柱抱出屋埋了。”鐵柱眼汪汪地望望孩子,準備處理孩子。鐵柱娘說:“孩子死了送出門有講究,把黑鍋底灰抹在他臉上、身上,用一個紙箱送出去。”鐵柱依照他娘的話做,一個人悄悄把孩子送出屋給埋藏了。等到了下午,孫桃仙依舊大呼小叫,眾人不敢離開,一直守候在身旁。鐵柱對他娘說:“娘,孩子沒了,我心裏不好受。”鐵柱娘回道:“你還小怕啥,聽娘的看好桃仙,以後慢慢再生。”鐵柱應著他娘望望坐在炕上“山呼海嘯”的孫桃仙,心裏嗒然若失。葆君按了按他的臂膀,道:“鐵柱哥,你要節哀,要注意身體。”鐵柱一動不動地坐在窗下。鐵柱爹拿出煙袋,一個人苦大愁深地坐在產房的炕沿上。一天沒進一口飯,鐵柱娘心痛地佇立神龕前向菩薩禱告,又進廚房給孫桃仙和家人燒飯,葆君就幫助她一起做。我爹想好了問題的肯綮,出謀劃策說:“萬一過了三天,孫桃仙的病情無法控製,還是趕緊帶進城裏治療。”鐵柱六神無主,隻得趲柳催花一般應承,一個人默默吸煙。等我爹走時,鐵柱無耐地道:“上蒼薄待我,叔卻濟救我,叔,我鐵柱感激你。”我爹與我、葆君走以後,鐵柱擔心孫桃仙會再犯病,讓他爹留在身邊。一隻鴟梟從窗外夜色中傳來聲音,顯得陰森恐怖。鐵柱年紀輕,從未見過這種事,全身微微打顫。“爹,你說桃仙會好嗎?”鐵柱爹一聽,嗔怨地回道:“鐵柱別怕,現在醫學發達,沒有啥治不好的。”鐵柱問:“爹,那你說這個孩子——會給我帶來不祥嗎?”“一個孩子罷了,別胡思亂想,爹看著,你早點睡。”鐵柱爹肩上披一件褶皺巴巴的棉襖,凝眉愁悶,吸著煙袋坐在板凳上,守候了鐵柱和孫桃仙一夜。
一日,村莊外的白楊樹下,坐著三個嘮嗑和篩秕粒的老婦人。突然,從遠處走來一個形容憔悴,搖搖晃晃,提著酒罐之人。他一麵仰頭喝酒,一麵哼著小調。走至老婦人們身前,他嘎然站下了腳步。“你,你不是葆君的娘?你……不是苗喜妹和徐大娘嗎?”他打了一個飽嗝,渾身散發濃烈的酒氣,身體搖動不定,目光縹緲,說話七拐八繞讓人摸不著頭腦。徐大娘朝地上啐了一口,道:“看你倪二狗像個啥樣子。哼,真給你娘丟人。”倪二狗一聽,目光一凜,心間不悅。“你,說啥哩?”他搖擺著身體,遞給她酒罐:“大娘你喝酒呀,好酒。”苗喜妹注視著,好心道:“二狗蛋,聽大娘的,浪子回頭金不換。再別騷擾人家鐵柱家了,你還不知道吧,鐵柱家出事了。”倪二狗雖說喝了不少酒,但心智清朗,他一聽說鐵柱家出事了,不由得一怔,好像侘傺一般,忙結巴地問:“你說啥?鐵柱——家出啥事了?”苗喜妹信口說:“孩子死了,媳婦也瘋了,唉!”倪二狗本是一個血氣方剛的青年,性情豪邁,更是個講英雄氣概的潑賴,他一聽苗喜妹說,心下疑惑,直想弄個明白。倪二狗哼了一聲,搖晃腦袋,走向鐵柱家。我娘一看倪二狗走向鐵柱家,心裏一驚,說道:“噯呀,我們不該告訴他鐵柱家的事,你瞧他又去鬧事不成?”苗喜妹和徐大娘四目一望,全愣住了。我娘說:“不行,咱們得隨著去瞧瞧,別讓這不知死活的弄出大事。”倪二狗提著酒罐,憑借模糊的意識徑自前往鐵柱家。走近了院外,潑口大喊:“鐵柱,鐵柱。”坐在炕上的鐵柱正在給孫桃仙喂飯,怵然一驚,放下碗筷,想要出門一探究竟。鐵柱娘攔住說:“鐵柱,倪二狗打你的事你忘了,不能出去。”鐵柱哪兒管那麼多,家裏出了不幸,本已牢騷滿腹,這一下聽見倪二狗的聲音,心下一橫,決意看個明白。“不!娘,你讓我去看看那個畜牲,我鐵柱不信還整不過他。”說著,撇下他娘,走入院外。鐵柱一走出屋,便看見倪二狗醉醺醺地立在院落裏。“你還要鬧事?”他直言道。倪二狗蹩躠使力,艱澀地說:“我……不鬧事,聽說你家出了事,我來瞧一眼。”鐵柱一聽,瞪大了眼:“什麼?你來瞧一眼?恐怕你是來瞧我鐵柱笑話的。”倪二狗嘿嘿一笑,往石頭堆上一扔酒罐,“嘭”一聲,碎成一地飛濺的瓷片,如雪花一般潔白。他望著鐵柱,像望著一個十惡不讎之人,理直氣壯地問:“你究竟讓不讓我進家?”鐵柱踧踖不安地望著,心裏有怨氣不吐不快,氣恨地道:“誰家也不會讓你這種小鬼子日的進家,你快走。”倪二狗一聽,僅管有些聽不順耳,但耐著性子糾纏:“你就讓我進屋吧。”說著,準備橫著往屋裏闖。鐵柱哪肯依從,用身子擋。倪二狗喝醉酒,無法同身強體壯的鐵柱硬扛,於是一臉苦笑:“你若是真不讓我進家,那就算了,等到了年三我來給你負荊請罪,如何?”鐵柱一聽倪二狗不痛不癢的話,一時無言可對。正在此時,我娘帶著苗喜妹和徐大娘急急奔來。我娘大聲喊話:“鐵柱,好生與他說話,別吃虧。”走近了他們身邊,一看倪二狗還算老實,也沒弄出大事,遂喟歎一聲:“倪二狗不仁,我們不能不義,鐵柱別讓他無理取鬧,你進屋看好孫桃仙。”鐵柱應了聲,回身進了屋。一看鐵柱進了屋,三個五十歲左右的老婦人圍著倪二狗理論。我娘語含嘲諷,笑道:“我說你倪二狗前日憑白無辜打人,事還沒理清,如今又自投羅網來了?”徐大娘扯住他的衣角,罵罵咧咧:“我們與你娘素日倒有幾分交情,也不與你為難,現在人家出了大事,你又來揶揄耍弄,如何是人幹的事?大娘勸你快點離開,不要招來村長,讓你下不了台。”倪二狗讓寒風一吹,漲紅了臉,酒氣亂噴,發諢話道:“老子不管你們是誰,他家有事,大家都有心探望。”他說著又想往屋裏闖,三個婦人牢牢擋住。徐大娘道:“我說二狗蛋呀,你娘的老臉全讓你丟盡了,快點回你家看你娘去,鐵柱家無論如何不準你進。”倪二狗怫然一笑,咽了咽喉嚨,翻了一個白眼,說:“我倪二狗行俠仗義,今天被你們擋住了路,實在讓人——”他搖著頭萬般無耐,踅身後準備離開。我娘溫聲溫氣地道:“縱使你回心轉意,有這份人情好意,但不能現在進屋,等他家風波平靜,你再來不遲。”苗喜妹兩手插在蔥綠色緞襖袖管中,臉色不屑,一瞪眼,嘲笑道:“人家鐵柱就是兒子死了,媳婦瘋了,也比你強一百倍,不像你整天吃喝嫖賭,像啥樣子?”誰料,一句話激起倪二狗內心不屈服於人的自尊感,一扭頭,喝聲駁斥道:“你說我啥壞話?誰吃喝嫖賭?你說清楚。”苗喜妹一望,他像頭牛瞪大眼望自己,唬了一跳,回過臉裝作沒事。徐大娘一翻白眼,瞟視他,笑道:“你還怕人家說你壞話?我說倪二狗,你不如去照照鏡子,瞧一瞧你那副囊糟樣。”倪二狗聽後,氣得臉色一陣紅一陣白,攥緊拳頭,惡狠狠地喘粗氣。我娘怕招惹他,兩頭開勸道:“大家都別挑肥揀瘦的,也別計較誰,誰有誰的活法。好了,二狗蛋你快走,站在人家門外說閑話,論誰也有錯。”倪二狗悻恨一哼,看似偃旗息鼓了。三人見倪二狗要離開,相互交換眼色,任由他走。大家看著倪二狗,像隻喪家犬,拖著疲憊的步子走出鐵柱家院落。這樣,三人進到了鐵柱家。徐大娘佇立炕沿邊,關切地問孫桃仙:“孫媳婦,你咋樣了?”孫桃仙麵色漲紫,發髻蓬亂,目光癡愣,抱著一個枕頭呆坐著,身上還綁著一根拴牲口的麻草繩。鐵柱娘抹了抹眼淚,囁嚅地說:“你們不知道,自從孩子沒了她就整天坐著,這都三天了。”鐵柱爹吸著長鼻煙鬥,搖頭憖憖地說:“聽黃哥的意思,桃仙倘若年前好不了,年後需送進城裏大醫院看病。”苗喜妹輕歔了一口氣,憤惋地說:“孩子命苦,咋就一夜間發生這麼大變故了?”徐大娘雙目濯濯有神,看著鐵柱給孫桃仙含情脈脈地喂飯,感歎說:“桃仙遇上鐵柱是老天爺安排,你們小兩口就挺住日子過,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鐵柱眸窩噙淚,勉強笑著,使勁點頭:“老天爺妒恨我,不讓我鐵柱活呀。”窗外烏鴉淒涼地、令人焦慮地聒噪著。一綹陽光不偏不倚照著牆上毛主席像——那張寬闊慈和的臉龐上。孫桃仙身上披著一件繡花襖,內裳是一件白色秋衣,衣襟上斑斑點點,有一團奶水浸染過的汙漬。腳上手上被麻草繩牢牢箍緊。“孩子,我的孩子……”她悵惘地長長哽泣,目光充滿驚懼。苗喜妹搖頭對徐大娘說:“真可憐,一夜之間變成這樣,這以後……”徐大娘輕聲喟語:“你別給人家牢騷、說喪氣話。鐵柱身強力壯,準不會斷後。”鐵柱寬闊的臉膛上蹙起一道道褶紋,神色黯淡,鼻子哼氣,像是蒼老許多。鐵柱爹迷茫地說:“恐怕這是鐵柱的劫難,前幾天掉進皇姑河,沒讓淹死算命大。現如今,孩子沒了,大人瘋了。噯,這怕是命!”苗喜妹將他搡了一把,使個眼色說:“你好好勸導鐵柱,事已如此,別再想不開。”鐵柱爹唉聲歎氣,開導起鐵柱來。
正說話呢,我爹提著用細篾絲捆好的藥包,拿著針灸匣盒帶著我走進屋。眾人一看我爹進來,給他讓炕坐下。我爹將藥包擱在桌上,幽幽地說:“這是幾味我特意挑選的好中藥,有柴胡、赤芍、川楝子、積殼、香附、茯苓、川芎、益母草和夏枯草、薄荷等。鐵柱他爹,你拿上給煎一煎,小火慢煮,一日三次。除此,我給她紮幾針,疏散氣節。”說著,拿出針灸匣盒,把持住孫桃仙,將數根指頭長短的銀針悉數紮在她的期門、日月、支溝、陽陵泉、足三裏和太衝等穴位。鐵柱爹問:“桃仙是個啥症狀?”我爹回道:“她是產後抑鬱,節結於胸,鬱滯造成的氣血不暢,神精紊亂。”鐵柱娘和鐵柱緊緊攥住孫桃仙的兩手,讓她接受針灸治療。我的眼眶裏溢滿清淚,心髒因緊張怦咚怦咚地跳。我爹對我說:“茵茵,你別怕,給她紮完針炙,興許能緩和一下。”我黯然神傷地問:“爹,你能給她紮好嗎?”我爹搖頭:“恐怕是治標不治本,她的症狀急烈,需專科醫院才能根治。”鐵柱娘說:“讓桃仙受罪了,上輩子造的啥孽喲。”徐大娘寬慰地說:“你千萬別自怪,這人活一世,哪有不經風經雨的。”苗喜妹道:“說的也是。你家發生的這種事,全村人都捏著把汗。哦,對了,村長來過沒有?”鐵柱娘滾落一滴淚,抬起衣袖揩了揩:“昨過兒就來過了,給鐵柱好說歹說一陣子。”說話間,二十分鍾後,我爹用手撚了幾遍針灸,一根接一根拔出了銀針。孫桃仙倒也十分配合,雖是神色漠亂,但在鐵柱和他娘的庇護下,完成了針灸治療。眾人抬眼一看,我爹額上滲出豆大的汗珠。再看孫桃仙,臉腮上也是汗淋淋的。我爹說:“她肯定是緊張了,要不然就是屋裏熱。”鐵柱爹拿著中藥在堂屋裏一個紗罐中咕嘟咕嘟地熬藥,一陣草藥特有的香氣夾著水中氤氳升騰。我爹提醒說:“記著,用小火慢煮,熬出三碗最好。”鐵柱爹應著,道:“好,好!熬三碗。”孫桃仙又吱唔著,如坐針氈一般左翻右跳。鐵柱娘怕她再次瘋癲,一隻手緊緊攥住孫桃仙的手,不敢懈怠半分。中藥煎熬好以後,鐵柱爹盛上一碗給鐵柱,讓他喂給孫桃仙。誰知,坐在炕上的孫桃仙不服禁束,一不留神,碰灑出藥水,淋濺在繡花襖和白色秋衣上。鐵柱娘心疼兒媳婦,責怨了鐵柱幾句。鐵柱默不吱聲,雙手捧碗,繼續喂給孫桃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