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鳳凰涅槃  第六十九章 悼黃雀蕭母悟佛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78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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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眾姐妹聚首於夢蕉園我的住所裏,一陣哼哈有趣得談笑,送走上官黎卻引來竹茅樓的男工友們。喻宥凡帶著王瑞賀和尕娃子,看見單卉和眾姐妹向我的夢蕉園走來,三人一商量,隨之而來。窄陋的房間頓時湧入眾人,大家擠靠在一起,唧唧噥噥地說笑。
    一個姐妹拿著“五福臨門”窗花剪紙,問道:“年關將至,大家準備好了嗎?”單卉托著葆君的繡布,學著一針針地繡一團明黃“壽”字,閑裏插話:“你們誰要回家過年?我猜大家已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家了,是嗎?”我笑道:“今年家裏事多,我爹一直病著,我肯定要和葆君回家探望。”喻宥凡說:“我要回福建石獅和王潤葉定婚哩。”“是嗎,那是好事呀。”眾姐妹七嘴八舌道。尕娃子怏然無趣地說:“大家來自四麵八方,過了今年,誰知還能共同生活幾日,恐怕已有工友請辭了。”我從衣架上取下一條青花夔鳳紋紗圍,以及青雲白枝雁紋領氅,與眾姐妹說:“這是夫人送給我的,大家瞧一瞧。”單卉說:“咦,這件領氅去年我就見姐姐披過,當時羨慕不已,原來,是梁夫人贈送。”一個姐妹把紗圍圍在脖頸裏,說:“姐的這條圍巾估計值好幾百哩,你們瞧,真漂亮。”單卉望了望我身穿的水印紋彀衣,笑道:“這件衣服合身得體,姐真有眼光,下回帶上我,幫忙買件好看的衣裳。”我莞爾一笑,說:“其實,將就合體罷了,妹妹若真喜歡,我們明天就到鎮上買衣服。”單卉一聽,臉上綻笑,似一朵芙蓉盛開,脫口說:“嗯,明個兒正好周未,大家閑若無事,我和姐妹們一起去。”葆君盛上一盤新鮮水果,菠蘿、荔枝、蘋果、香蕉和葡萄,笑道:“這些水果是夫人送的,來,大家別嫌棄,嚐嚐。”眾人毫不客氣,拿上水果津津有味地吃開了。尕娃子好奇地繞著床首四下探望,問:“兩位姐姐,怎麼床頭上的幬帷撤了嗎?我怎麼看就缺了點啥?”葆君笑道:“你才看出來呀,撤下好久了,隻是你不常來,所以看著就缺了東西。”王瑞賀笑道:“她們姐妹不怕冬天有蒼蠅和蚊子,若不取了,掛著豈不礙眼。”尕娃子轉著眼珠,又瞅了瞅牆上掛的一副【黛玉藏花】圖,問:“這畫中姐姐是誰?看得人真心酸。”我拍拍他的頭,載笑載言:“你也看出她心酸呀。哼,她是紅樓夢裏的林妹妹,她正在藏花哩。”眾人一聽,又是一陣哈哈大笑。
    借著眾人聊侃的當兒,葆君拿起刺繡認真地繡開了。尕娃子湊上前,問:“姐繡的是啥?”葆君一笑,說:“姐繡的是天上王母、地上西施。繡的是月宮嫦娥、凡間織女,你可認得?”尕娃子擺手道:“不認得!隻聽說過,聽說過。”眾人見他逗趣,推了一把,誰料,撞上了葆君,一霎時,葆君一根手指被針尖狠狠地紮了一下。“噯喲,”葆君尖叫一聲,疼得兩眼淚汪汪,好似那雨後菡萏灑珍珠。眾人嚇了一跳,忙不迭籲長問短。尕娃子抓住葆君的手,急切地問:“好姐姐,還疼不疼,是尕娃子不好,我該死。”葆君忍住痛,嗔怨地說:“不痛才怪哩,我紮你一下看疼不疼。”眾人不留情麵地數落尕娃子,尕娃子自抱自怨,靜坐床沿上,不折騰了。
    王瑞賀雙眉一凝,走近葆君,攥緊她的雙手,輕呼著氣,說:“你真馬虎,半會兒功夫也要忙裏偷閑地刺繡。”我拿出絹帕,揩盡她指尖上的血漬,埋怨說:“十指連心痛,尤其紮在手指上最是痛了,你真讓人操心。”葆君抹了抹眼淚,強裝無礙,笑道:“沒事,一點不痛了,我逗你們玩哩。”單卉笑說:“葆君起早貪黑的繡製,真是勞神勞心。哪一天出門好好散散心,放鬆放鬆,別委屈了自己。”喻宥凡說:“葆君太辛苦了,快到年未了,明天正好是周未,大家進酒館裏消遣消遣,你們說咋樣?”王瑞賀一聽,笑道:“大家共同出錢AA製,好好擺一桌,大家行酒唱歌,像有錢的主樂喝樂喝。”尕娃子跟著說:“太好了,好久沒出莊園,大家要玩個痛快。”哈哈,大家一起放笑開了。
    眾人正在說話,玉鳳忽然漲紅了臉,登、登、登地跑進房,道:“淑茵葆君,你們還有心情說笑,老太太心痛病犯了,正躺在床上叫苦不迭。一家人圍著打轉轉哩。”我和葆君一聽,兩人俱是怔悚不已,半天沒反應過神來,玉鳳牽住我的手,說:“快隨我走,平時裏數你會照料老太太,看一看她想要啥,想說個啥。”我嚇得觳觫發抖,兩腿不聽使喚。眾人已齊齊立身驚慌失措地望著。“姐,別站著,我跟你一起。”葆君和玉鳳拉著我,我們直往毓秀樓跑。屋外下著瓢潑大雨,月霧朦朧,看不清石墀小路,三個人在夜雨中憑借往昔印象,一腳深一腳淺,奔向毓秀樓。此時,在大客廳裏,蕭老太太躺在軟榻上雙手捂著心口,喉嚨裏含糊不清地呼喊。在她身旁,焦灼地肅立著上官仁與梁婉容。“老太太,你……你怎麼了?哪兒不舒服?”一看見蕭老太太,我立時撲將上前,問個不停。梁婉容顫抖地佇立一邊,望此情形,一個勁地催促上官仁盡快找醫生。上官仁一迭連聲地說:“不要急,稍等一會兒,醫生馬上到。”
    我望著蕭老太太容顏儡悴,心疼地說:“老太太您別急,要不讓我給你撚一會兒胸口,這樣也許就會舒服一點。”蕭老太太哼了一聲,回道:“我隻覺心胸瞢蔫,這陣子天天操心著孫兒的事,想是……”
    我低泣道:“老太太您別說了。”上官仁想把母親抱回房間,但梁婉容堅決不讓碰觸,因為她知道,這種病人不宜輕易挪動。眾人久久等候,終於等來了杜纖雲,夜色裏他被雨水淋透。一進門,上官仁立刻將情況告訴了他。杜纖雲是個行醫數載的老大夫,麵對眼前情況,他見怪不怪。杜纖雲一麵安撫蕭老太太的情緒,一麵從藥葙拿出數粒藥丸:“老太太您服下藥馬上會好,別擔心我會治好你。”蕭老太太吞服下了藥丸,閉目微養,眾人急切地望著她的一舉一動。過了半晌,杜纖雲又問:“您覺得怎麼樣了,舒服一些嗎?”蕭老太太睜開眼,回道:“好多了,勞煩大夫了。”眾人一聽,才鬆了口氣。
    我憂怨地望望眾人,唯獨不見上官黎,心上隻覺一陣溧冽,問道:“黎哥哪去了?怎麼又不見他?”上官仁為他開脫,撒謊說是去一個伯伯家了,待晚些時候回來。我相信他的話,心裏悝笑自己,一個外鄉妹總想著麻雀會飛上枝頭變鳳凰,簡直是癡心妄想。我更明白,蕭老太太的話已代表了上官家族對上官黎婚姻的一絲牽掛。我的心變得木訥。眾人盼望著蕭老太太盡快恢複神誌,圍繞她的身旁噓長問短。蕭老太太似乎漸漸有了神氣,微微坐起了身談笑自諾。隻有梁婉容,坐在一旁,拿紙巾揩臉龐上的淚痕。這是婆婆來芙蓉鎮後頭一回犯心痛病,讓人措手不及。梁婉容粉悴胭憔,神情哀婉地道:“媽,您可把我們嚇壞了,您這毛病,今個兒怎麼就犯了?是我們不孝心,給您添賭添氣了。”上官仁附在一旁說:“黎兒的事讓您操心了,也難怪他是一個那麼固執的人。”
    杜纖雲給蕭老太太號了脈象,接著拿了一些藥給上官仁。上官仁感激地望著,遞了一支煙,說:“多虧您及時趕到,否則真不知道怎麼辦好?”杜纖雲說:“隻要老太太無礙,就謝天謝地了,好了我也忙完了,該回去了。”雨夜,杜纖雲在張司機的護送下走出了毓秀樓。我見蕭老太太嘴角幹癟,於是捧來一杯清茶,說:“老太太,您好生休養,喝杯茶吧。”蕭老太太釅釅地喝了一口茶,又閑苦瑟,像雞拉白痢一樣,吐在了痰盂裏。“老太太您是閑這茶不好,還是……”我探索地問道。蕭老太太慢慢直起身,拄著藜木杖走動:“濃茶瑟的我嘴角發麻,哎唉,人老了,喝啥也不香了。”我隨在身後,一手輕撫著她的臂膀。
    大約一直折騰到晚上十一點鍾,上官黎匆忙返回。當他聽說蕭老太太犯了心痛病,急不可耐得想進她的房間看望,我卻治止了他。“這麼晚了,奶奶一定休息了,你別打擾她了,明天再說。”上官黎執拗不依,我就陰陰鬱鬱地冷下了臉。上官黎一看,想了想,笑道:“好了,那聽你的,明天再看望奶奶。”上官黎說。
    當天晚上,我奉命一夜守候蕭老太太。我橫下心,咬緊牙,像個鋼鐵戰士一樣,在蕭老太太的臥房一直守至天明。第二天早上,煙霏雨散,香墅嶺籠罩在一片紫色霧氣之中。茱萸和篁竹像抽出了新節綠茵茵的。陽光溫暖如煦。天空沒有一絲雲彩,偶爾有大雁形單影隻地飛過。蕭老太太的房間裏,大家用溫和的神情望著她。隻見她髯髯銀發飄落眼眸上,眼眸深陷,蓄著一汪晶瑩的淚花。上官仁和梁婉容問她還有哪兒不舒服,蕭老太太說:“淑茵悉守我一夜,真是太感謝她了。”她緊緊地抓住我的手,感激涕零,不再言語。
    長夜漫漫,耿耿秋燈,我揉著微微酸漲的雙眸,哈欠連天。我有心將蕭老太太賜候好,照顧好,讓上官家人對我刮目相看,所以,一晚隻闔了一回眼。到了中午,用過了午飯後,蕭老太太想進蘭蕙園走一走。於是由我摻扶。“老太太,園中花木將要謝盡,您還想看什麼呀?”我摻著她的一手膀,兩人在蘭蕙園漫步。蕭老太太說想瞧瞧魚兒,我又扶著她前往後苑荷塘。荷塘邊,長著一株烏桕樹和一株枸櫞樹,尤在夏日,樹葉參天茂密,蓊蓊鬱鬱。我們慢慢走著來到荷塘邊,望著戲水錦鯉,蕭老太太笑逐顏開,說:“塘中的魚長得肥碩,遊得歡暢哩,丫頭,是誰在喂養它們?”我回道:“老太太,您可真操心,這塘中的魚啊,平日裏全是馮花匠在操持看護著。”正說話,耳畔傳來一陣陣啁啾的鳥啼,“咦”了一聲,蕭老太太尋聲看。“老太太,聲音好像是從篁竹叢裏發出。”我說。蕭老太太聽得心悅,笑道:“走,過去瞧一瞧是什麼鳥兒在唱歌。”兩人遂前往篁竹叢。
    果然,尚未走近一片篁竹,一隻黃雀在枝頭啼叫。蕭老太太甚為喜歡,眸光裏閃出沉靜憐物之光,讓我扶穩悄悄觀察。鳥兒綠爪紅嘴,一身鮮斑亮麗的翎羽,煞是好看。誰料,“嗵”一聲,一個彈丸不偏不倚擊中了它。立時,黃雀“撲”的一聲,從樹枝上墮落。“噯呀,”蕭老太太一聲驚叫,急急走近,發現小鳥回天乏力,動彈不得。再回臉一望,尕娃子拿著一個彈器,大搖大擺地走了過來。蕭老太太埋怨道:“你怎麼把它打死了?”我亦問道:“文準灼,你膽大包天,誰讓你這麼做的?”尕娃子嬉皮笑臉,陰陽迭氣地回道:“隻是因老太太好奇,我便把它打下來看個清楚,豈不更好?否則,我們一驚擾它,它就飛走了。”蕭老太太一聽,臉龐泛青,氣得直咬牙,吩咐他撿起黃雀。於是,尕娃子將黃雀撿起來,捧在掌心間。此時,黃雀已折斷了翅膀,瞪大瞳孔,一動不動。“你就不應該打它,”蕭老太太責怨地又說,“佛言:諸餘罪中,殺業最重;諸功德中,放生第一。此今好了,黃雀兒飛又飛不起來,逃又逃不掉,活受罪了。”尕娃子立在篁竹下,脅肩諂笑,抖動一身小鮮肉,觀察黃雀漸漸地闔上了眼。蕭老太太好一通責怨,最後氣綠了臉,一轉身,拄拐一搠一搠往回走。回到毓秀樓,梁婉容拿來衣裳讓我清洗,我提上戽水桶,拿著木盆,來到後苑烏桕樹下。午後的陽光裏充滿桅子花的淡淡清香。溫暖的風,徐徐吹拂著我的臉龐,我把頭發取下來,用手指輕輕梳著,然後,盤一個發髻。我在嘴裏一麵哼歌:“我怎能離開你,我怎能將你棄,你常在我心頭,信我莫疑。願兩情長相守,在一處永綢繆,除了你還有誰,和我為偶。藍色花一叢叢,名叫做勿忘儂,願你手摘一枝,永佩心中。花雖好有時死,隻有愛能不移,我和你共始終,信我莫疑。願今生化作鳥,飛向你暮和朝,將不避鷹追逐,不怕路遙。遭獵網將我捕,寧可死傍你足,縱然是恨難消,我亦無苦……”一麵把衣裳放入盛水木盆裏用手洗。鷦鷯在草叢深處躍動,偶爾,發出一串串美妙動聽的叫聲。它的啼叫聲伴著我的歌聲,一直到我洗完所有的衣裳。“淑茵你快來,”忽然,我聽見有人在背後喚我。回臉一瞧,原來是上官黎。“快過來呀,”上官黎爬在草叢裏,見我坐在板凳上,大聲喊道。我緊忙直起身朝他走。待走至身旁,才發現他正在端祥兩隻蛐蛐。“噓”他輕聲地對我說,“你快爬下呀。”我遲疑著,但又不敢違抗,隻能順從地爬進草叢。上官黎神秘地比劃:“你瞧,它們倆兒在談情罵俏哩。”我仔細望著兩隻蛐蛐,每隻身上都有長長的觸須,還微微發出聲響。我問道:“已經冬天了,草叢裏怎麼會有蛐蛐?一定是從洞穴裏鑽出來喘氣哩。”我扯了扯他的衣裳,又說:“小心,別讓它咬著你。放生吧,不要打擾它們了。”上官黎靜心專注地望兩隻蛐蛐,根本沒搭理我說的話。我直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土,說:“我不理你了。”上官黎一看,將兩隻蛐蛐放在手掌心,也跟著站了起來,道:“別怕,它們不咬人。”我問:“那你抓著它們做什麼?”上官黎笑道:“當然是拿回家耍逗的呀。”說完,攥住兩隻蛐蛐走去毓秀樓。
    上官黎將蛐蛐捉回毓秀樓以後,裝進一個透明的琉璃罐裏。以後幾天,開始精心飼養兩隻蛐蛐。我覺得他無聊散漫,開玩笑地說:“無非兩隻小蟲,你犯得著像寶貝一樣看護它們嗎?”上官黎則回道:“這你就不懂了,民間百姓都拿它們窮開心哩。”
    這天下午,韞歡一個人站在黃桷樹下,等著王潤葉從染坊間出來。等了好一會兒,王潤葉一身素衣素裳,盈盈而近,韞歡喊道:“王姐姐,我在這兒——”王潤葉望了望。韞歡穿著光鮮,頭發梳得鋥光明亮,兩隻臂膀凜然地交叉胸前。“怎麼樣,姐,我這身派頭還行吧?”他問。王潤葉噗嗤一聲咯咯地發笑:“你怎麼穿成這樣?說,想告訴我什麼?”韞歡拉她到樹背側,嘟嘟嚷嚷地說:“晚上鎮禮堂演皮影戲,王姐姐想去看嗎?”王潤葉一聽,笑道:“那你去就好了,幹嘛要叫我哩?”正說話呢,喻宥凡走近,問:“潤葉,你在幹嘛呢?”王潤葉回道:“我說個話兒。”誰知,喻宥凡踱步揣思:“喂,韞歡,今天不是休息嗎?怎麼你還在山莊?”韞歡捏了捏鼻梁,裝出一副文縐縐的樣子,道:“我準備到鎮上看皮影戲,想找個人一同去。”喻宥凡覺得納悶,問:“那你為啥不自已去,一定要喚上潤葉哩。”“我……”韞歡啞然無語。喻宥凡哼了一聲,狠狠道:“再讓我看見你打潤葉的壞主意,當心我揍你。”說完,攬住王潤葉返回了染坊間。韞歡盎然無趣地站了好一會兒,看了他們一眼離開。他將手揣進褲兜大搖大擺地走。忽然,想起一個人,便加快了腳步。
    葆君靜坐窗下繡一副《書韓幹牧馬圖》,她的手掌上已皴起了一片一片胼皮,有時候感覺一陣陣生疼。隻是,這種疼痛不能阻止她堅持刺繡,為了生計,她可以忍受一切。她想著上官黎和夢鸝姑娘的故事,契闊談宴,直叫人心中生寒,像臘月一潭幽井之水,滲骨拔涼。而她,接連幾月加班加點,終究由於痡痛而心力憔悴不堪。她哀聲歎氣自怫不已,被走進來的韞歡聽見。
    韞歡看著葆君手捧繡繃呆呆地坐在窗下,用眸角瞟視,笑道:“葆君,怎麼哀聲歎氣的?”誰知,葆君頭也不抬,接著繡開了。韞歡走近,歪過頭問:“為何不搭理我哩?”葆君望望,冷笑道:“每回看見你都像個居心叵測之人。你啥時變得像個正兒八經之人?”韞歡回道:“生性如此,如何改變,葆君何故愁長歎短?”葆君一聽,伸手給他看。韞歡一看,滿手全是一塊疊一塊的胼皮,不由得籲唏:“你太辛苦了,將自己折磨成這樣了。”葆君苦笑地說:“我隻懂刺繡一門技術,恐怕也符合生存法則,我不會吃嗟來之食。”
    忽然,韞歡直截了當地問:“史釵是否有對象了?”葆君冷然一笑,說:“你笨嘛,人人都有追求的權利,你還問人家有沒有對象?”韞歡笑道:“史釵比我大一歲。葆君若是給我撮合,成就好事,我韞歡將來提好禮答謝你。”葆君故意反問:“你怎麼答謝我?”韞歡登時一愣,將手揣入衣兜踱步:“我給你送個大紅包,怎麼樣?”葆君嗬嗬一笑,露出一副愁悽的樣子,說:“你真是一個有錢的主兒,我葆君可不是貪錢之人,送紅包倒也罷了,我隻想若是能成好事,將來永遠不要忘了我。”韞歡一聽,忙接口:“那好說,好說。”葆君將手一攤,將繡布擱在桌上:“問題的肯綮是,上回史釵給我說了,她有對象,但不知道是真是假,你真心找我,我改天再探探,你看咋樣?”韞歡立時轉笑為圮,隻說:“如此便好。”葆君望著韞歡對她畢恭畢敬,心裏就有數了。
    誰料,葆君晚上回來因痡而病倒。她躺在床榻上,兩眼黯淡。“妹妹,你吃些東西呀,總不能就這麼躺著?”我捧著飯盒焦灼地望著葆君,她正呆若木雞地躺在床上。葆君感覺在繡坊店日積月累的工作,像有一根繃緊的弦無時無刻牽引她拚命運轉,現在,終於使她徹底奔潰。躺在床上,她想著遠在承德的爹娘,心裏惦掛、思憶著往昔美好的瞬間。她也想著我的命運走向,想上官黎的諞言無趣,整天像個不諳世故的少年,想著梁婉容的雍容儀態,總之大腦裏渾渾噩噩胡亂思想。她一愁莫展,靜靜望著一束梅花橫斜於窗欞上,聽著從窗外傳來夜鶯啼叫聲,整個人沉沉地睡去。
    早上,梁婉容一個人佇立神龕前,雙手合拜,嘴裏默默地祈禱:“神保佑,保佑我兒有一個如意新娘,保佑他健健康康……”我拿著抹布佇立樓廊上,擦試蟠龍石廊上的塵垢。我看見梁婉容像往常一樣做完禱告,然後回到客廳準備用早餐。“淑茵,怎麼最近幾天我沒見著葆君?”梁婉容聲音頗高喊話說。我聽見了,趕忙走近,道:“夫人,妹妹病了,今天在房間躺著。”“什麼?她病了?”梁婉容一皺眉,關切地問:“怎麼會病了呢?什麼原因?”我拿著抹布雙手微蜷,難過地說:“也許是太辛苦了,反正昨個兒什麼也沒吃,一早躺著胡思亂想。”梁婉容一聽,說:“要看一看大夫嗎?”我道:“夫人,不要緊的,她休養一天半天應該會好,您放心。”梁婉容聽了,點點頭。
    葆君在房間一躺就是兩天。她像一個紙糊的木偶,泥做的雕塑,一動不動地躺著。僅管我替她心焦,怕她心裏魔障難消,但她總是搖搖頭,目光迸射出一絲冷幽幽像冬天飄落的雪花般輕盈無暇的光彩。我倚在她的身旁,在她的額頭上摩挲。妹妹是與我不離不棄、無法分割之人。而在我心裏,隱約有種怪誕地擔憂,承德埤濕貧壤的故土,還像從前一樣“親和”嗎?突然,葆君開口對我說話了:“姐,我想家了。”我怔了半晌,回道:“好妹妹,快到臘月初八了,過完臘月初八,咱們就回家。”葆君的眼角流出一絲晶瑩的淚珠,我拿出絹帕揩了揩,道:“妹妹,今年回家咱好好過個年,爹娘一定想我們了。我知道你比姐更辛苦,看你的手比姐的還……”我淒傷地緊握她的手,那手指尖上皆是一層一層胼皮。
    臘月初八。香墅嶺裏外已貼滿福字喜字,掛著慶賀的大紅燈籠。紡織廠又招募來一批新工人。他們準備在年後大幹一場。這天下午,喻宥凡來找我:“淑茵,怎麼樣都準備好了嗎?”他溫存的目光像一團火焰無比溫暖。我俜婷地垂立於庭院梅花枝下,淡淡地說:“我和葆君是要回家,原本打算……”我吞吞吐吐地咽下了後麵的話。喻宥凡追問:“怎麼不說下去了?”我自嘲地咬了咬牙,說:“他原打算要去我家,隻是又改變主意了。”
    喻宥凡將手上拿的一條珊瑚絨圍巾搭在我的脖頸上。“喜歡嘛,喜歡我就送給你。”他說。我低頭望著,用手輕撚慢攏綿軟的圍巾麵,興悅地說:“當然喜歡了,為什麼要送給我?”喻宥凡的心一陣隱隱生痛,像有無數雙眼睛在盯著他看,使他進退兩難。事實上,從一開始,他所鍾愛之人是我。原本,一切皆可以像寓言故事一樣,完美演繹。但是後來,出現了王潤葉,出現了上官黎,所有情節發生了戲劇性改變。
    葆君的痡病好了以後,與我同往鎮上買回兩條圍巾。我們覺得冬天送人圍巾比較合乎常理。臘月初八晚上,我把親自挑選的鳳尾富貴裘皮絨圍巾送給了上官黎。上官黎搭上圍巾,讓他母親梁婉容欣賞,還讓奶奶蕭老太太過目,像個孩子一樣充滿了天真無邪。同樣,葆君送給了王瑞賀一條鳳尾絨圍巾。王瑞賀搭上圍巾也開心不已。晚上,一切準備妥當。我望著葆君帶著些許遺憾,說:“香墅嶺究竟不是咱的家,我們要回了。今天是臘月初八,臘月初十,咱們就坐上回家的車了。妹妹,你和王瑞賀的事怎麼樣了”葆君往紫藤提箱裏塞衣服,說:“姐,我想王瑞賀早晚會提出結婚。”我頗有感觸地說:“今年,這個年有盼頭了,明年再來,一切就不由我們了。”葆君沒有聽出我話中之意,笑道:“姐怕黎哥食言,不迎娶你嗎?”我苦瑟地一笑,說:“他答應了我,說一定會娶我。我想,我和他是有緣分的。”葆君把衣服塞進紫藤提箱裏,說:“姐,衣服都帶上嗎?”我笑說:“帶上!”
    月光靜靜地照射在夢蕉園婆娑的梅花上,照滿我的臉龐上。我和葆君躺在床上閑聊山莊裏的所見所聞,心裏平添一份悲涼。夜深沉,兩人竟然同時做了一個無彩斑斕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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