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鳳凰涅槃  第六十八章 老戲骨警戒祖訓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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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墅嶺裏高掛喜慶的紅燈籠,仿佛一夜之間,春節前的氣息愈加濃厚。窗戶上,張貼著我和葆君剪製的窗花。桌上亦擱著一堆色彩鮮豔的窗花:“喜鵲登梅”“二龍戲珠”“孔雀開屏”“天女散花”“吉慶有餘”“和合二仙”“五福臨門”,還有“蓮、蘭、竹、菊、水仙、牡丹、靈芝、歲寒三友”等植物圖案。事實上,梁婉容壓根排斥花裏八哨的圖案,但,上官仁非常欣賞,所以依他的要求在窗裏窗外張貼。而紅燈籠要比往年掛的多,除了藕香榭和養卉苑,蘭蕙園的蟠龍石廊柱上,以及鴛鴦亭、牡丹亭也掛上了燈籠。與此同時,隨著我與上官黎感情進一步深級,我在上官家的地位逐漸升高,有時候梁婉容體諒、照顧我,一些髒活、雜活一律免除。我認為我是幸運的。我的幸運在於尋找到了一個真心與我相知相愛之人。對於上官家族,也開始接受和容納了我,雖然未必會步入婚姻的殿堂,她們還是欽佩我的為人、秉性。
    一日傍晚,梁婉容吩咐玉鳳準備好美味菜肴,特意將我們姐妹喚至毓秀樓。眾人圍坐,說說笑笑,相聊甚歡。梁婉容給我的碗碟夾滿菜,笑容可掬地說:“兩年裏,淑茵是山莊最辛苦之人,我們上官家上上下下被你打理得有條不紊。現在老太太喜歡你,我們大家都很喜歡你。”我聽出她話裏有話,笑道:“夫人一定有話要對淑茵說,請直言吧。”梁婉容望了眼上官黎,見他一個人隻顧自已吃飯,一蹙雙眉,說:“黎兒自從摔斷了胳膊以後,心情一直不好,你是明白的。他對我請願了好幾回,說喜歡你的話,這個嘛……”我心惶地回道:“我和黎哥的感情是純潔的,請夫人放心。”梁婉容給我斟上酒,說:“來,喝了這杯酒再說,”我不便推辭,隻能舉杯喝盡了。梁婉容望著我嬌秀可愛,知書達理,心裏過意不去,又說:“不是我不讚同你們的婚事,隻是婚姻大事絕非兒戲,我希望你能慎之再慎!”上官仁注視梁婉容,不高興地說:“大家吃飯,好了,別聽她囉裏囉嗦。”梁婉容心中拂逆,嘟噥地說:“總要和她們講清楚,不能一天拖一天,兩人也不小了,應該懂事了。”上官黎抬眼望著,堅決地說:“今年冬天上淑茵家提親,媽,你反對嗎?”梁婉容知道上官黎內心不悅,總有一些疙瘩纏繞難解,哄騙說:“若是你想去,看一下也行,至於提親之事,我們還不想這麼快草草答應,必竟淑茵和山莊合約未滿,到合約期滿以後再談此事也不晚。”上官黎在盤子裏吐了一塊雞肋,拿起一杯飲料咕嘟嘟喝了個津光。梁婉容道:“你慢點喝,別嗆著了。”上官黎搖頭晃腦地說:“媽,你別猶豫來猶豫去的,不是明擺著嗎,淑茵是個好姑娘,娶進咱家一定是件好事。”葆君靜靜地坐在一旁,低頭袖手,一口一口地吃飯,為我捏著一把汗。她知道這件關乎我的終身大事,一樣事關黃家將來的生活境況,如果我能成就美眷,她也跟著沾盡了幸福。“葆君在想啥呢?”梁婉容發現葆君正在出神,暢然笑道:“有時我在想,你們姐妹真是上蒼恩賜我家的。一個勤奮肯幹,一個巧笑聰穎,兩個同樣鍾靈毓秀,花容月貌,實在難得。”葆君輕柔一笑,道:“我和姐姐有梁夫人愛佑,已是受寵若驚。夫人為葆君不遺餘力謀一生計,使我感到萬分榮耀。”眾人望著,隻見她周身鑲寬白緞繡花邊,外壓狹花絛子。脖頸裏圍一條長及衣裙的雪青綢巾,容色晶瑩如玉,如新月生暈,如花樹堆雪,吐語如珠,聲音又柔和又是清脆,動聽之極。再細一望之,見她嬌憨頑皮,雙頰暈紅,年紀雖小,卻儀靜淑閑,柔情綽態,美豔不可方物,當真比畫裏走出來的更好看幾分。上官仁笑道:“葆君整天刺繡,能吃得消嗎?”蕭老太太道:“是呀,葆君丫頭柳眉杏眼,心靈手巧,身子骨扛得住嗎?”葆君聽後,立時感恩戴德起來。她隻覺得自已臉紅過耳,心跳如杵。她看我一眼,見我雙眸閃射一絲惑難,已知道我所思所想。葆君道:“我和姐姐來此之地,人生地不熟,相依為命,我豈敢嘮唆抱怨哩。”上官仁若有所思地斟滿酒,遞給她一杯:“葆君既想出來謀生,何不謀尋個如意郎君,安身待命呢?”我見葆君羞澀不語,忙替她解釋:“妹妹還小,現在隻想做一些活計,一來養活自己,二來養活爹娘,姻緣到了,自會有打算。”蕭老太太顫悠地抓住我的手,撫摸著,惜憾道:“好姑娘,隻是命薄福淺,身份卑微,小小年紀就會縫縫補補,料理梳頭,針黹女紅。隻憑這一點,那些嬌貴人家的姑娘全是胭脂俗粉,讓人膩煩,未必能及。”梁婉容笑道:“媽,你也囉嗦,別把人家說臊了臉。窮人的孩子自是早當家,恐怕又想起上官嫦了。”蕭老太太聽了,愁言惘色地道:“你真別說,我是想起上官嫦了。做針黹女紅、打理家務辛苦,上學的事也辛苦,哪一樣也不好做。”我見上官黎額上冒汗,拿絹帕給他輕輕揩了揩。蕭老太太“嗬”了一聲嗓,清聲淡淡地說:“淑茵是個人品好、心底善的姑娘。我觀察過了,若是黎兒能娶上也是一樁好事嗬,總之,我希望你們慎重對待。不是我老太太囉嗦,上官家曆代從商,上攏黃親國戚,下結庶民百姓。三百年長盛不衰,延續香火,恩澤眾人。無非得益於祖宗家訓。而我上官家祖訓有三條須慎之又慎。其一,上品之人,不教而善;中品之人,教而後善;下品之人,教亦不善。其二,吾人生於天地之間,隻思量做得一個人,是第一義,餘事都沒要緊。其三,勤學行,守基業,修閨庭,肖閑素。如此,是無憂患。除此,還有一訓: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希望後人謹記。”上官仁點了一支煙,說:“上官家訓傳至黎兒一代,漸已輕淡。既然媽提出來了,我也希望後人能持之以恒,牢記在心,永遠傳揚。當然,淑茵之事,尚需考慮一下,明年合約可就到期了。”我盈盈點頭說:“先生我懂你的意思,淑茵之事自也要有家裏人說了算的,今年回去,我就向家人提說此事。”上官仁“嗯”了一聲,夾住煙蒂,彈了彈半截煙灰,看見上官黎用筷子吃醢醬,滿嘴流油,咍笑一聲,說:“看你像個孩子,還想著和人家提親哩。”上官黎說:“那是兩碼子事,隻要爸同意,啥事都成。”桌上擺滿冷葷:奶酪焗烤茄子、酥腱子、香茹麵筋、拌肥腸肚絲;四個大件:紅燉牛肉、扒羊肉條、糖醋魚、南煎丸子;四個炒菜:玉須泥鰍、紅棗煨肘、蘭度鴿脯、清燴清參;兩個飯菜:二筋(麵筋、蹄筋)、砂鍋雞塊;一道點兒:炸羊尾;一個湯:牛蒡香羹。上官仁熱情招呼我們吃菜,還不時親自夾一筷擱入我們的碟中。梁婉容觀察我,隻見我穿著一件水印紋彀衣,搭著她送的那條青花夔鳳紋紗圍,頭上卡著兩個玳瑁梳子,耳朵眼裏塞著根茶葉蒂,怕洞眼長滿了。眼皮上柔柔勻稱地抹了點胭脂,像哭得紅紅的,襯得眼睛也更亮。眼神倒有些茫然,帶了幾絲猩紅血絲。直是香霧雲鬟濕,楚楚憐人愛,於是笑道:“淑茵比我見過的姑娘漂亮三分,隻是在我家受委屈了,不知道淑茵有啥想法?”我緩緩放下筷子,誠懇地望著:“淑茵命薄,自幼家境堪微,本是受苦之命,何來委屈?夫人對我和葆君如親出女兒一般,淑茵自是感激不盡。”蕭老太太說:“淑茵丫頭,人勤奮心善良,我打心眼喜歡上她了,隻怕以後不在身邊,我反倒寂寞的慌。”上官黎給蕭老太太夾了一塊肉鬆,說:“奶奶別擔憂,以後淑茵若成了咱家的人,你還怕見不著她嗎?”蕭老太太把那肉鬆又夾了出來,放在他碗裏說:“奶奶老了,嚼不動肉鬆,還是孫兒吃。”葆君突然凝視著梁婉容,說:“夫人,上回派出所又來明查暗訪了,我擔心的不得了,心驚膽戰地躲了一陣,以後再來篩查怎麼辦?”梁婉容望著上官仁問:“派出所的事你能解決嗎?三番五次,把人折騰的人心慌慌,看來還要你出麵哩。”上官仁吸著煙,保證地說:“放心好啦,沒多大問題,我打個電話問問咋回事。”葆君又想起事,對梁婉容說:“昨天有人送來繡圖,說是繡一副大件,我怕接不過活來,所以拒絕了。”梁婉容凝眉一想,道:“是怎樣一個大件?”葆君道:“客人要求長二米,寬一丈五。步景設色要求以紫紅白三種縑絲線繡,不可有漏頭邊角,不可有截斷孱線。”梁婉容一聽,睜大雙眼,譏笑道:“那人真夠苛刻,哪副作品沒個漏頭邊角?這活不接也罷。”葆君道:“我怕夫人責怪我不接活,心裏疼惜。”梁婉容道:“我怎麼能責怪你,怎麼做活計你比我清楚,你看著做好了。”
    眾人一番鶯鶯燕燕,相談甚為投機。但是,我的心裏總有一股莫名牽強,使我對上官家族始終帶著一絲敬畏之情。我望著妹妹,純真俏美,望望上官家的長輩,莊嚴而怩親,我愈加愁暢開了。
    晚上,竹茅樓十分熱鬧,像有一群麻雀嘰嘰喳喳。尕娃子望望窗外,沆瀣霧氣將玻璃麵深深地遮蔽住了,仿佛縈縈繞繞著一層煙嵐。他看不清究竟是水氣還是煙霧,一個人走出竹茅樓。夜色漆暗,晚風徐徐。夜鶯的啼叫從荷塘畔傳來,空氣中殘留著一股菊花和雙莢槐的馨香。誰料,他剛走出竹茅樓,發現一片濃煙旋卷呼嘯著撲撲猛竄。他戄然若驚,遑立不安,沒有看清楚情由,便大呼小叫:“來人哪,快來人哪,失火了,來人救火呀。”話音一落,刹時,從竹茅樓跑出來好幾個人,喻宥凡和王瑞賀跑在眾人之前,朝著火苗直撲而去。待跑至跟前一看,原來是馮花匠在燃火,他將薅下的雜草撂在一堆,正蹲在地上慢慢地煨著火苗。喻宥凡倥傯地問:“馮叔有事情麼,這麼大的火苗?”馮花匠哼哧哼哧地用碳棒在火苗裏翻挑,笑道:“白天薅下的雜草沒處理完,晚上把它們挪進養卉苑統統焚燒了。”王瑞賀說:“我們以為著火了呢,真夠嚇人。”尕娃子雙掌相搓地道:“原來是馮叔在燒火,我以為……”喻宥凡奚落地說:“怪你個吃貨,把我們沒頭沒腦地喚來,害我們虛驚一場。”王瑞賀在他頭上拍了拍,氣不忿地說:“以後看清楚了,少一驚一怪地嚇唬人。”眾人哈哈大笑,狠狠數落了尕娃子一通,尕娃子臉發紅,耳發熱,無處吐怨。馮花匠拿著碳棒哧哧在火苗中竄燒,說:“瞧見沒有,這堆秋菊枯敗了。經火一炙,香味眷眷。”王瑞賀笑道:“燒盡的花燼怎麼處理?”馮花匠一笑道:“那簡單。隻需把它們埋入泥土中,來年乃是最好的肥料。”單卉和姐妹們也走出竹茅樓,看見一片火光照耀養卉苑亮如白晝,都笑道:“養卉苑究竟比不上藕香榭,花草皆已凋散,現在倒有一處景致最好欣賞。”身旁有姐妹問:“哪裏還會有什麼景致,俱已破破敗敗的。”單卉問馮花匠:“這些花草幾時種得?”馮花匠笑道:“到來年二月方可種上,三月就有花開。”單卉一驚,笑噱說:“紡織廠換了幾撥人,馮叔是來一撥種一撥草,這樣還能種幾年?”馮花匠說:“我身子骨僵老了,恐怕種不了兩年了。”喻宥凡蹲在地上吸了幾口煙,望見單卉披垂長發,身著一件桃紅色薄薄的麻紗布衣和美麗奴絨線內衣,嘴巴剛毅,鼻子俊俏,眼睛異常敏銳,似乎能看穿一切,眼神時而熾烈,時而風趣,時而又像在沉思。這個在她眼中份外乖巧周全的女孩,留給她的印象一直不錯。喻宥凡笑道:“單卉,為何晚上打扮的仙女般漂亮?”單卉一聽,掩嘴咯咯地粲笑道:“宥凡哥在笑話我呢,夜裏怪涼的,隨便披了件衣裳,何來此話?”單卉又對姐妹說:“淑茵姐的夢蕉園梅花皆已結蕾,姐妹們不防隨我賞梅散步。”姐妹們一聽,齊聲道:“好,閑月賞梅,漫漫長夜,睡著也無趣!”大家遂前往我的夢蕉園。月光下,夢蕉園的梅花姿影婆娑,清風徐徐吹過,在月暉下來來回回搖曳。單卉抬手玩弄一束梅花,見梅花已長出花蕊,伸鼻嗅了嗅。正在此時,我洗完衣裳,懷抱木盆從房間走出。“噯喲,你們倒是嚇我一跳,怎麼在外麵站著,不進房來?”我嗔怨地問。單卉笑道:“姐妹們和我晚上睡不著,又被尕娃子一陣坑爹喊娘的忽悠,愈加睡不著,於是想來夢蕉園賞一賞梅花。”有人說:“是呀,淑茵姐的這片梅花尤其長得出彩,你可飽享眼福了。”我愁懷頓開,笑道:“近兩日忙著剪窗花,沒顧上看姐妹們,你們倒自己來了,那隨信欣賞。”眾人一聽,皆哈哈一陣縱笑開了。月光下看遍一遭梅花,姐妹們耐不住我的軟纏硬磨,進到我房間裏。“喲,我當是誰在外麵笑呢,原來是單卉姐,”葆君手拿刺繡,看了眼眾姐妹,說:“來,同胞姐妹們,隨意坐,屋小將就將就。”單卉和眾姐妹有的盤腿坐於床上,有的手扶門欄,有的走近葆君,看她刺繡。有姐妹笑道:“妹妹刺繡技藝高人一等,簡直太美妙了。”葆君咍笑一聲,說:“原想本月能清閑清閑,誰知又送來了兩副,忙得我頭倒蒜。”單卉望了望兩人的床榻,笑問:“怎麼床上的簟子撤了?”我說:“葆君給撤換了,她生性畏寒。”單卉和眾姐妹望著我貼在窗上的窗花,嘖嘖歎道:“幬帷也取下了,喲,窗花也貼上了。”
    窗外,夜色淒迷,一隻夜鶯在荷塘畔如蕭吹樂奏般啼鳴。此刻,有梅花綻坼花苞,紛芳奪目。月光輕灑一地月輝,像湖麵上陣陣波紋透過窗欞將地麵點綴的斑駁陸離。月光是上蒼派來的美妙天使,她遊蹤如縷,吐氣若蘭;她辭空而落,舞步輕盈。眾姐妹誰也未發現,不經意間,上官黎拿著一支長笛,坐於梅花叢中如歌如泣地吹奏。“誰在外麵吹笛子呢?”一個姐妹驀然一驚,回過臉,往窗外探望,“瞧,梅叢中好像坐著個人。”其餘姐妹不敢相信,紛紛湧至窗前張望。傳來的聲音好似有雄厚的穿透力,在梅叢間迂回縈徊,飄然傳入屋中。傳來的聲音又好似有攫人心魄的魔力,在夜空中唏撞淅瀝,將大家的心房牢牢牽絆。“黎哥哥,”一刹那,葆君打開窗戶,向外張手,“我們都聽見了。”說完,帶著眾姐妹們,一窩蜂地步入夢蕉園。上官黎一望眾人像仙女般翩然而至,笑道:“原來大家在這兒,真是太巧了!”一個女工問:“在此夢蕉園裏,你為誰而吹,竟讓人心馳神往。”上官黎笑道:“本人素喜梅,但見有梅花綻開,一時高興,也就忘乎所以了。”眾姐妹聽了,全唏唏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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