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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節字數:35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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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其那天下班很晚,他又是公司裏最後一個離開的人。
    三本大學的畢業證書並沒有給他帶來任何實際性的好處,他這種三流學校出來身上又沒有什麼技能的人來說,找到一份混口飯吃的工作就已經感謝天感謝地了。班裏麵好多的同學畢業了隻能灰溜溜的回老家當一個稱職敬業的啃老族,更何況這份工作還有五險一金。雖然年終的時候老板發的紅包每個人隻拿到了一百塊,扣除了基本的生活費和房租,他連打車的費用都拿不出來,但是何其仍然安慰自己——沒什麼的,很多人不也這麼過來了嗎,自己隻是一個剛出社會的新人,多多少少會有點不如意,忍忍就過去了。
    所以他住在環境複雜的城中村,住的是租金最為便宜的天台小屋。像上世紀的香港電影裏的那種,一個鐵皮屋子,下雨的時候噼裏啪啦的響一整夜。有時候還漏雨,得放一個盆在底下接水,否則你不知道一覺醒來你的屋子會不會變成汪洋大海。何其也不知道一場雨裏,他的鐵皮屋會從那個地方開始漏水。他曾經買了一塊藍色的塑料布把整片屋頂都蓋住,下雨的時候雨水還是會從咧開的牆縫裏滲進來,淋濕他的地板,讓他一點辦法都沒有。
    住在那裏還有一點好處,那就是夜景很美,不工作的日子,他常常坐在屋頂邊緣處,看著底下的燈光海洋直到深夜。
    早上他又早早地起床,一頭紮進凶猛的人潮。跟城市裏大多數人一樣,在擠成沙丁魚罐頭的地鐵裏搖搖晃晃地上班。
    那一天他本來不用留下來加班的,畢竟第二天就是周末了,所有人每逢周五一個個精神抖擻,煥然一新,提前下班。等何其回過神來,辦公室裏隻剩下他一個,桌上還有未完成的文稿。他認命地在電腦桌前坐直了身子,打開文檔輸入一行行蒼白的數據。做完這一切,他轉頭看向窗外,外麵天都黑了,時針指向十二點,再糟糕不過的時間。地鐵沒有了,公交車趕不上,他要為一次沒有加班費的加班付出昂貴的打車費用,而且摳得要死的公司隻答應報銷一半。
    他心裏原來是有氣的,尤其是看到計費器瘋狂跳動的時候。在離家還有兩公裏的時候,他決定下車,沿著河岸走路回去。反正半個小時就走到了,附近的治安很好,晚上他一個大男人即便走在荒無人煙的小路上也不會碰上一個打劫的。
    何其就是在這個時候看見坐在橋上的男人的。
    他的第一反應是——大晚上了,居然還有閑情雅致出來散步的人。
    但等他逐漸走進,一百度近視的眼睛終於看清了坐在橋上的人。這個男人穿著一身髒破的冬衣,與夏天格格不入。過長的頭發,油膩膩的盤結著。他的肩膀隨著不時傳來的抽噎聲劇烈顫抖著,背影都顯得很落魄。
    何其的腦袋轟隆一聲——我這是遇上有人自殺了啊!
    他的腳步一瞬間僵在了原地,顫抖地打開公文包,拿出了手機,手指在屏幕上點開“110”三個數字的時候,大腦恐慌得幾乎要窒息。
    “這時候該上去叫住他嗎?會不會嚇得他撲通一聲就掉下去了?我會遊泳嗎?糟了!我好像把怎麼遊泳給忘了!”
    就在此時,坐在欄杆上的男人爆發出一聲吼叫,好像要把身體裏僅存的所有能量一下子全都釋放出來。何其的手指停留在綠色的撥號鍵上,沒有遲疑便把手機放了下來,朝著男人狂奔了過去。
    “我愛你!我愛你!所以請活下來!”
    他喘著氣說出這句話,抬頭看見男人臉上無比震驚的表情,看他的眼神就像看見了鬼似的,好像他不應該出現在這裏。在這個時間,這個地點。
    男人的臉上還有經年的汙垢和沒來得及風幹的淚水和鼻涕,胡子拉碴,整張臉亂糟糟的。
    等何其平複了一下呼吸,直起腰來,看著眼前這個流浪漢,無比認真地說道:“我愛你,請你活下來。”
    這本是勸誘的話,卻在邢衍的心中炸開了一朵巨大的煙花。有什麼比臨死前聽到“我愛你”這三個字更令人動容的呢?更何況是在他打算放棄自己生命的時刻,真的出現了這麼一個人,認真的跟他說了“我愛你”。就好像在湍急的河流裏碰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在那一瞬間,邢衍感覺到,有一道光刺破冰冷的雲霧,直直地罩在他身上。
    在此之前,他以為這個世界是沒有光的。
    邢衍睜大了眼睛,愣愣地看了何其一會兒,又嗚嗚地哭了。怎樣都停不下來,仿佛要哭到天長地久,才能把心中的委屈全都傾瀉幹淨。何其被他哭得手足無措,手上還拿著未撥號的手機,茫然地站在原地。許久,才說出一句話:“你……要不要先從上麵下來?”
    但是邢衍依舊看著他,哭成一個徹頭徹尾的傻逼,好幾次都嗆到自己,用力地咳嗽了幾聲,接著繼續哭。何其看他這副樣子,感到一陣頭大。在他的印象中,隻有小孩子才會這麼哭,正常的成年人無論如何都不會在他人麵前,歇斯底裏地流眼淚。
    同時,他也稍微放下了心來,男人看樣子是不想死的。想想也是,一個說“隻要世界上有一個人愛我,我就能活下去的人”,怎麼可能真的去死?如果不是內心希望有人將其拯救,是不會說出和直白的求救沒什麼兩樣的話的。
    然而何其還是很小心,他害怕自己一個動作或一句話刺激到眼前的男人。尤其是現在這個狀況下,任何不過腦子的言論都有可能成為一把殺人的凶器,刺向一個明顯已經失去理智的男人。
    男人仍然沒有回應他,依舊坐在欄杆上,轉過頭來看著何其,似乎並沒有把他剛才的話聽進去。於是何其向他伸出了右手,輕聲地說道:“先從上麵下來好嗎?你這樣坐著真的很危險。”
    橋下兩米便是洶湧湍急的河流,一旦人掉進裏麵,瞬間就會被衝到很遠的地方,基本上是有去無回。
    邢衍的腳懸在半空中,隻靠著一雙手牢牢地抓著欄杆,才不至於掉下去。但如果有人在身後,隻要輕輕一推,即便他身高八尺,也會像一塊孤零零的木頭,直直的墜入黑暗的河水裏,被急流拍打,一路攜裹著前行,身不由己。
    在這種情況下,邢衍又何嚐不是騎虎難下?他一麵看著西裝男對他伸出的手,一麵看著底下的河水,猶豫著是否應該就此放手。他試著將身子往前傾了一點,就聽到後麵傳來男人的失聲尖叫。何其衝過來,一把抱住了他的腰,大聲地喊道:“你不能跳下去!你跳下去我這輩子也就完了!會給我造成心理陰影的知不知道!”
    邢衍已經聽不清他說的是什麼了,他隻是反射性地在何其懷裏掙紮,一邊掙紮一邊哭著吼道:“你放開我!你憑什麼不讓我去死?你以為你是誰啊?遠遠地站在後麵看著我死不就好了嗎?”
    何其用了死力氣,咬緊牙關不鬆手,十指交錯環抱著他,一邊把邢衍往橋這邊帶一邊叫道:“管我是誰!你剛剛不是說隻要有人愛你就能活下去嗎?我愛你啊!聽到了沒有!我愛你!所以你不能去死!”
    他甚至已經將生死置之度外了,要知道,邢衍一米八多的大個子,即便是三天沒吃飯,力氣也是很嚇人的,真要努力一下,把他一塊兒拽下橋去那也是分分鍾的事。但是在當時的情況下,何其沒有多餘的空閑在腦袋裏權衡利弊。他大可以遠遠的走開,假裝沒路過這裏,假裝眼前的事情不存在,然後在以後的人生給記憶上一道鎖,或直接將這段記憶格盤。如今這個社會,很多人都會這麼做,但他不會。
    就算今天在這裏救下的這個男人是殺人犯、強奸犯、賣國賊、人類渣滓、宇宙混蛋,他都不會放開這雙手!
    他倆一起重重地摔在橋上,何其的半個身子被邢衍壓住,他悶哼了一聲,邢衍從他身上爬起來,何其捂著手臂也坐了起來。那張邋遢的臉上泣不成聲,何其聽到這個流浪漢斷斷續續地說:“你為什麼救我……為什麼救我……”他的手臂陣陣發痛,還不清楚是不是哪裏的骨頭斷了,麵對男人的質問,何其反而說不出話來。
    邢衍將臉埋在手裏,眼淚從指縫間流出來。他跪在何其麵前,背影佝僂著,幾乎要貼著地麵。
    何其皺著眉頭,向四周圍看去,沒有人,竟然一個人都沒有。整座城市好像隻有他們倆一樣,平時騎著小單車夜遊的人居然也看不到。巡街的警察呢?附近的居民呢?怎麼會隻剩下他一個人麵對自殺失敗的流浪漢,不知所措。
    男人又繼續說道:“我的一生已經完了……變成這樣完全是我咎由自取……”
    “是時候叫警察來接手這件事了。”何其想。但他同時又覺得現在不失離開的時候,放流浪漢一個人在這,指不定想不開又跳下去了,興許自己可以在警察來之前先開導一下他。
    於是何其保持著坐在地上的姿勢,盡量放軟了語氣,問他道:“你之前發生了什麼?可以跟我說,就當發泄了。好嗎?”
    但是邢衍在心裏想,跟你說又有什麼用,你不過隻是一個毛頭小夥,我的一生又哪是別人可以感同身受的?想著想著,他又難過地哭了,頭埋在手掌裏發出嗚嗚的聲音。
    這下何其真的沒辦法了,他拿出手機,猶豫了一下,還是先開口征求邢衍的意願:“你需不需要我打電話給警察?會有專門的人員來幫助你,說不定你就能回家了。”
    他以為流浪漢都是找不到回家的路,才在城市與城市之間遊蕩。殊不知個人有個人的情況,邢衍一聽他說“回家”二字,幾乎是下意識地抬起頭,神色驚恐地看著他,大聲地說了一句:“不要!不要回家!”
    何其被他嚇了一跳,緩緩地將沒來得及播出號碼的手機放下了。
    兩個人麵對麵坐在橋上,沉默——
    何其抬起頭,月亮此時悄悄地躲在雲層後麵,漫天的星星在城市夜景的烘襯下顯得黯淡。
    晚風徐來,邢衍寬闊的肩膀仍在一下一下的聳動,他還沒哭夠。
    “要不——你跟我來,我請你吃頓夜宵?”何其看著眼前哭得像個大男孩的流浪漢無奈地說。
    邢衍抬起頭,露出一雙淚汪汪,大狗一樣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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