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chapter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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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衍沿著人行道走了很久,他三天沒吃東西了,眼睛餓得發出兩道幽幽的綠光。在路燈下他盡量將自己高大的身形蜷縮著,步子像貓一樣輕盈,緊貼黑色的灌木叢走。他渾身惡臭,洗澡也是一個月前的事,稍微低下腦袋便能聞到脖子下散發出的酸腐氣息。就像夏天垃圾站的味道,或是過期了一整年的酸奶。
他害怕看到別人因此苦惱的表情,所以在夜色下,他謹慎地把自己包裹起來,希望黑暗能將他隱藏住。
現在是晚上十一點半,除了路過幾個出來宵夜的人,這段路基本沒什麼人走,但他還是走得十分的小心。
對麵的路燈下有一個煎餅果子的攤子,攤主正在收攤,來了兩個下晚班的男女,站在攤前又點了一份煎餅果子。今天的生意不好,前麵熱鬧一點的路段城管正在趕人,他推著手推車來到這個小角落裏,大半夜了還剩點材料,平時很早就收工了的。但是攤主什麼都沒說打開了爐灶,在煎鍋上鋪上一層麵液。
邢衍站住了,他遠遠的看著,一雙幽怨的眼睛穿過昏黃的路燈,盯在散發著食物芳香的煎鍋上,像一匹荒原上覓食的孤狼。攤主將做好的煎餅果子打包好,裝給了那兩人,感受到他的視線,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邢衍立馬低下了頭,逃也似的走開了。
他幾乎是快走到紅綠燈的時候,才轉過頭,向原來的地方望了一眼。
小推車已經不在那了。
他感到一陣空虛和難過,明明是六月的南方,卻像身處在十二月份的哈爾濱,呼吸間冰冷的空氣刺痛著肺部。
邢衍抽了一聲氣,抱住了雙臂,趁著綠燈還有十秒的時間,一股作氣跑過了長長的斑馬線。他餓到腳步虛軟,眼冒金星,差點沒趕上。一輛午夜公車轉了個彎,剛好從他身後穿過。司機衝他惡狠狠的鳴了一聲長笛,表達了內心的情緒。
他轉過身,公交車黑漆漆的,後麵是空蕩蕩的座位,車尾的燈像一雙赤紅色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他。
他站在原地,想象著憤怒的司機也許正在從後視鏡裏往後看,也在死死地盯著他。
邢衍轉過身,繼續前進。
他已經餓了好幾天,早已經忘了食物是什麼味道了。換作幾天前,他能從垃圾箱裏找到別人剛扔進去的食物殘渣,運氣好的時候能找到咬了一半的漢堡包,喝不完的奶茶,不小心掉在地上的烤串。
但三天前,他突然不再這麼做了。
當邢衍從櫥窗外看見久違的自己,一股巨大的悲傷淹沒了他,幾乎將他溺死在凶猛的洪流中。他抱著膝蓋躲在巷子的黑暗角落裏,哭了很久。直到一隻花色的小貓跳到他的頭上“喵嗚”了一聲,他才看到旁邊放著一個綠色的垃圾箱,他剛剛竟一點都沒察覺。
邢衍悲哀地想到,自己也和這箱子裏裝的東西一樣了,周身散發難聞的氣味,人人敬而遠之。
蒼涼的月色從樓頂上打下來,照在他汙濁的臉上。邢衍就著月色,低頭看著攤開的雙手,發出一聲嗚咽,淚水從臉上流下來,打在堅硬的地板上。他跪趴著,額頭抵著握成拳頭的雙手,痛苦的嚎泣著,像是要把多年來的委屈隨著眼淚一並嘔出來。
周圍都是黑漆漆的樓房,沒有一盞燈是照在他身上的。好幾扇窗戶傳來了電視的聲音,他聽到一首並不清晰的鋼琴曲,遙遠的飄來,像孤立在海麵的礁石上,飄來塞壬的歌聲。
是舒伯特的《小夜曲》,改編得最膾炙人口的版本,他曾在很多的地方聽過,也曾演奏過它。
邢衍將腦袋抬起來,耳朵側向聲音傳來的方向,手指不自覺的在地板上彈奏。淚流滿麵,眼神迷醉,好像墜入了一個光明的夢境。
音樂聲戛然而止,變成了中央台的新聞播放。一瞬間,幾千扇大門在他眼前同時關閉,他又墮入黑暗當中。冷酷的夢魘籠蓋在他身上,他的心就像一直在找不到出口的迷宮裏,或是永遠走不到盡頭的幽暗隧道中,絕望的呐喊。
他在迷亂中度過了五年。
當他回過頭來,看向走過的路,家的方向已經太遠,過去被迷霧掩蓋,未來仍舊模糊不清。
城市裏有億萬盞燈,每一扇窗後便是一戶人家,暖黃的燈光穿過透明或白茫的玻璃,點綴著城市的夜晚。隻有冷冰冰的月光才會照在他這樣的人身上。
邢衍坐在地上,小心地挪進更黑的角落裏,背靠著牆,肩膀抵上旁邊的垃圾箱,身體蜷縮著,像一顆微不足道的塵埃。
他在這個夜晚決定結束自己荒誕不羈的人生。
不會有人相信,眼前這位胡子拉碴,頭發長而油膩,靠翻垃圾箱為生的男人,五年前是何等的風光無限。西裝革履相貌堂堂,頂著“國內外最受矚目的青年鋼琴家”的頭銜,出現在各大時尚雜誌封麵,無數的唱片公司向他拋來了橄欖枝。猶如眾星拱月一般,前途無可限量。
現如今他潦倒落寞,在黑夜中彳亍獨行,遠離嘈雜的人群,唯有星月作伴。
S城內有一條河流,現在是雨季,河水暴漲,他要在那裏結束二十八歲的人生。
沒有人會看見他。等到河水將他泡腫的屍體漂流到下一個城市,那也是好幾天後了。警察會將他打撈上來,無法確定身份的統稱為“無名男屍”,大拇趾掛上一張寫好的號碼牌,推進太平間內其中一個空冰櫃中,立檔,在失蹤人口名單上登記特征——性別男,年紀大約二十三歲到三十二歲不等,身高一八一左右。還有齒形、血型,這些數據都會記錄在他的檔案上。等到若幹年後,家人從浩瀚的檔案中找到這些塵封起來的數據,他已經從冰櫃裏搬出,被火化、被肢解、被腐蝕,消失得一幹二淨。
再也不會有一個叫邢衍的男人,曾坐在華沙愛樂廳裏捧過國際大獎,潮水般的掌聲四麵八方朝他湧來。
他隕落了,陷入泥沼當中,一身的泥濘。每邁出一步,成千上萬噸的苦難拖拽著他,不能行,要拖他到地獄中去。
一座白色的、毫無美感的大橋出現在他的視野裏,橫跨在河流的兩岸。渾濁的河水洶湧前行,岸邊立著黃色的警告牌。
已經是夜裏十二點半了,他走上沒有半個人影的大橋,望著底下奔騰的河水,怔怔的出神,突然抱著欄杆毫無預兆地哭出聲來,鼻涕眼淚在邋遢的臉上橫流,五官難看地擠作一團。
夜那麼靜,周圍一點聲音都沒有,他歇斯底裏的哭叫沒有引來任何人的注意。
邢衍感到,他真的被全世界拋棄了,在他逃離坐滿了五百人的演奏會大廳的時候,他就被拋棄了。
那天衝出大門,正午的陽光打在黑色的燕尾服上,從頭滑進眼睛裏的汗水令人目眩,他沒有理會身後的呼喊,而是不管不顧地在燙得冒煙的的瀝青馬路上倉皇奔逃。所以五年來的自我放逐不過是自我欺騙,人生就像一輛沒有控製室的永動火車,一旦偏離了正軌,除非途中墜毀,否則不能停下,也不能回到原來的軌道上去。
不——做出選擇的是他,扳動鐵軌道岔的人是他,是他將世界拋在了身後。
他終於鼓起勇氣,一隻腳顫巍巍地跨過欄杆,通過淚眼朦朧的眼睛,看到沿岸的燈火輝煌,邢衍再一次感到深切的孤獨。在人生的最後時刻,他始終是一個人。
他將另一隻腳也跨了過去,坐在上麵,雙手緊緊的抓著欄杆。底下是黑暗奔湧的河水,邢衍緊張的咽了咽口水,手上的力量時大時小。他低下頭望著河麵,決定讓自己掉下去,但是又坐直了回去,雙手緊緊握著欄杆。
他又哭了,這一次,是為了自己的懦弱,和無人知曉的悲哀。
城市裏有那麼多盞燈,像一雙雙的眼睛,夜幕裏盯著他,卻沒有一個關心他的死活。而那些他愛的以及愛他的人,全被他丟在五年前某個炎熱的午後了。邢衍從未感到如此孤獨,在人生的最後時刻,他用盡體內所有剩餘的力量,朝著萬家燈火,幾乎是哭著吼道:
“隻要有一個人愛我!隻要有一個人愛我!我就能活下去!”
他聲音嘶啞,淚流滿麵。
這是邢衍對這個世界最後的求助。
河麵上吹來初夏的晚風,靜謐的夜裏隻有他的啜泣聲不時聳動。正當他擦幹眼淚,打算放手的時候,身後突然傳來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
“等一等!”
他轉過頭去,看見一個身穿黑色西裝的男人雙手撐在膝蓋上,上氣不接下氣地對他說道:
“我愛你……我愛你——所以請活下來!”
邢衍的眼淚一下子凍結在了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