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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寒日裏連天都睡不醒,更何況人。待我拖著倦態尚未消散的身子來到幾步之外的飯桌上,君如已經放上了一碗飄青葉的清湯寡水粥。
    “天冷,你待會將那新補襖子換上。”
    昏暗微黃的光線,我端起麵前的粗瓷碗。從無名指和小指自然彎曲的縫隙中依稀能看見君如縫補衣衫佝僂的輪廓。
    “待會出去前我把手泡會兒熱水。”我使勁搓著手哈著氣,那碗子羹湯根本不爭氣,三下兩下便飲完了。
    君如給我披上剛縫好的棉襖,圓圓鼓鼓塞進去的棉花還帶著淡淡的劣質肥皂的味道。若不是那寫信的好心太太給了這件棉襖,隻怕這冬日一件外出暖和的衣裳都沒有。
    “本來是寶藍的色兒,如今竟洗出幾色白了。”君如有些心疼得地看著我,長繭的手替我理鬢了最後幾下。
    我笑道:“這苦日子咱也忍得。”
    今日出門的確是早了些,街頭那混沌鋪的孫大媽還在準備著晨菜,鮮綠的芹菜還帶著米水,剛絞好粉嘟嘟的肉餡柔綿綿的。
    我將信攤故意擺進了些,想著這樣方便和那孫大媽搭上兩句話順便也看能不能賞到幾口吃的。
    “孫大媽,您早嘞。”我一麵搓著手一麵笑嗬道。
    孫大媽抽空把那快伸進鍋裏的頭抬了起來,道:“早嘞,阿安。”
    我又道:“今兒個生意怎麼樣啊?”
    其實我每日在這兒蹲攤,孫大媽的生意自然是曉得的。
    孫大媽回道:“也就那麼兩趟,早晨一趟,晚上一趟。你那讀書玩意兒怎麼樣啊?”
    我看了看那一疊有些褶皺的信紙,苦笑了笑:“能怎麼樣,這兩三日也就接了一個,還是對麵那棟樓的一位呢。”
    孫大媽笑道:“現在的婊子也歡喜寫信呢?”
    “婊子”二字讓我微微皺了皺眉,我道:“還是個紅牌呢,名喚一個翠仙。”
    “喲,竟是那個翠仙。怎麼了,她在給他那個情郎寫信呢?”孫大媽輕蔑道,“人家可以顧家的大少爺,留過洋的,半個洋鬼子。誰會稀罕她這樣個髒姐子?”
    我有些驚訝了,忙問道:“怎麼?這顧家大少爺竟這麼出名?”
    孫大媽笑了笑:“周金大街38號的顧家自然是聲名赫赫的。人家這樣尊高的身份偶爾來光顧一兩次,這髒姐子竟也會以為人家看上她了?當真是笑話。”
    一邊說著,一邊又用那筷子搗翻著肉糜。
    “話說這翠仙當真也是個有意思的,先前顧家那位少爺還沒來時,是一位周姓的闊少爺日日顧她的場子。你可不知道那是的風光……”孫大媽忽然打了一個大噴嚏,應該是被剁辣椒刺了刺鼻,“周家那位可是白花花的銀子日日送什麼金鐲子銀首飾一盒盒的,可這翠仙一次次地收下,但就是不見客。”
    我鄙夷道:“原來是個貪財之人。”
    孫大媽笑道:“那個脂粉場子的人,皆是貪財的貨色呢。”
    好似來了個客,孫大媽也不和我多說了,連忙堆著笑臉朝那邊招呼去了。我也暗暗懊惱,說好是來討要一碗吃食的竟也聊著忘了正事。
    想著想著,我也走到了不遠處的信攤上。
    離了孫大媽那燒得旺旺的鍋爐,我凍得直哈氣,雙手使勁往袖籠子裏鑽著,鑽著鑽著幹脆也把頭低下,臉直接也扣在襖子裏。
    “喂,寫信的。”一聲淩冽地女聲突然在耳邊響起,本來快暈乎乎睡著的我被忽然吵醒。
    聽著這聲,我卻假裝聽不見,仍舊埋著頭假裝睡著。
    “寫信的,生意還做不做了?”她又說道。
    大概過了個半晌,我覺著耳邊安靜了便慢慢抬起了頭。誰知,對麵那一隻小木凳上,翠仙插著雙手靜靜坐在那兒看著我。
    “喲,翠仙小姐怎的來了?是寫信嗎?我方才覺著太困了便打了會兒盹,沒察覺呢。”翠仙直勾勾的眼神讓我覺著有些羞愧,忙道。
    誰知翠仙輕蔑一笑,道:“先生若是不想接下我這樣一位客人,便敞明了說。歪歪做這些法子幹什麼?”
    我本該理直氣壯地趕走她,卻不料想她是這般耿直的性子,這倒是我有些尷尬,紅著臉隻好賠笑道:“哪有生意人挑客人的道理,翠仙小姐多慮了。不知翠仙小姐今日又要寫些什麼?”
    隻見她微微低了低頭,伸出一直捂著一隻老銅暖手壺的雙手往兜口翻找起來。本就豐盈的今日也被頸腕間一圈白兔絨襯得越發圓乎乎的。記得以前偷偷讀過一本清時傳下來的書叫《石頭記》,裏描寫秦可卿閨房有一句:“盤內盛著安祿山擲過傷了太真乳的木瓜。”我記得尤其深,現在怕也隻有那“侍兒扶起嬌無力”的楊玉環能用來比擬翠仙那般肉感的美。
    她翻找了許會兒,然後才從兜口裏掏出一張精致的信紙遞給了我。
    “輕些,輕些。這可是束生剛剛寄來的。”她一邊說著,一邊從懷中掏出一個紅紅的小瓶子。隻見她用大指和中指優雅地撚著瓶身,食指輕輕抬高按了按瓶頭。瞬間瓶頭噴射出一小簇水霧,帶著甜甜的香氣。
    我小心翼翼地拆開信紙,笑道:“翠仙小姐,敢問這瓶水是什麼呢?怎麼聞起來這般香?”
    信紙方方正正的一小張,是三行琥珀般淡藍的墨水字,那字很不規矩,寥寥草草沒有一絲風骨。
    “這東西叫做香水,它可是束生專門從西洋給帶回來的呢。”
    我沒有抬頭一心一意辨認著那張信紙,但翠仙那股子得意勁兒足以在我腦海中勾勒一個神采奕奕,昂頭高傲的女人。
    “翠仙親啟,我不日便乘坐亞狄號輪船返國。一切都好,勿念。束生。”我終於結結巴巴地念完了這幾行小字。
    她接過我遞回的信紙,反反複複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又一遍,溫柔的目光流到紙上仿佛能讓那信紙開出花來。
    忽如其來的一個噴嚏讓我又使勁裹緊身上褪色的棉襖,這天兒冷得我想將自己的胳膊和腿揉進身體裏。
    “這天冷成這樣,你還穿得這般少,你若是不嫌棄我那髒地方,倒是可以進去暖和暖和。”翠仙一邊講信紙小心翼翼地放回兜裏,一邊道。
    我心裏下意識地開心,但隨即那文墨書生自以為是的高人一等讓我不由得開始扭捏作態:“我這般貧寒的人家,怕是配不上。”
    翠仙眯了眯眼睛,那精明的眼光仿佛已經看穿我的裝作清高。見她忽然將左腳撩上了右腳,蹺了個優雅熟練的二郎腿。
    “哪有什麼配得上配不上,咱們窯子裏的姐子們個個兒不都是下九流嘛?”翠仙盈盈笑道,絲毫不對這樣的貶低而羞愧絲毫。“再說了,那地方也不是讓你白去的,剛好我那幾個姐子不識字,想找代筆。”翠仙眯著眼說道。
    也是,能待在一塊暖和地兒還有能多做些生意,就算是掉些身份也值了。
    “那便衝著生意,勞煩翠仙小姐了。”我心裏樂嗬嗬的,想著不僅是個暖和地兒還能掙兩個銀板子。
    說著說著,便麻溜地收拾好那小攤子跟著翠仙往馬路的另一旁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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