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之後，高校正門匾額上“南又開大學”幾個字仿佛鍍了金一般閃耀著。
    一個身穿花襯衫、高高挽起的袖子下露出大片刺青的不良人士，迎著那幾個大字走來，仿佛被刺傷了眼，抬手遮了遮。與早起出門迎新的隊伍擦肩而過時，他吐了一口痰，那口痰格外刺眼地落在“熱烈歡迎南又開2018級新生”的旗號之下，像挑釁，更像是蔑視。
    在學生們敢怒不敢言的注視下，他走到校門前，大咧咧蹲下，目光犀利而口中喃喃有聲。所有出入校園的人仿佛都在他的監控之下，他又遲遲沒有動作，隻是盯著。
    日頭漸爬漸高，報到的新生陸續從他眼皮底下走進校園。
    一個別扭的新生對她媽抱怨：“明明從南門走最近，大老遠繞到東門幹嘛，遛我呢？”
    學生媽恨鐵不成鋼地：“報到是人生大事，自然要正大光明走正門。納妾才走偏門，懂？”
    新生被懟到無語的一刻，蹲在大門下的男人也仿佛受了什麼刺激，原地竄起就吼：“你們說這破學堂還有偏門！”
    沒等回應，這位社會不良人士就氣勢洶洶向校門內走去，學生媽對著他的背影，嘖嘖兩下：“連校門都沒見過，土包子。小穎啊，你可要提高警惕，一宿舍哪兒的孩子都有，小心被帶壞了品位。”
    在校園的另一端，付小多拖著破箱子邊問路邊向前，與一個又一個晨跑的大學生擦肩而過時，她還是沒辦法從背後荒涼地界發生的一切裏擺脫出來，環視著大學校園，她仿佛被一層不真實感籠罩著，成為一個孤立的存在。
    因為選了個荒僻的後門進校，她走了很久才在校園小路上找到指引新生的標簽。走到迎新現場，撲麵而來的人氣兒讓她渾身一顫：這才是大學生活啊！
    付小多感慨著，昂然彙入新生流。
    大多數新生對報到這一天的亮相格外重視，所以不管他們從多遠的地方風塵仆仆趕來，男生都會摳掉眼屎，甚至吐兩口唾沫將頭發整理一遍；女生則會在踏進校門前，把自己的小行李箱擦得鋥光瓦亮，將遮住雙腿的長褲換成短裙。對於這個時候蹲在路邊、高舉手機自拍的兩個高年級男生，付小多給了他們一個白眼，緊接著，這個白眼的餘光，就掃到了一個讓她脊背一凜的身影——花襯衫、鹹帶魚紋身、郭富城頭。
    難為他還知道換上件正經衣服……付小多發自內心地感慨著，一把將箱子向路邊兩個執著地摟在一起的“自拍”男中間一推，並趁機將自己也擠進去。
    兩個男生用來自拍的手機暴露在她眼前，屏幕上是飄逸裙擺下一雙雙雪白的大腿乃至內褲。
    付小多了然地轉動眼珠掃視著左右兩位，在二人就要反應過來的前一秒開口威脅：“閉嘴，別動，我喊非禮很大聲喲。”
    付小多奪過左邊男生手裏的手機，將鏡頭向上，一邊對著人群裏越走越近的花襯衫，一邊摟過右手邊男生的肩膀：“來，我們繼續自拍，別這麼僵，剛才的演技很好。”
    左邊的還嘴硬：“你不懂，這叫紳士視角。”
    “你視角這麼好，不如分享朋友圈。”付小多飛快按著手機進了微信。
    右邊的在付小多淫威之下，整個人一哆嗦：“女俠饒命。”
    付小多分別給了他們一個懂事就閉嘴的眼神，在三人各種角度的“自拍”鏡頭裏，花襯衫慢慢走遠。
    左邊的敏感問：“你惹上黑社會？”
    付小多隨意道：“那是我爺爺。”
    左右同時跳起來：“爺爺？！”
    “蹲下！”付小多緊張地盯著花襯衫背影，確認付懷才沒聽到那聲蕩氣回腸的“爺爺”，這才鬆口氣，一下下拍著兩位攝影師肩頭：“開個玩笑，我新來的，看你倆像是老油條，特意打個招呼。”
    右邊喃喃：“開什麼玩笑，隨口認爺爺。”
    左邊道：“好說了，我叫裘哲，他叫譚帥，我倆是你大三師兄，師妹怎麼稱呼呀？”
    “付小多。”
    右邊一樂：“這麼隨便的假名。”
    付小多按著手機，看到了機主姓名：“譚哲，這是你手機吧？”
    右邊的又是一哆嗦：“裘帥，咱暴露了。”
    裘帥帥說：“老子叫裘帥，帥。”
    付小多認真地問：“起名時真沒覺得虧心嗎。”
    裘帥帥振振有詞：“我媽求我長得帥點兒怎麼了。”
    付小多將手機丟還給譚哲，隨口般問了一句：“兩位師兄，打聽件事兒，西門外頭是什麼地方，我路過時看到一座墓碑似的……”
    譚哲搶答：“狐仙祠啊。”
    “狐仙祠？”
    裘帥帥不以為意：“狐仙祠，也叫狐塚，據說埋著一條狐妖的屍骨。你在女生宿舍住幾天就知道了，你們女生，就好信個狐仙、貓妖什麼的，平時組團去拜呢，你跟個團，比問我們簡單直觀。”
    果然是這樣，信了不該信的，迷信害人啊。付小多沉吟著，正要起身，一聲尖叫倏地貫穿了她耳膜。
    “韓昊飛——！！！”
    隨著那聲尖叫，不遠處的報到台被點燃一般沸騰起來，剛剛還有秩序的人群潮水般向報到台湧去，付小多踮起腳尖望去，那裏正掛著“生命科學院”橫幅。
    付小多又坐回攝影師中間，心下忐忑：該不會是爺爺找不到我去鬧事了。
    裘帥帥不屑道：“那小子又跑到人多的地方出風頭。”
    譚哲附和：“可不，賣弄風騷。”
    付小多虛心求教：“什麼情況？”
    裘帥帥撇著嘴：“我們生科院校草出沒，全校女生都無法自持了。”
    譚哲酸溜溜道：“你們女生就知道看臉！”
    “不像你們男生，看腿。”付小多忍不住反擊一句，又道，“對了，我也是生科的。”
    裘帥帥諷刺：“那恭喜韓昊飛，又多了一個愛飛。”
    付小多保持懷疑：“真有這麼帥？”
    看到兩位高品位攝影師不想承認卻不得不承認的表情，付小多認真思考了一下：“要是他人品和外貌高度一致，我會考慮。”
    譚哲、裘帥帥統一盯著她，露出一副被震傷髒腑的表情，異口同聲：“想得美你！”
    遠處人流跟著核心的某人移動起來，付小多看到報到點前空了一片，起身拖上箱子：“走了。”
    譚哲在背後叫：“誒師妹住哪個宿舍？”
    “還不知道呢。”
    付小多走到報道點，報上名字，正待從學姐手裏接過鑰匙的那一刻，一條人影從角落裏竄了出來，付小多發誓，她已經看清鑰匙孔裏拴著的宿舍牌上的宿舍號——七宿207，幸福近在咫尺，付懷才那件最正經的襯衫上花團錦簇的紋路卻也同時映入了眼簾。
    付小多二話不說掉頭就跑，過耳的風聲帶來付懷才中氣十足的大罵。
    “老子就知道你遲早得上這兒來報到，蹲點兒等你呢，果然讓老子逮著了吧？還敢跑？！給老子站住你個有好兒不學滿肚子流壞水的死丫頭片子，付小多——！”
    報到台後的學姐，冷不丁瞥見一條花襯衫從角落裏蹦出來，嚇一跳，緊跟著就看他奮起直追一個嬌小新生，邊跑還邊脫下了腳底的鞋。學姐覺得這個時候有必要出麵主持個正義了，但下一秒，花襯衫就爆出一句讓她不得不袖手的話。
    “老子說過，想上大學踩著你爺爺的屍體上！”付懷才說著，把手裏的鞋飛了出去，這一招他不定使過多少遍，那破布鞋在空中翻著花樣地快速旋轉著，如同內置了追蹤係統，準確地釘向前方甩動著馬尾辮的後腦勺。
    付小多被爺爺的暗器砸中，跌了一跤，付懷才趁機狂奔兩步，追到眼前，伸手一薅，沒料到付小多就地前滾，馬尾辮擦著他的手指尖而過。
    這一刻，周圍師生們的感受與學姐是一樣的，亂哄哄的人群屏住一口氣，臉上呈現出相似的驚歎表情。
    譚哲、裘帥帥相互攙扶著跳到路邊花壇上，對著這一幕，默契地舉起手機，口中讚歎：“我靠。”
    付小多抬眼一掃，不行，人群太安靜太有秩序，亂中才有求生的機會，亂，亂……等一下！目光掃到一團簇擁得看不清內部的人群，這個群體由女生組成，外層人員極力踮著腳向核心擠去，在這種架勢下，核心卻在堅定地向小路移動著。
    當著狂熱粉絲的麵撞傷她們男神，夠殘忍，夠引發暴亂了吧？付小多喪心病狂地想著。
    付懷才一把沒抓住，又吼了一聲：“別再給我垂死抵抗，打折你腿！”
    翻身而起的那一刻，付小多腦子裏清晰地放映著師姐白皙的手遞過的牌子。
    “七宿207——”付小多呐喊著，一頭衝進人群：對不起了校草！
    外圍的女生竟沒想到有人能比她們更拚，花癡不可怕，花癡外加武力值爆棚就有點恐怖了。裏三層外三層的女生們驚叫著被付小多撞開，付小多直搗核心，一頭撞向了她們心中神聖不容碰觸的男神。
    對此暴行，女生們爆發出發自內心的呐喊：“不要——”
    付小多眼前一黑，不是被震暈了，而是眼前的人渾身黑衣又高出她相當大一截子，更是因為以她拚起命來的彪悍，一頭撞上去竟沒撼動這枚校草，反而被一隻手按住了頭。
    於是琢磨著怎麼引起更大騷動的付小多抬起頭，被她琢磨的人同時低下頭。
    時間仿佛停頓了一秒，周圍的尖叫、七手八腳想要拉開她掩護男神的女生們、緊追不舍卻不敢撞傷女生的付懷才，這些，在付小多的意識裏統統停了下來，那一秒鍾的時間裏，付小多迅速運轉的思維被頭頂上方的視線凍結了。她唯一清楚記得的是後半夜在狐仙祠對女警的承諾——“如果再遇見，我肯定能認出他。”
    付小多想，這雙眼，確實很好認。
    韓昊飛如今正用那狼一般的雙眼盯著她，講道理，其實白天看起來已經不那麼像野獸了，在充足的陽光下，它們更像是無機質的琉璃，狠戾內斂，而高貴疏離，但付小多還是願意用狼來形容對方。
    思維很複雜，曆時卻隻有一秒，而對方的目光隻是冷冷掃過，阻隔著她不讓她靠近的左手微微一甩，他動作很輕，帶出了情緒裏的輕蔑，付小多眼看著他的動作，卻避無可避地被推了出去。而付懷才正從女生群裏擠出來，伸長手，一把薅住了她的馬尾。
    完了！
    付小多想，但就這麼完了嗎？耗時半個月、苦心孤詣策劃的逃家求學計劃，就要在這一刻破滅？付小多猛一咬舌尖，喚起記憶淺表那刻著“七宿207”的邊角圓潤的牌子，疼痛以及對大學生活的渴望激發著她，在韓昊飛轉身之際被風帶起的一角衣擺飄到眼前時，她兩手伸長，拚勁全力地揪住。
    付懷才已經拽到了那條手感熟悉的馬尾，用力向回一拖，竟沒拖動。
    韓昊飛也同時察覺到什麼，原本抱著拂開微塵邁步就走的心態，卻被微塵黏住了腳步。他慢慢垂眸，與拖住他衣擺女孩再次對視，薄唇開闔，吐出一個字，“滾。”
    付小多馬尾辮被揪著，仰著臉回他一個字，“不。”
    付懷才已氣得嘴唇發抖：“你給我鬆手！你讓爺爺老臉往哪兒放，小多！”
    付小多抓住最後一線希望，連抓帶撓地攀住韓昊飛身體向上，用他才能聽到的聲音快速地：“我知道你昨夜幹了什麼。”
    韓昊飛仿佛聽到一句類似要挾的話，可他不準備把這種級別的威脅放心上，他睫毛低垂，眼神似乎停留在那件被付小多揪到變形的外衫上。繼而身體一旋，被扯到極限的扣子隨之啪啪啪斷裂，轉身間，那件襯衣便留在了付小多手裏。
    韓昊飛穿著一件貼身的薄T恤，當然也是黑色的，暴露出讓在場女生尖叫不止的肌肉，胸前一掛狼牙狀的飾品隨著他的動作互相碰撞，發出十分清冽的一陣響動。
    韓昊飛正要抬腿走他的，付懷才也總算抓住了他孫女，脫下腳底另一隻鞋，正要往付小多頭頂抽，下手狠得讓在場男生都倒吸一口涼氣。
    這時，伴著刹車聲，一輛警車停在人群之外。
    警車門開，付小多眼前又是一亮，頂著她爺爺的鞋底站了起來：“警察叔叔救命！”
    要說付懷才平生有什麼怕的，那就是警察。
    峰回路轉，雲罷霧霽。付小多趁她爺爺手勁兒一鬆，從剛下車的刑警隊長胳膊下一鑽，刺溜就進了警車。
    “韓昊飛！”警察叔叔沒有攔她的意思，徑直走向韓昊飛，甩出了警員證，“我是南又開分隊隊長白賢。聊聊。”
    付小多尋思著，天城的警察果然高效，鎖定嫌犯的速度僅次於她。再向人群中找她爺爺，已經遁了，地上兩隻破布鞋也悄無聲息地沒了。正待長呼一口氣，眼前再次一黑，韓昊飛被請到了車門前。
    “正好，目擊證人也在。”白賢隊長撐著車頂向氣喘籲籲的付小多看了一眼，“給嫌犯挪個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