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鄉關何處是 第二章 十洲三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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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海祖洲,桐陽城,蒼冉峰——道法一門的首府所在。
古柏參天色青冉,泉水潺潺煙蒼茫。夕陽已落,月隱於雲,蒼穹是緘默的灰藍。
忽然一道靈光直衝雲霄,淩冽澄澈,撕破了層層山嵐,光所照之處的霧氣皆冷凝成冰刃,留出一片澄澈無比的夜空。
演武場的兩端,立著兩個身著弟子道袍的年輕人。其中較年長的青年,道法掌門大弟子柏星宇無奈道:“師弟還真是越來越不好對付了。”
“師兄既然知道,就不必讓我了。”
柏淵澄麵上沒什麼表情,一雙淺色的眸子卻亮得攝人。他挽了一個劍花,萬千冰刃按精密的陣法列於身後,蓄勢待發。
“輸了可不要鬧別扭哦。”柏星宇笑了笑,心府中靈力運轉,腰間佩劍頓時被深厚的靈力包裹。
木影劍,出鞘。
腳下傳來劇烈的震動,演武場平整的地麵出現一道道裂紋,柏淵澄足尖一點,騰空而起,霜華劍一揮,身後萬千冰刃如離弦之箭向柏星宇刺去。一時之間,石板崩裂聲、冰刃碎裂聲混為一體,驚起遠處林中一群飛鳥。
彌散周圍的煙塵未散,隱約可見冰刃攻擊的位置被一層層藤蔓包裹,未受什麼傷害。柏淵澄禦劍立於空中,凝神捕捉著對方的靈息,判斷對方此刻身處何地。
在身後。
柏淵澄揮劍,反手向身後刺去,卻未打中。第二劍、第三劍,皆是如此,他也不急躁,腳下蜀步不亂,冷靜地尋找對方破綻。
突然,無數藤蔓自地麵直直衝向半空,柏淵澄卻是早就料到一般,行雲流水地避開,手中霜華劍幻化出數十劍影,四散開來,柏淵澄掐訣聚氣,霜華劍靈光攢射,那遮天的藤蔓瞬間被劍氣破成芥粉。
柏淵澄挽劍飛出,藤蔓牢籠之外卻早有別的陣法在等他。一道道粗壯的樹枝如同遊蟒一般,靈活地在空中肆意生長扭動,尖利的枝椏眼看就要刺穿胸膛,少年反應極快,上身後仰,雙手在飛馳而來的霜華劍上一接力,在空中翻了一個跟頭,穩穩落在有如活物的樹幹上。還未等他調息片刻,已有劍氣從四麵八方襲來,柏淵澄不慌不忙,借力躍起,又立在另一株樹幹上。
此時演武場內已經被盤根錯節的古樹占領,柏淵澄禦劍在這狹小的林中穿梭,一邊捕捉著對手的靈息,一邊躲過樹枝的攻擊和劍氣的偷襲。忽然,一道角度刁鑽的劍氣向他刺來。柏淵澄錯步閃過,突然反手向身側揮出一道靈光,隻見古木之中閃出一道身影。柏淵澄緊跟上去,每邁一步便揮出七道劍氣,一套“浮光掠影”走完,霜華劍送出,隻聽“鏘”的一聲,兩人長劍相抵。
張牙舞爪的古樹林突然凝固一般,演武場重新歸於寧靜。
“明攸,你進步得也太快了。”柏星宇的表情有些驚訝。他收起劍,演武場內的古樹藤蔓迅速縮回地下,地麵恢複平整,仿佛剛剛的打鬥未曾發生過一般。
“師兄這是在玩捉迷藏麼?”柏淵澄歸劍入鞘,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唇角,道:“再用逗小孩的方式和我比劍,我就把你私藏的畫冊都燒了。”
“沒下次了!”柏星宇連忙道。想了想,又問:“你怎麼知道我把畫冊藏在床底下?”
柏淵澄麵無表情道:“我怎麼會知道。”
柏星宇愣了愣,怒道:“你和師父怎麼都這樣!一個個的不學好!”
“師兄這次出山所為何事?”柏淵澄立刻轉開了話題,避免柏星宇開啟苦口婆心的說教模式。
“去玄洲,打探一個人的消息。”
“何人?”柏淵澄好奇地等著下文。能讓道法首席大弟子親自去打探的人,絕不是池中之物。
“墨為形,水為鏡,血為媒;手執鬼筆,改骨格命,逆天而行。”柏星宇念起了江湖之中流傳的言論,“名不知,姓不知,家不知;行如鬼魅,神分萬裏——鬼筆書命。”
“鬼筆……書命?”柏淵澄皺起眉,頓了頓,道:“既然是有些名氣的修士,雇些鬼市裏的散修就能把祖上幾代摸清楚,師兄為何親自去查?”
“你還別說,這人的來曆,鬼市的人就算知道也不會告訴你。”柏星宇笑道,“我之前也想不明白,旬空紀年以來,人的信息就再也藏不住了。可從他出現到現在已經三年,十洲之內,鬼筆書命的名號無人不曉,卻沒人知道此人姓何名誰。”
“怎講?”
“鬼筆書命,是個‘無棨之人’。”
“無棨之人?”
“這個就說來話長了……旬空元年的曆史,你應該有學過吧?”柏星宇猶豫了一會兒,道,“那個時候天壇剛成立,世人的名字都錄入了《生靈錄》,並得到了戶棨。”
柏淵澄回憶先生在課上講的內容,的確有這麼一出。那時候百年之亂剛結束,人心惶惶,百廢俱興。雲之上的十位神使借神鬼之力發動法術,將世人的元神抽取萬分之一,置於天壇並登記成冊,名為《十洲三島生靈錄》。人們交上去的元神,就是他們的‘戶棨’。
通過戶棨,神使們便能知道世人何時做了什麼,並通過機甲術一一記錄,分析數據,根據紛雜的因果關係,整理出適合十洲三島的法典。”
柏星宇接著道:“然而,並不是所有人都交出了元神,名字也沒有錄入《生靈錄》。世人將這些沒有戶棨的人,稱為‘無棨之人’。”
“那無棨之人不是很自由麼?”柏淵澄問道。
“是很自由,不過那種自由隻屬於強者。”柏星宇搖了搖頭,道:“旬空紀年以後,殺誰都會觸犯法典,唯獨殺無棨之人不會。”
談話間,兩人已經到了天階前,順著走下去,就算下了山。柏星宇邊說著話邊邁開腳步,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麼一樣回頭,果然看見柏淵澄停在階前,一步也沒逾越。
柏星宇笑道:“明攸這個架勢,離心動期也不遠了吧?”
自柏淵澄十年前一次遊曆開始,柏星宇也不知是什麼緣由,他倔脾氣的師父和師弟定下約定:心動期前,絕不踏出蒼冉峰一步。
柏淵澄總算是有了一點笑容,道:“下次就可以和師兄一起下山了。”
柏星宇點了點頭,兩人對揖作別,柏星宇轉身下山。
十七歲突破心動期……恐怕幾百年也未必能出一個這樣的天才吧?柏星宇心想。
雖然聽著很不可思議,但隻要柏淵澄這麼說了,他就一定能做到。
喧鬧的人群,每個人都如同惡鬼一般,血紅的夕陽被凝固的惡紫奪去光芒。
在那個暗無天日的方寸之地,唯一能讓他意識到時間流動的,是一個溫暖懷抱的來去,一個婉轉歌聲的開合。
可很快,這兩個事物全部離他而去。男孩堆起小小的土堆,茫然地守在原地,任時間流逝,不知春秋。
“我們不能讓他一個人孤零零地等死……”
女人的聲音在他腦海中回響。男孩握緊手中的骨筆,看著麵前巨大的怪物。
“不能,我們不能……”
歇斯底裏的哭喊一遍又一遍地洗刷著男孩的理智,直到他跟著意識中的聲音輕聲念道:
“……不如一了百了。”
骨筆爆發出淩厲的黑光,吞噬了眼前的怪物。它倒下,愣愣地打量著男孩,口吐人言:
“把我的屍骨撒入四海八荒,讓惡人永世不得安寧。”
男孩近乎殘忍地笑了。
它在說什麼?惡人不就是它嗎?
不對,它是人嗎?不過是一匹妖獸而已。
垂死的怪物最後看了他一眼,終於閉上了眼睛。
男孩慢慢舉起骨筆,對準了自己的咽喉。眼看就要刺下去。腦海卻突然響起了一個聲音:
“說好了,這是約定,不許反悔!”
男孩愣了愣,指尖微微顫抖起來,猶豫再三,還是放下了手。
他還差一個約定沒有完成。
男孩低頭看著那怪物散落一地的骨灰,從破舊的衣服上撕下一塊布料,蹲下來將它們收進去,喃喃道:“這是你第一次讓我做事,也是最後一次了。”
他揮動骨筆,烏黑的靈力撕開結界,男孩走了出去,腳下卻踩空了,整個人迅速墜入深淵裏,眼前掠過一具具猙獰的屍骨,一雙雙陰狠的眼睛,張牙舞爪地向他撲來……
柳景明驚醒,朝陽透過窗戶落入房間,入眼是枝幹交錯的屋頂。他茫然地呼吸幾次,慢慢起身。模糊之中看見房間桌前坐著一個人。
他心中一驚:對方近在咫尺,自己竟毫無察覺。
隻要是活人,就會有靈息在周身運轉。對於五感敏銳的修士而言,感知周圍的靈息就和呼吸一樣簡單且必須。
但如果對方靈力實在是太純粹深厚,修為高於自己好幾個層次的話,也會出現無法感知的狀況。
幾乎是下意識地防護動作,柳景明反手放出一道靈符。可那人連動都沒動,原本勢如破竹的符紙生生停在遠處,在兩人之間停滯不動。
“醒了?”那人笑盈盈地看著柳景明。
“陸合前輩……”柳景明看清來人,很快醒過神來,扶住額頭悶聲道:“……您不能敲個門麼?”
“那不就吵醒你了,多不好意思。”
直接用法術穿牆進來就好意思了嗎?柳景明都不知道怎麼回話。忍住想皺眉的衝動,禮節性地彎起唇角:“一別兩年啊,陸合前輩。”
“何必那麼生疏嘛,景明。”陸合倒像是習慣了這個晚輩的態度,露出親切的笑容:
“相逢是緣,一敘如何?”
兩人穿過街道來到對麵茶館,上了樓閣雅座。樓下大廳在講著十洲往事,驚堂木一拍,說書人朗聲念到:
“乾坤初開張,天地人三皇……”
陸合饒有興趣地盯著樓下的戲,說道:“親身經曆過的往事,聽別人當故事講,倒是另一種趣味。”
柳景明不置可否,隻是安靜地聽起戲來。
“九州曆經洪荒時代,三皇各自分化出後裔。天皇一脈有神族、精魅,由萬物生靈吸取靈脈淨化而生。地皇一脈有鬼行、巫祇,是山川地脈氣象五時之靈。
人皇便是人族的祖先,他們分治九州,號令黎民開山理水,帶領這片大陸達到了文明的頂峰。
然而物極必反。
人皇祖先相繼隕落,他們的後裔苦心經營,將人族王朝延續了三千個年頭,終究抵不過王道的失落。
天子死社稷,諸侯盡爭霸。漫長的百年之亂拉開序幕。有道是:百年蟻穴蜂衙裏,笑煞昆侖頂上人。”
“妖怪遍地橫行,加劇了民間的混亂。之前一直隱居的修士們不得不入世,淨化邪祟。九州十二派修道者,全部加入戰爭。”
“百年之亂越戰越凶,連精魅和巫祇都卷入進來,人族之間的爭霸變成了三族混戰。終於,鬼神兩族降下天譴,修道者挺身而出,替凡人承擔了所有天罰。”
“天地皇族後裔不堪戰火侵擾,以鬼神兩族為首,發動了‘絕地天通’,另外創造了新的世界,率四族一同離開九州,用時空結界將兩個世界隔絕。”
“九州一時大亂,患難當頭,運靈一派竟然落井下石,創造出無數妖獸魍魎,並勾結其餘四族,妄圖滅絕人族!”
眾人聽到此處,咒罵聲,嘲諷聲此起彼伏;待說書人講到“道法派當仁不讓,集結正五派和散四派,群雄聚集聚窟洲的鬼門,屠盡了運靈逆賊!”時,又紛紛拍案叫好。
“運靈逆賊死到臨頭了,仍要遺毒人族!遍地邪祟擾亂了九州靈脈,一時之間江海倒流,山崩地裂,晝夜不分,亂象叢生。天機閣與燭照宮不忍見生靈塗炭,憑借強大的法力重構九州靈脈。最終,新世界穩定分為三個界麵:雲之上、天地間、光之下。後人稱為“十洲三島”。”
百年之亂的故事算是講完了,滿座喝彩。可那說書人把驚堂木一拍,話鋒一轉:
“旬空紀年,十洲三島的靈脈遠不及當年的九州充盈,修道者的境界集體跌落,可新人之中,依舊是人才輩出。”
“若說近日最搶眼的,定是前日才出山的道法掌門的二弟子——柏淵澄!年僅十七,竟然突破了一般修士百年都難以跨越的心動期,天才之名當之無愧!”
柳景明眨了眨眼睛,歎道:“十七歲心動期?真了不起。”
陸合笑了笑,瞥了眼對麵的少年,道:“你不也一樣?”
隻聽說書人又一拍驚堂木,朗朗道:“若說另一位名震江湖的,當屬一位不知名姓,甚至年紀都成迷的散修!”
柳景明舉杯的手一頓,垂下眼簾。
“出世三年,世間無人不曉這個逆天之人,卻也無人知曉這名修士的出身,原來這位被稱為‘鬼筆書命’的逆天修士,竟是《生靈錄》未錄名的無棨之人!”
“同樣的年紀,齊名啊?”陸合揶揄道。
柳景明皺著眉頭,低聲道:“不過是離經叛道而已。”
店家把茶端上來,柳景明沉默著接過茶壺,先為對麵的長者斟滿。陸合也很配合地無視樓下的曲藝,端起茶杯,道:“不愧是天機閣主教出來的徒弟,這麼討厭我,晚輩該守的規距卻一點都不落下。”
“師父的教誨我會一生謹記。”柳景明慢條斯理地給自己斟茶:“對前輩,在下也不是討厭,隻是……”
少年的聲音頓住了,陸合也沒有打斷,慢條斯理地放下茶杯,抬眼問道:“隻是?”
“隻是一見到前輩,就難免想起自己的罪孽未贖。”
“與其說是罪孽,不若說是重任。”陸合笑道:“還剩幾次?”
“七次。”
柳景明說著,從袖口中喚出一杆骨筆,它通身慘白,卻泛起烏黑的靈氣。
“不是誰都願意輕易改骨的。我這些年遊曆十洲,鬼筆書命的名字人盡皆知,可找我改骨的人仍是寥寥無幾。”柳景明把玩著手中的骨筆,眼神複雜:“我擔心改骨帶來的未知後果,求骨的人也害怕與天壇失去聯係,變成無棨之人吧?”
陸合仔細地看著對麵的年輕人:“我還以為你更喜歡做個無棨之人。”
“嗬……您不正是看中我沒能交出元神,才把這支筆還給我的嗎?”柳景明苦笑:“若不是無棨之人,如何神不知鬼不覺得將它慢慢銷毀呢?”
陸合不再繼續這個話題。他將茶杯放下,看著柳景明正色道:“天壇會盟將至,前往光之下的結界即將打開。近期時局變動,找你改骨的人應該會不少。”
“雲之上以天壇為首,天機閣和燭照宮坐鎮;天地間有道法、臨淵、破軍、文淵、回春……”陸合看向柳景明,示意他接下去。
柳景明遲疑了一下,道:“青囊、逆刃、水飾、釋家。”
“還有?”
“前輩,那應該算是禁語。”柳景明端起茶抿了一口,可挨不過對方的視線,勉強回道:
“運靈。”
“沒錯,當年百年之亂中站出來的明明是十二大門派,可絕地天通後卻隻留下了十一家。十洲裏九個大洲皆是一片繁華,唯獨聚窟洲寸草不生。”陸合看向柳景明,眼中卻沒有映出任何倒影,仿佛是在看著遙遠的過去:
“運靈,說是禁語,可修士們從來沒有忘記過。說是以史為鑒,可偏偏不把最重要的教訓傳給後人。天壇的妥協,是溫柔還是殘忍呢。”
柳景明不語。陸合的感慨,他似懂非懂。
“十二幹支缺了一脈無人補全,無論是神使還是其餘的十一門派都不會默不作聲。散修之中也有相當一部分想要自成一派,補上運靈的位置。”陸合放下茶盞,看著柳景明,鄭重道:“天地間要泛起波瀾了。你在其中,記得保全自己。”
“謝謝前輩提醒。”
“哦對了,還有一件事。”陸合從袖口裏掏出一個錦囊,放到對方麵前。
柳景明眼神一黯,輕聲道:“我差點忘記它了,真是不該。”
陸合道:“當年看你年幼莽撞,姑且將你勸下了。如今你已經十七,算是個大人了,如何抉擇我都不會幹涉。”
柳景明看著陸合,對方卻沒有提建議的意思,反而笑道:
“答案不是別人給的,是你自己尋到的。如果不是從心中生長出來的答案,再正確又有什麼意義呢?”
柳景明愣了愣:“沒想到,前輩也會說這樣的話。”
陸合笑道:“我畢竟也是修道之人。”
陸合離開之後,柳景明打開了錦囊。其中是一團包裹著什麼的破舊棉布。一股熟悉的邪氣迎麵而來,他壓製下心髒的痙攣,將錦囊放入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