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場華麗的夜宴，於敬川一身白西裝，腳蹬黑皮鞋，係一隻墨藍色條紋領結，跟隨著父親於恩進了會場。
    鋼琴曲在廳中悠揚飄蕩，幾對男女伴著音樂扭動腰身，搖搖擺擺地跳舞，時而轉一兩個圈圈，引來一陣喝彩。
    會場東邊擺了幾十套圓桌軟椅，中央安置了一張鋪著酒紅色綢緞的長桌，華麗麗的高腳杯整齊地碼成一米高的金字塔，在水晶燈的照耀下燁燁生輝，周圍又放了五個裝飾精美的花籃，裏頭裝滿冰塊，各臥一瓶白蘭地，每個小桌上又擺了各色的中西小點心，真是要高貴有高貴，要簡單有簡單，十足十天上人間的派頭！
    於敬川粗略看了下到場的人，男男女女足有五十多個！想必都是商界的巨頭，多如他的父親一般攜家眷來的，其中不乏有洋人麵孔。
    於敬川正看得恍惚，這時會場倏然安靜下來，於恩悄悄拍了於敬川肩膀，提醒他留神些，隻見一名端莊美麗，身穿牙白色壓花旗袍的婦人，挽著林仁海的胳膊，從雕花木旋梯上款款走下來，另一邊一個青年攙扶著她，有說有笑，一家人和美的樣子，讓人心生羨慕。
    一家子在旋梯中央站定，林仁海滿麵笑容，開口寒暄：“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是我太太的生日，我非常感謝……”
    後麵的內容已聽不清，於敬川靜靜注視著高處那青年，二八分梳的黑發，一身淺咖色軟西裝，整個人周周正正，溫柔裏透著英氣。記得學堂裏的英國教書先生提過，那個寫作“Khaki”的單詞，有著難以界定的色位，大概林秋落也是這樣一個人，讓人難以捉摸。
    正自恍惚，突然響起了“啪啪啪”的掌聲，於敬川回過神，原來是林伯父說完謝詞了！
    林秋落轉頭，迎上了於敬川的目光，笑得更是燦爛，和母親招呼一句走過來，“敬川，來了怎麼不叫我！”
    於敬川打趣，“我這才剛來，就看見你和伯母說話呢！怎麼忍心打擾你！”
    “少來！”林秋落拍了他腦袋一巴掌，“這邊不是說話的地方，去那邊坐會兒吧！”
    於敬川連連點頭，兩人邊說邊走，找了個安靜的位置坐下來，悠閑談天，全然不知兩兄弟早成了一眾女人眼中的焦點。
    曲子換了幾輪，兩人越發覺得無趣，便悄悄離開會場，坐到後院的草地上嚎起歌來！
    “停停停！停！”於敬川大笑，”林大哥！怎麼你看起來文質彬彬的，唱起歌來活像個鴨子！”
    “什麼？你笑話大哥唱歌難聽啊！”林秋落哭笑不得，”那你唱唱看啊！”
    他倆本就是同齡，隻不過林秋落喜愛被於敬川叫作大哥，即便再成熟穩重，有時也難免犯點孩子脾氣！於敬川也了解他這點，更是覺得有趣得不行，說道：
    “聽著啊！‘臘梅香滿堂’這句詞是這麼唱的！”說完立即哼唱一段，自覺不錯，得意道“怎麼樣？服氣了吧！”
    林秋落笑，心裏承認他唱的的確比自己唱的好聽多了，嘴裏卻不想認輸，打哈哈說，
    “一首那麼鬥誌昂揚的歌給你唱的娘裏娘氣的！哪裏好了？”不等於敬川反駁，一下子從草地上彈起來，“剛才酒水喝的多了，得去方便下！你在這兒等我！”
    於敬川一聲“哼”，被林秋落剛才那句話堵的心裏不痛快，“等你幹嘛？你愛等自個兒慢慢等吧！”
    林秋落偷笑，他很了解這個小弟的性子，既然他讓他等，他就定不會離開！這麼想著，也不多說，徑自去了。
    早春時節，夜風是有些寒的，濕冷的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玉蘭花香，祥和美好不可言說。
    突然，“砰！”一聲巨響打破寧靜，緊接著傳來林秋落一聲大喊：“你們是誰？”
    閣樓裏傳來的！不好！於敬川猛地跳起來，向著閣樓衝去！
    “大哥！大哥！”於敬川一口氣奔到三樓，剛才的聲音就是這層樓發出的！這時，最裏頭的一間小屋傳出“乒乒乓乓“東西打碎的聲音，還間雜著人扭打的吼叫。
    “大哥！”於敬川衝上前一腳踹開小門，隻見三個人扭打成一團，林秋落兩條胳膊緊緊勒著一個中年男人的脖子，兩人在地上滾來滾去，男人不時破口大罵，全是日本話！兩人鬥得不可開交。另一邊，一個金發洋人抄起一隻花瓶往玻璃上摜去，玻璃應聲而碎！
    “敬川！快別讓他跑了！”
    於敬川衝過去摟住洋人的腰，洋人急得大吼，甩開膀子朝於敬川後背連砸五拳，於敬川隻覺胸腔裏頭擂鼓樣的悶痛，五髒也要裂開！
    “敬川！還手，快還手！”林秋落剛一分心，那邊就被壓倒在地，動彈不得！
    於敬川無計，心裏著急林秋落安危，隻拚一死抱住洋人就朝牆上撞！
    “砰！”洋人未及防備，著了他這道兒，然而第二回便不再上當，仗著體型優勢，強硬地猛一轉身，兩人竟是一起側身撞到牆上！不想洋人“啊！”地一聲慘叫，原來一顆鐵釘生生紮進他右臂裏！
    那洋人反應快，不顧傷口，雙臂一掙，於敬川摜倒在地，疼得直不起腰，趴在地上奮力想要站起，背上卻突然一重，嘴裏立即湧出一口腥鹹，骨頭也要被洋人踩碎了！
    “敬川！呀啊！”林秋落又驚又痛，發起狠，拎了拳頭就往壓著自己的男人太陽穴上砸，然而拳頭還沒落下，又是“砰！”一聲，巴掌大的硯台錘到自己腦門，林秋落頓時頭暈目眩，視線也罩了層黑紅，痛著痛著，漸漸沒了知覺。
    於敬川心知不妙，“大哥！”一聲哀嚎，猛地躥起來，一腳踢中洋人的肚子，洋人疼得彎下腰，剛想還手，下一刻隻覺得耳朵裏如同爆炸一般！
    一支鋼筆竟是捅進了耳朵裏，直插到底！
    “啊！啊啊啊啊！”洋人痛得抱頭亂撞，眼睛也要瞪出眼眶子，口裏嗚哩哇啦亂叫一通，於敬川心知他要發狠，對自己不利，到處躲閃，卻還是被洋人踢了幾腳，整個小屋晃山一樣響。沒多久，洋人的眼睛，鼻子都湧出血來！最後沒了力氣癱在地上喘氣，斷斷續續說了幾個詞，於敬川也是嚇得直愣怔，一個詞也不明白！很多年後，他才知道，這洋人，說的是俄語。
    洋人再也說不出話，抽搐了一會兒終於斷氣兩隻眼尤不瞑目，狠狠瞪著於敬川，卻沒了生命的光彩。
    此時，屋裏隻剩下三個人，那個日本男人不知什麼時候逃走了，於敬川已經沒有辦法思考，他用盡力氣，慢慢抬起滿是鮮血的右手，，就是這隻手，把那支筆，插進了他的耳朵裏的，想到鮮血從那隻耳朵噴薄而出的畫麵···於敬川忍不住渾身發抖，怎麼會這樣？
    他殺人了····他···殺人了···
    門又開了，黑暗中，一條佝僂的人影慢慢走進來，來人忽然倒抽一口冷氣，嘶啞著嗓子喊一句：
    “少爺！於少爺！”
    毫無意外的，於敬川被關押了。
    於敬川沒力氣猜測自己會得到什麼樣的審判結果，事實上，他至今還沒能接受，自己殺了人的事實。太可笑了，隻是一支鋼筆！他真的殺人了？那個人，可能沒死呢！除了這件事，他更擔心大哥現在怎麼樣了？那晚他好像傷得非常嚴重，聽林家的老奴說，林秋落險些就沒了！好在搶救及時，一條命從鬼門關繞了一圈，又回來了！
    於敬川鬆了口氣，想到林秋落的傷，就覺得，自己可能是真的殺人了，那他離死怕是不遠了吧！
    他突然有點擔心父親，不知道沒了他這個兒子，他會怎麼樣？
    這麼多年，於敬川和於恩關係並不親厚，兩人之間客氣得像陌生人，他看過父親為此歎息的樣子，彼時隻覺得虛偽，母親都是因為他才會慘死，他沒有與他為敵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他還想怎樣？
    如今，他突然很想看看那張有點臃腫的臉，看看他是不是像書裏說的那樣，在歲月的摧殘下，多了許多白發？而他從來不知道，他的白發長在哪裏？如今，他又在哪裏？
    這麼渾渾噩噩地過了五六天，這天淩晨，約莫是四點，天還沒亮，於敬川突然被人叫醒，沒張口，嘴就被一隻手擋住了。
    “噓！”
    那是個一身麻布衣的漢子，戴著一頂黑帽，臉上裹著一條圍巾，隻露出一雙精明的眼睛，漢子從懷裏掏出一個布包遞給他“穿上，跟我走！”
    “你是誰？我不想走！”
    “有人讓我帶你見他，見到以後，回不回這地方，你再自己決定！”
    “見誰？是林大哥？還是···我父親？”
    漢子嫌煩，連聲催他“見到就知道了，別廢話了！”
    於敬川趕緊換了衣服，那漢子也不多說，隻在前麵帶路，於敬川在後麵緊緊跟著，雖然有點擔心，要見自己的人究竟是敵是友，然而不見，怕是他要到死都是糊塗鬼！
    糊塗鬼嗎？於敬川暗暗搖頭，他不想糊塗地活，更不想糊塗地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