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6 一場眼淚,一場祭奠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4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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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學之後,安安和夏新明之間的聯係隻剩寒暑假的幾天時間,因為安安要參加課外興趣班的學習,學畫畫,學橫笛,學舞蹈。安安對藝術有一種本能的趨向,一年級的時候,美術老師布置過一副以保護環境為主題的畫,安安別出心裁,畫了一隻梅花鹿臥在一片被砍伐的森林裏哭泣。梅花鹿是從美術書上找的模型,美術書上是站著的,被安安創作成了臥著的,那些枯樹墩全是安安自己憑印象創作出的。自那以後,安安的天賦就被發現了,媽媽給他報了美術班,他學得很積極。漸漸地,安安又要學豎笛,又想學跳舞,媽媽雖然給他報了名,但是開始擔心他的學習。俗語說“貪多嚼不爛”,安安媽媽開始擔心安安會成為一個貪圖享樂的人。“這樣下去,萬一使他成為那種不管喜歡什麼都敢放棄生活去追求的人可怎麼辦?”安安媽媽常常在安安爸爸跟前擔憂。“讓他去學吧!要不然他富裕的時間幹什麼?難得孩子這麼主動。”安安爸爸對安安很放心。
    安安寒暑假回到姥姥家小住的時候,總會帶著他最新學習的技能和漫畫書,他想交給夏新明。夏新明連看都不看,他寧願出去在田野裏亂跑。不過,夏新亮喜歡粘著安安學畫畫,看漫畫書。安安有耐心,樂意給夏新亮講解。“還是亮亮好,不像你哥,那個笨蛋,不關心書本上的事情。”安安偶爾說這麼一句,夏新亮心裏很受用。夏新亮習慣了聽到類似這樣既表揚他又批評哥哥的話,不過他幼小的心裏並不覺得自己超過了哥哥,因此他不會得意洋洋,但他還是很高興,因為聽到這樣的話,就意味著他可以逃脫被打罵的遭遇。
    安安樂意拉著小他四歲的夏新亮在外麵走,告訴他柳樹是什麼樣,楊樹是什麼樣,給他捉知了和蝴蝶,把自己的零花錢剩下給他買餅幹。夏新亮喜歡爬在炕上守著安安,看他寫作業,看他畫畫,有時問幾個令安安發笑的問題。安安喜歡這個小跟班,出於分享的需要。
    夏新亮喜歡看書,不知是天生的還是見媽媽經常批評哥哥不愛讀書的緣故,他對書特別癡迷,經常把哥哥和自己舊書拿出來整理,有時還會把自己扮作書店老板,自己和自己玩買賣圖書的遊戲。他和哥哥一樣,從小沒有玩具,在漫長的童年時光裏,他找到了屬於他的消遣方式。有時他還會向媽媽和奶奶推銷他的書,推銷的說辭全是書中他覺得有意思的圖畫,那是他對世界最初的認識——我喜歡的別人也會喜歡。誰願意傷害一個小孩子的熱情呢?除了夏新明,家人都極其配合夏新亮的推銷,手中的活計不停(該剝玉米剝玉米,該編籃子編籃子),但卻用微笑密切關注夏新亮,讓他盡情展示對書的熱愛。夏新亮上學之後,更加表現出對讀書的熱愛,作業總是第一時間寫完,從不用人操心。而此時,夏新明已經開始訓練長跑了。夏新亮寫完作業所剩的漫長時間裏,更願意看哥哥訓練。坐在田間地頭,看哥哥不停奔跑的身影在他眼中變大縮小是一種十分奇特的享受,不管哥哥怎麼跑,最後都會回來找他,帶他回家。這是夏新明給他的安全感。夏新明打心裏承認夏新亮是自己的親弟弟,願意給弟弟這樣的安全感,雖然弟弟的白皮膚大鼻子和自己的黑皮膚小眼睛走在一起格外刺眼。誰要是敢欺負夏新亮,夏新明絕對第一時間挺身而出,用武力告訴他,夏新亮背後有人撐腰。
    村裏的學校隻是幾間土牆圍起來的瓦房(在夏天,教室裏木樁搭的房梁上有時會有蛇出現,因為那裏有麻雀築了巢),隻有夠全校師生升國旗的一小塊校園,根本沒有操場。夏新明訓練的跑道就是田間凹凸不平的小路。他最喜歡在冬天跑步,沒有過分活躍的喧囂,一切都是安靜的樣子,那時他的知覺最靈,能感知到每條路不一樣的孤獨,窄的、寬的、直的、斜的、高的、低的、沉默的、愛說的……有時他可以聽到孤獨呼喊的聲音,像來自遠方,又像就在腳下,帶著奔放陰鬱的節奏,不斷引導他向前。當柳樹長出嫩芽的時候,當野草剛剛破土的時候,他對孤獨的感知就不靈敏了,每當這個時候,他就想哭一場。他不喜歡季節更替,其他季節很快就會用那些招搖的顏色把孤獨淹沒,把本質淹沒。
    安安相信夏新明是一隻白鳥,尤其是在他跑步的時候,穿著白色的短袖,就像一隻白鳥飛過。柳絮紛飛的時節,安安和夏新亮坐在田埂上,看夏新明跑步,看白色的柳絮跟著他的腳飛起又落下。
    “亮亮,告訴你個秘密,你哥哥是隻白色的大鳥,他可以帶我們飛起來,像那些白色的柳絮。”
    “哥哥什麼時候會變成白鳥?”
    “他一直就是,我一直可以看到他白色的翅膀。”
    “安安哥,你能看到我是什麼嗎?”
    “你呀!我看看。嗯?你是一匹溫順的白馬。”
    “我是白馬!我是白馬!”夏新亮開心的手舞足蹈。
    “可惜我是一條魚,必須遊回我的故鄉。”安安小聲自言自語。
    夏新明跑完步,坐在安安旁邊換下那雙校長給的白球鞋,說了一句:“我隻喜歡冬天,其他的季節,”他停頓了一下,覺得自己沒必要隱瞞,直說出來:“我一直想哭。”
    “哭什麼?你的成績提高了!你自己看!”安安把他的計時器遞給他。
    “我是一路逃回來的。”
    聽到“逃”這個字,安安突然也想哭,他低著頭悄聲說:“我也是逃回來的。”
    “就為了看我跑步?”
    “嗯。”安安想了一下,接著說:“這是我最想做的。那些興趣班,我雖然喜歡,可是沒有你在總覺得少了點什麼。”
    “我們是窮人家的孩子,從來不想什麼興趣班,我們想的是下個學期的教育費。”
    聽完夏新明這樣說,夏新亮想說他想,不過,他沒有說話,依舊低著頭用柳枝在地上畫,是一匹馬。
    “安安,我想哭,可是哭不出來。”夏新明愣在田埂上,螞蟻爬上他那雙已經補過很多次的擠腳的布鞋。
    “你才五年級,不要想太多。我們在草地上躺會兒吧。”
    天是藍的,有白雲飄過。
    “新新,你是隻白鳥,我是條白魚。”安安說得很輕鬆,卻有一種隱藏不掉的人鬼殊途的無奈感。
    “我是白馬。”夏新亮天真的歡叫。
    “我真想變成一隻白鳥,飛出去看看。”
    “魚和鳥,有可能在一起嗎?”
    那天晚上,夏新明夢到自己變成了一隻白鳥,朝著父親離開的方向一直飛。他聽到父親的囑咐——好好保護家人,可是他怎麼也尋不到父親的身影。
    第二天早上夏新明睜開眼,媽媽已經種地去了,奶奶正在燒火,他說了一句:“我爸死了,不用等了。”奶奶立馬問他聽誰說的。他說是夢,他再也尋不到父親了。他本是隨口一說,沒想到奶奶竟然哭上了,再加上家裏近來壓抑在悲傷裏的氣氛,他確信,父親已經不在了,這也正好解釋了媽媽那段時間為何毫無緣故從家裏消失了兩個星期,回來之後人就變了,不再絮絮叨叨,一心埋頭幹活。
    夏新亮開始跟著媽媽和哥哥下地幹活。夏媽媽為此哭了半日。那麼小的孩子就跟著她下地幹活,能有什麼辦法?
    小學畢業後的那年夏天,安安回到村子裏,帶著他的橫笛。安安跟著夏新明去了地裏,他采了幾條長長的牽牛花的藤盤在頭上,坐在葉子嘩嘩嘩響動的楊樹下,吹著新學的橫笛,像希臘神話裏的阿波羅。夏媽媽竟然為之動容,潸然淚下。夏新明覺得自己重新獲得了力量,他從五彩裝飾的季節裏感到了孤獨,那孤獨藏在媽媽悄無聲息的眼淚裏。他覺得自己對孤獨的感知又回來。於是他眼裏看到一隻搬運重物的螞蟻,覺得那搬動重物的螞蟻承受著比重物還沉重的孤獨,可是周圍明明有那麼多搬重物的螞蟻偶爾與之觸角交流,他孤獨嗎?他想到那些年和一群頑皮的同夥在村子裏橫行霸道,一個十二歲的少年,他突然明白了,孤獨是屬於一個人的。他喜歡孤獨,喜歡這剝去所有浮華裝飾的本真,沒有浮華的裝飾,也就沒有攀比的必要。他扭過頭對媽媽說:“媽,孤獨是幸運的開始。”本想安慰媽媽,卻惹得她哭得更凶了。
    幾天之後,在炎熱的中午,安安、夏新明和夏新亮三人割好兩袋子草,坐在河邊休息,夏新明不停地往水裏丟土塊,無助地說:“安安,我好想哭一場。”安安能感覺到他沉重的孤獨,他已經不再是那個號令群狼的頭目了,他成了一個普普通通的少年。是呀,以後再沒有兒童節了!安安在眼前的少年身上恍然覺出時間的痕跡,忍不住熱淚盈眶。安安用飽含著熱淚的眼睛望著夏新明,笑著說:“我再為你跳支舞吧,以前教過你的那支——《蝴蝶花》。”夏新明先笑起來,那是一支很簡單或者說很笨的舞蹈,他那時拚死抵抗才逃過學習那支舞的劫難。夏新亮當時跟著安安跳了幾次,他笨拙的短胳膊短腿,看起來像一隻南極來的企鵝,根本不像抓蝴蝶的少年。安安天生具有藝術的天賦,他把那支舞演繹的活靈活現,生怕驚動蝴蝶的輕巧的碎步,緩慢誇張的扣蝴蝶的動作,仿佛手掌間真有一隻美麗的蝴蝶,生怕傷了它的的性命。
    夏新明說:“跳吧,你倆都會的,一起吧。”
    安安站起來,稍加醞釀,夏新亮跟在他後麵,開始了又唱又跳的表演。
    “你看那邊有一隻小小花蝴蝶,
    我輕輕地走過去,
    想要抓住它,
    為什麼蝴蝶不害怕,
    為什麼蝴蝶不害怕,
    喲!
    原來是一朵美麗的蝴蝶花。
    ……
    ……”
    這次,安安像是一隻企鵝樣了,那些輕巧細膩的動作夏新亮倒是學得有模有樣。夏新明的眼淚突然就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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