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9告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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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裝乖乖睡午覺的夏新明無意看到了媽媽和“大鼻子”親熱的畫麵,幼小的心突然被蟄了一下似的,他片刻不停地跑去找安安。媽媽驚聲尖叫著喊夏新明,企圖把他吼回來,夏新明跑得更快了。“大鼻子”並沒有因此掃興,他更加興奮,企圖霸王硬上弓。他虎視眈眈盯了這麼多年的女人,雖然已經結了兩次婚,但因她從不曾插手那些粗活,皮膚身材仍然具有魅力。夏新明媽媽奮力反抗,不聽“大鼻子”的哄騙和威脅。
“你也有老婆孩子,說不定明明就是跑去喊你老婆了,你還敢留在這裏。”夏新明媽媽掙紮中說完這句話,“大鼻子”泄了氣,轉身走了。
那天中午,安安被姥姥按到床上午睡,夏新明滿臉憂愁跑到安安床前,惦著腳輕輕推醒安安。正在熟睡的安安睜開眼準備發脾氣,一看是夏新明,立馬精神起來,悄聲問:“新新,你怎麼不睡覺?”
“我睡不著。安安,快起來,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去哪裏?”安安立馬翻身下床。
“去找我爸爸。”
安安悄悄跟著夏新明走出院子,沒有吵醒睡熟的姥姥。
天有點熱,槐花的香氣趁勢飛得更遠,安安走在田間的路上仍然聞得到。“姥姥今晚上做槐花飯,讓你也來吃。”安安透徹的眼睛掛在笑臉上,宛如花瓣上掛了兩顆明亮的露珠。
夏新明從地上抓了一把細細的黃土,像仙女散花一樣揚上天空,任塵土四散飄落。該下一場雨了,街上少有人踩的地方,黃土又鬆散起來了。夏新明一腳踩上去,鬆散的黃土如水花一樣四濺。黃土落在夏新明身上,把他變成了一個滑溜溜的陶瓷娃娃。
“新新,那有好幾隻蝴蝶在相互追趕。”
“在哪?”夏新明把注意力從黃土轉移到蝴蝶。
十幾隻白粉蝶相互追逐是很少見的,它們在兩三米的高度起起伏伏地飛翔追逐。夏新明見狀立馬脫下灰色的粗布外套,緊緊抓著領口朝蝴蝶跑過去,他甩開胳膊把外套朝著那群蝴蝶使勁甩過去,五隻蝴蝶被打落在地,壓在外套下麵,其餘的蝴蝶作鳥獸散。安安和夏新明同時跑到外套跟前蹲下,一隻白粉蝶突然從衣服下鑽出來,驚慌失措地飛起來,夏新明起身跑去追,沒有追上,又蹲到蓋在地上的衣服旁邊,和安安小心翼翼緩慢地卷攏衣服,直到把蝴蝶全捏在手指間,夏新明才把衣服撿起來穿上,安安在一旁給他拍身上的土。
蝴蝶的翅膀被他倆撕掉一部分。蝴蝶飛不高了,也飛不久了,每一次起飛都用盡力氣,每一次墜落都十分倉促,完全無法到達它們想去的地方,即使再努力也無法擺脫兩個小孩的玩弄。如果蝴蝶會說話,它們一定會大聲疾呼救命,它們撲騰翅膀時一定是驚慌失措。死亡已經給它們敲響了倒計時的鍾聲。它們絕對不會呼求公平,公平離它們太遠了。不久之前,在天空追逐交配,還沒有遂願就成了死亡的候選者,如果蝴蝶有負責記錄曆史的學家,它們會把這件事當作意外很快遺忘,還是當作一場屠殺記錄下來?在人類的曆史上,強者對弱者的欺淩屠害從來沒有被曆史遺落,它的意義始終存在。
驅趕著垂死的蝴蝶,安安和夏新明離地頭越來越近,遠遠看到宋建國正坐在楊樹下發呆。楊樹鮮綠的樹葉輕輕晃動,每一片都帶著光芒,地裏的玉米苗長到成人小腿高度了,野草煥發生機,野生馬蘭花已經偷偷開了幾朵,宋建國像一塊放在地頭的煤矸石,動也不動。宋建國需要一支煙,他精神萎靡依著樹坐著,他極需要一支煙。家裏沒有人知道他的需求,可他卻得知道家裏所有人的需求。
“誰讓自己沒出息呢!隻好認命。”想要抽煙的時候,他總是這樣安慰自己。結婚之後,煙和酒成了他渴望不可及的東西。
“哪有錢讓你抽煙喝酒?不過日子了?”夏新明媽媽冷漠的爭吵曆曆在目,過去兩年多了,宋建國仍覺得恍如昨日。
“忍著吧,為了明明!”這就是宋建國的生活。他生活的快樂源頭就是兒子,每天抱抱兒子是他一天最快樂的事,是一天辛苦勞作的獎賞。
“爸爸……”
宋建國循著聲音望去,看到兒子和安安相跟著。“怎麼跑地裏來了?你媽不在家?”
“我媽和大鼻子叔叔在家呢。”夏新明已經坐到爸爸懷裏。他不嫌棄爸爸又髒又粗糙。這也令宋建國欣喜,畢竟這世上還有不嫌棄他的人。
“奶奶呢?”宋建國用粗糙的手指給他摸小臉上的土。
“出去了。”
“奶奶在‘大鼻子’到咱之前出去的嗎?”
“不是。我還聽到奶奶和他打招呼了。”夏新明湊近爸爸耳朵說悄悄話:“我看到‘大鼻子’叔叔要親媽媽。”
宋建國楞了一下,趕緊解釋:“他們鬧著玩呢!就像你和安安鬧著玩一樣,不要放心上。”宋建國也知道,村裏人的閑話不可能空穴來風。對於這件事,他一直采取不聞不問的態度。為了不影響到夏新明,宋建國不想把事情鬧開,其實他也不敢,即使心裏痛恨老婆和別人亂彈琴,聽到夏新明打報告的時候他心裏也隻是抱怨:“他們怎麼那麼不小心,隻希望不要在明明心裏留下壞影響。”夏新明媽媽不情願和他發生事情,他也沒辦法。“隻要不離婚,不要讓兒子知道,隨便她怎麼來吧!”他知道自己這樣想是自我欺騙,是推脫責任,怎麼可能不影響到兒子?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可是他也想不到辦法。
“兒子,”宋建國語重心長說:“你一定要好好學習,讀小學,讀初中,讀高中,讀大學。有了文化就沒有人敢欺負你了。”這也是宋建國每天晚上抱著夏新明時一定會念叨的話,雖然被家裏的女人鄙夷挖苦——“你還能供出大學生?”——可夏新明願意聽,他就願意說。
“也沒有人敢欺負爸爸了?”
“也沒有人敢欺負爸爸了。”宋建國的心裏一陣酸楚。
那天下午,安安和夏新明離開宋建國之後並沒有直接回家,夏新明揮舞著路邊撿來的柳枝領著安安一直往西走,翻過了河邊的土壩,到了離村子三裏遠的小河邊。他倆被小河阻擋,卻十分高興,這是他們第一次發現河。
那條河寬不到二十米,夏季水量充沛,水流最多最急,不算那些深坑溝壑,河道內的水深可以達到三米多,有的深坑水深可以達到十米多。河兩岸的白楊栽了沒幾年已經長到碗口粗細。這條河像是在楊樹林裏穿行的一條不見首尾的巨蟒,似乎可以吞掉一切。這條巨蟒確實是吃小孩的怪物,它每年都會吞掉幾條小孩子的生命。就在安安和夏新明發現這條河的前一個月,這條河吞掉了他們村一個小孩子的生命。那個小孩已經十歲,因為媽媽不給他買作文書,賭氣要過河去姥姥家,結果就失蹤了,屍體是在下遊二十公裏的地方找到的。這條河不僅吃小孩,還有泛濫的時候,十幾年前就泛濫過一次,十分嚴重。那年夏天連著下了好幾天暴雨,雨水灌進了屋子,家家戶戶都睡不踏實。人們把屋門口圍起來,所有人都拿著鍋碗瓢盆把自家屋裏的雨水往外舀,屋外是黑天暗地的暴雨,屋內在熱火朝天的抗洪。等到暴雨停了,人們在村西的大道上站了一排,三裏之外的河水已經漫到村口,如果暴雨再不停,整個村子就被河吞了。那年暴雨,河水猛漲,有的村子被河水淹了,還有兩戶離河近的人家的房子被河水衝塌了,砸死了三個人。那年的莊稼欠收,有幾個村民跑到外麵尋活路,才知道災難是全國性的。即便這條河偶爾會給村民帶來災難,但這也不能減弱沿岸村民對這條河的熱愛。每年夏天,沿岸所有幹渴的土地都靠它來灌溉,沿岸農民的生活水平完全由它決定。雖然夏季水流會增加,但是一到了灌溉的時節,河裏的水量會急劇減少,河道裏的那些深坑就是人們在枯水期挖的蓄水池。安安和夏新明無意間在灌溉之前發現了這條河。河水因為流速快而變得混濁,漩渦似乎也隨著河流在前進,河水馱著零零星星的幹枯的樹枝往前跑。安安和夏新明站在河邊的楊樹下往河裏丟土塊,比賽誰丟得遠。
安安姥姥一下子睡了兩個小時,睡醒之後沒有找到安安,扭著裹了一半又鬆開的腳急匆匆跑去夏新明家,發現兩個孩子都不見了。大人都著了急,什麼也不管了,火速出去尋找。有遇見安安和夏新明的村民看到兩家大人慌張失措得在到處呼喊,才說看到兩個小孩一起往西邊去了。
大人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上了,大家對一個月前淹死小孩的悲劇仍記憶猶新,夏新明媽媽撒腿往河邊跑,兩個老人跟在後麵扭捏著腳加快速度。夏新明奶奶似乎抑製不住內心的恐懼,不住地呼喊夏新明的乳名。
安安和夏新明又沿著河往北走了一段,發現一個從主河道分支出來的小池塘,許多比他們大的男孩子正在裏麵戲水。
池塘十米見方,由淺漸深,最深的地方不到一米,但是足以淹沒安安和夏新明。水很清,可以看到塘地的沙土。夏新明脫掉鞋走進池塘,站在淺水區使勁地跺腳,同時看著安安使勁地傻笑。安安也學夏新明下了水。池塘裏有個比他們大好幾歲的小男孩光著屁股走到他倆跟前,凶他倆:“誰讓你倆下來的,上去玩。”夏新明不滿地看著那個男孩。安安拉起夏新明的手,催他快走。
“安安……”
“明明……”
女人們驚恐地喊著,但是夏新明媽媽已經跑到河邊,兩個老人遠遠地被甩在後麵。
“肯定是安安領著明明亂跑,要是真出了什麼事我饒不了你。”夏新明奶奶氣衝衝地對安安姥姥說。安安姥姥不理她,繼續呼喊安安。
夏新明和安安聽到夏新明媽媽撕心裂肺的呼喊,像受了驚動的獵物,溜進了楊樹林。他倆邁著小腿胡亂地跑,夏新明在前,安安緊跟在後。他們跑出樹林,到了來時的路上。他們沿著來時的路往回跑。
“安安快跑,千萬不能被抓住。”夏新明催安安。
“你們剛剛有沒有看到兩個這麼高的小孩兒?”夏新明媽媽問那群池塘裏的男孩。
“跑樹林裏去了。往那兒跑了。”男孩子們七嘴八舌地回答,有的甚至伸手去指明方向。
夏新明媽媽二話沒說順著方向鑽進樹林。
夏新明和安安一爬上土壩就被落在後麵的兩個老人看到了。
“明明,”夏新明奶奶一聲怒吼,嚇得夏新明轉身要往河邊跑,卻發現媽媽也出現了,喊他的聲音裏帶著哭腔。
前後夾擊之下,夏新明選擇了跑向媽媽。她覺得媽媽不會打他。
“安安,快過來,嚇死姥姥了。”安安姥姥鬆了一口氣,張開了雙臂。安安衝向姥姥懷抱。
夏新明媽媽沒有打他,隻是數落他,夏新明的奶奶卻怒目圓睜,使勁拍打夏新明的屁股,問他為什麼亂跑,問他以後敢不敢亂跑了,夏新明始終倔得不說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