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人間念(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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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成衣鋪的門,尚青神情詭異的看了二人一眼,對老人道了聲告辭,都沒給黑無常說話的機會,就溜了。
黑無常不知尚青究竟何人,也不知他居心為何,隻覺得這人深不可測。
回到家中,老人做好了簡單飯菜。
“娃兒,等過幾天,我把你那衣服取回來,你不用理會那掌櫃的,他人一向如此,愛說笑,但不壞。”
黑無常嘴上答應,但心中五味雜陳。如果一段相遇始於欺騙,那麼終於謊言應該是最好的結果。
黑無常放下筷子,抬頭看著老人,問:“你,怕死嗎?”
老人聞言皺眉,瞥見對麵如往常一般幾乎沒動過的飯菜,道:“小娃,小小年紀,想這些幹嘛。”
黑無常低頭,拿起飯前盛好的甘蔗水喝了一口。
老人扒拉著菜,淡定道:“而且,你應該叫我爺爺。”
“噗!!!!!!”黑無常剛才那口甘蔗水白喝了。
沒想到,老人見他一反常態的樣子,盯了片刻,哈哈大笑。
黑無常皺了下鼻子,心道,真無聊。
老人拿著筷子,不停地往黑無常碗中夾菜,一邊囑咐:“多吃點兒,你看你瘦的。對了,等過些日子,我給你做個好玩兒的。”
黑無常敷衍著點頭,靜靜的往嘴裏送著飯菜。
飯後,黑無常回到自己屋中,想著方才發生的事。黑無常留在人間已大半年,這段時間中,當真是兩耳不聞天下事,心思全撲在了這小院和院中人身上。這麼想著,黑無常歎了口氣,他不記得,當時既做了鬼差,又為何非喝下那碗孟婆湯。這些事,他本已不再計較,但或許是這半年來的日子,太清閑,又或許是這院子和老人又勾起了自己對喝下孟婆湯之前的日子的好奇,總之此時,他突然有些向往人間。還有一點,黑無常不願承認,這老人給他的感覺很是熟悉。
明月下的小院是清寂,伴著幾片枯葉凋零的微響,黑無常隔著窗影,見對麵屋子已然熄燈,想了想,對門外輕聲道:“進來吧。”
門被推開,尚青走進屋中,點頭,“不錯,還有些警惕。”
“怎麼說也不是人了,這還是能聽到的。”黑無常走到尚青麵前。
“你是什麼人?”
尚青一笑,“看戲的。”
“看什麼戲?”
尚青點了點黑無常,“那老頭若發現跟他朝夕相處的小孩兒是隻要人命的鬼,我倒想看看他作何反應。”
黑無常皺眉,盯著尚青:“跟你有什麼關係?”
“其實也沒什麼關係,隻是鬼帝問我,這大半年人間無一人死亡,是何原因?”尚青向黑無常走近兩步,“所以,我來問問你,這問題,我該如何回答。”
黑無常一時語塞。
尚青接著道:“現在,有兩條路,一我現在將你押回地府,從輕發落;二,鬼帝日後忍無可忍,給你幾百年的苦刑。”
黑無常沉默,片刻後轉頭看向對麵老人的房間,道:“我不能跟你回去,我還有事。”
尚青嗤笑一聲,“什麼事?陪他最後半年?平白給將死的人多了一年壽命?但你記住,即便如此,也沒人念你的好。而且,那人要知道你是個奪人魂的鬼差,又將如何待你。”
黑無常不語。
尚青起身,推門而出時,屋中的黑無常突然道:“我,求你件事。”
“說。”
“等他死了,你代送他去地府。”
尚青腳步一頓,“可以。”
黑無常像泄了氣一般,倒在床上,方才尚青說的,他不是沒考慮過。雖然從一開始,就想到自己會留在人間一段時間,但後來讓他沒料到的是,自己在這時居然會選擇留下,不是沒掙紮過,但就像入了泥潭,越掙紮,就越沉溺。
尚青路過老人的房間,見窗戶沒關,就往裏張望了一眼,借著月光,卻見桌上放著一副卷軸。稍微想了想,便潛進屋內。
尚青走近桌邊,見老人還在熟睡,就輕手輕腳的大開卷軸。紙上畫的是一位年輕書生,卻看得尚青一愣,因為他實在跟黑無常太像了。畫卷下側,有一列小字,贈吾妻範顧景,慕久。
尚青抬頭想了想,他隻知人世皆稱黑無常為範無赦,卻還真不曾問過原名,不過,想來也八九不離十了。
隻不過,當真沒想到……
尚青出了小院,一躍掠上屋簷。早已過了宵禁時間,向下看去,路上空空蕩蕩,尚青在不知誰家的屋頂上坐下。這皓月當頭,映得一切都無處可藏,尚青頭一次看清這與白天截然不同的人間。他看了一會兒,似有什麼呼之欲出,這種感覺,在地府不覺,但現在卻尤為突兀。
尚青歎了口氣,起身欲走。
“尚公子,留步。”
身後,突然響起一道蒼老的聲音。
尚青沒有轉身,而是笑道:“您一把年紀了,還登高爬低的,不怕摔著?”
孟婆低笑,回到:“尚公子自命瀟灑風流,如今又怎會被斐將軍追的無處躲藏?”
尚青想到斐耀,一陣頭疼。
見尚青沒反應,孟婆接著道:“依老身看,斐將軍也是一片真心,尚公子依了便是,哪來那麼多兒女情長。”
尚青:“。…。。”
“地府事務繁忙,您慢走不送。”
孟婆嗤了一聲,道:“托鬼差的福,我這孟婆湯是熬了一鍋又一鍋,可半年來一碗也賣不出去,老身我又不敢喝,隻能白白倒掉。”而後,又感慨道:“地府,是該多些人手了。”
尚青想了想,接話,“正好,我看那二人緣分未盡,不過,還得煩勞您在鬼帝麵前美言幾句。”
孟婆沒有答話,似在權衡,片刻,點點頭,剛想說些什麼,卻突然話鋒一轉,“尚公子怕是有舊友拜訪,我不便打擾,告辭了。”
“哎!”
尚青見她跑的像見了貓的耗子,不免好奇,可突然,隻覺背後一陣陰風,頃刻被來者擁住。
尚青這才明白,連忙跳開,倉皇回身。
斐耀見他躲開,微微皺眉。
“你怎麼來了?”
斐耀湊近兩步,將尚青逼到邊緣,道:“我來看看那老太婆成果如何。”
尚青不解,“什麼成果?”
見尚青不解,斐耀耐心解釋道:“上回不是你跟我說,我將你逼得太緊,就連這人間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雖無父母,所以我找那老太婆來幫忙,不算敷衍吧?”
尚青見斐耀一臉認真,想辯駁,卻又不知從何說起,憋得不行。
此時,尚未走遠的孟婆,聽到這話,揉著差點兒崴了的腳,心說,世風日下,竟將老身我當做囉嗦媒婆!
而這邊,尚青被斐耀困住,難逃魔爪。
自從那日,尚青找上門來,黑無常在老人看不見的地方,顯得心事重重,時常發呆。
這些情緒,黑無常雖極力隱藏,但時間一久,老人都看在眼裏。
這日,黑無常很不滿,因為,這老頭兒不知在做些什麼,還背著自己,左探右探均無結果,隻得憤憤搬了凳子,坐之。
過了約莫一刻鍾,黑無常已是昏昏欲睡。
“小娃!過來!”
黑無常瞬間清醒,起身向老頭身邊走去。
“怎麼了?”黑無常見老頭臉上掩飾不住的喜氣,不解。
隻見老頭獻寶似的將身後藏著的手伸出,笑道:“這個給你,我見你平時也沒個玩的。”
黑無常接過,卻發現是個彈弓,老頭自己做的。
老頭見黑無常拿著彈弓一臉茫然,低頭找了找,覺得沒個趁手的,就從錢袋中摸出個銅錢,接著從黑無常手中拿過彈弓,左右看看,瞄準了院中樹上的一隻麻雀。
然而,彈弓力道很足,銅錢飛的很遠,不偏不倚,正中樹幹。
二人屏息等了片刻,黑無常轉頭,帶著懷疑看了老頭一眼。老人見麻雀紋絲未動,也有些尷尬,轉手將彈弓塞到黑無常手裏,負手進屋了。
黑無常看了看手裏的彈弓,彎腰隨手撿了塊兒石子,瞄準,鬆手。
麻雀從樹枝上徑直落下,幹淨利落。
黑無常隻覺身後窗內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回頭看去,卻空無一人,不由得想笑。
自從有了這個彈弓,老人每天下午都叫上黑無常。老人釣魚,黑無常在一邊打鳥打兔子。
不知不覺,年關將至。佳節來臨,家家備著酒肉,紅紅火火,透著喜慶。
院中一老一小也是忙忙碌碌。
“娃兒,把那醃肉拿來兩塊兒!”
黑無常蹭蹭蹭往院子中跑去。
“娃兒!把我新釣的魚端到廚房來!”
黑無常一手拿著一塊兒醃肉,想了想,覺得跑兩趟虧得慌,看了眼魚簍,還是決定一起拿進廚房。
可是禍福總難料。
抱了一堆東西的黑無常,剛要進廚房,卻沒看見外麵的台階。
“啪!”
黑無常來了一個狗啃泥,兩隻手還拿著醃肉,原本抱著的魚簍直接扣在了腦袋上,淋了一身水。
這時,廚房中。
“娃兒,幫我去隔壁借點兒醋!”
“。…。。”
等一切都塵埃落定,黑無常順利把醋送進廚房,老人放下手中的活,吃驚的看著他,問道:“呦!娃兒,這是怎麼了,出那麼多汗!”
黑無常:“。…。。”
飯菜上桌,黑無常身上的水才將將幹透。
老人夾了一筷子魚,遞給黑無常,感慨,“快一年啦,從去年把你帶回來,已經快一年了。”
黑無常問道:“去年什麼時候?”
老人喝了口酒,仰頭想了會兒,“大概初春時候。”
黑無常一驚,隨即心裏止不住的難受,老人的壽命恐怕隻這幾天了。
“你……最近有沒有哪不舒服?”
老人有些詫異,放下筷子,道:“沒有呀,怎麼這麼問?”
黑無常佯裝淡定,搖了搖頭,“沒。”
過了一會兒,黑無常就聽桌對麵一聲響,抬頭,就見老人一臉懊惱。
黑無常納悶兒,“怎麼了?”
“唉,大半個月前,不是帶你去了趟成衣鋪嗎,現在估摸著早該做好了。這年紀大了,老忘事兒!”老人懊惱道。
黑無常倒覺得無所謂,不過看他懊惱,也不好說。
老人看了看天色,見天色不晚,對黑無常道:“吃過飯,我去趟鋪子,把衣服拿回來,現在天兒太冷了,你這單薄衣服,扛不住。”
黑無常覺得不妥,擔心道:“山路不好走,等回來就該黑了,明早再去吧。”
老人一擺手,道:“沒事!我快去快回。”
黑無常沉默,想了想,“好吧。那我跟你一起去。”
“不用了,你在家看著鍋吧,我還做著東西呢。”說完,老人就快步向院門走去。
黑無常沒來得及叫住。
老人一去,去了一夜,黑無常一等,等了一宿。
自老人出了院門,黑無常就收了障眼法,一個高高的官帽,四個大字,“天下太平”,阻了他在人間所有的掛念,這幾處青瓦,一處小院,都和他再無瓜葛了。
他現在隻是一個鬼差。
當天大亮,黑無常不知自己是什麼感受,他站在院中,看著院中大樹,樹枝上又落了一隻麻雀。
黑無常走到樹邊,突然停住,慢慢蹲下,將樹下那枚銅錢撿了起來,盯了一會兒,突然起身,瘋了一樣向外跑去。
黑無常突然明白了當時喝下孟婆湯的原因,記憶,再好,止於分別,都是苦澀。
此時,一處冷崖下。
尚青與老人相對而立,一旁躺著一具血肉模糊的屍體。
“想看看嗎?”尚青笑問。
老人不解,“看什麼?”
尚青抬手,崖壁上出現一片虛鏡。
老人陡然睜大眼睛,盯著那個在山中瘋狂找尋的黑色身影,許久,
“顧景……”
“他是你一年前救回的孩子,現在,是個鬼差。隻不過喝了孟婆湯,什麼都不記得了。”
崖下,靜了片刻。
“我,謝遺崢,願入地府,與他同為鬼差。”
不久之後,地府又多了一個鬼差,與黑無常截然不同,這人一身白衣,笑容翩翩,被世人稱為白無常。
之後的一日,尚青在人間閑逛,路過一個茶館,便走了進去。
要了壺碧螺春,獨自喝著。
可身後一桌人的小聲交談卻引了尚青的注意。
一夫人道:“你們可知道,前些天我剛過世的丈夫給我托夢,告訴我,可別聽外麵的胡話了,現在閻王手下勾魂的惡鬼呀,又多了一個!一身白衣,一身黑衣,嚇人呦!”
桌上其他人紛紛嘩然。
尚青歎了口氣,剛上的碧螺春一口沒動,付完賬,就離了茶館。
“那你之後就再沒尋過那老人了?”白無常輕聲問道。
“不曾了。”
“為何?”白無常好奇。
黑無常不語,隻是怔怔的盯著湖麵。
西湖上,喧囂散盡。
隻留兩道身影,一黑一白,遠遠的,隻聽得陣陣私語。
直至湖麵霧起,方才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