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嘖嘖嘖，洛將軍真是可憐啊。”
    “可不是嘛，南征北戰，戎馬一生，為朝廷立下赫赫戰功，到頭來卻隻落得個叛國通敵的罪名，被淩遲處死了。”
    “三千二百刀，三千二百刀呐。血肉模糊，不忍直視。”說話者假惺惺拂袖抹了把眼睛。“慘呐，慘呐。”
    “這洛將軍的屍體掛了三天了，遲遲不下葬…”
    “噓！小點聲！不想要你的腦袋了！”一人匆忙打斷他，並警惕四周巡視了轉。“聖上是殺雞儆猴。以後若再敢有類似的間諜者，等同處理。”
    三個故作老成的年輕大臣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哀歎連連。隨後，事不關己大搖大擺著從懸吊洛呈屍體的城門樓前走了開。
    洛呈殘破的衣領口微動了動，從衣襟裏鑽出條拇指般粗細的黑蛇。蛇吐著信子盯著那三人的背影看了看，轉過頭望向了洛呈。吐出信子觸了觸他的臉——城門樓上掛了三日，風吹日曬，洛呈臉上的血早已凝固——猛然張口咬了下去，硬生扯下一塊肉，吞咽進了腹中。接著，它又咬下了第二口。
    守衛城門樓上的士兵目睹了整個過程，倒吸了口涼氣，閉緊著雙眼，腳底下悄摸摸往同伴的身旁移了移。
    同伴察覺異樣，怯聲喃喃道，“我們生前可沒得罪過洛將軍，洛將軍的鬼魂怎麼著也不會也找到我們。”
    “話雖這麼說…可是…”士兵並不信服同伴。
    “別可是不可是的了，站好你的崗吧，免得受罰。”
    士兵咬緊牙關，閉口不再言。
    倏而，城門樓便又恢複了寂靜。
    黑蛇吃飽肚子後，盤繞過洛呈脖頸，鑽進他胸襟沉沉睡去。
    洛家乃武將世家，洛呈更是不辱先祖，年方十四就已經是大將軍麾下的先鋒。十九歲時一戰成名。又他熟讀兵法，擅長布陣，用兵如神，百戰百勝，次年便被聖上封為禦前大將軍。丞相見洛呈年輕有為，仕途大好，有意招攬他，便在殿前懇請聖上賜婚，締結兩家姻緣。聖上偏向丞相，大筆一揮，恩準了。
    那幾日洛府張燈結彩，喜氣洋洋。唯獨洛呈悶悶不樂，飯也難咽，寢也難安。趁著家中人忙碌，無暇顧及他，洛呈偷溜出了將軍府。在京都城外尋著一處偏僻的酒肆，坐身下去。要了三壺烈酒，灌自己了個酩酊大醉。
    洛呈心中沉悶，卻道不出沉悶的緣由。
    “末兒，非是那丞相家的女兒不好…”他倚坐在山澗碩石旁，聽著泠泠水聲，撫摸著懷中的條黑蛇。“末兒，我征戰沙場數年…我從未與那位小姐見過麵…”
    黑蛇吐了吐信子，張口咬在了洛呈腕處。
    “末兒你又咬我…”洛呈用另一手握住黑蛇，將它從自己的手腕上取了下來，撫在胸前。他無神望著倒映山溪中的月，傻笑著道，“你便隻會欺負我。你想想看呐，我若順了祖父的意，把那丞相府的小姐娶回家…我便抓末兒去廚房，剁下末兒的腦袋，再將末兒的身子砍作四五段來煲湯喝…”
    興許是習慣了洛呈的危言聳聽，黑蛇並不惶恐，反倒更貼近他了些，吐出信子觸了下他的臉頰，觸了下他的唇。
    “末兒，我內心裏不喜歡那…”
    洛呈說話的間隙，一條細長又濡濕的東西便探進了他嘴中。那玩意纏繞著他的舌頭，迫使得他一個音也再發不出來。
    ——洛呈哥哥，你不喜歡丞相府的小姐，那你喜歡誰呢？
    ——洛呈哥哥，末兒與你朝夕相處，你可喜歡末兒呢？
    耳畔靡靡之音回蕩。
    洛呈隻覺喉嚨幹渴得厲害，迫切向那柔軟索取，索取…
    ——洛呈哥哥，你還沒回答末兒，你可喜歡末兒？
    “喜歡…”
    洛呈不知自己在回複著誰，他甚至看不清眼前人的麵容。可是隱隱約約聽到“末兒”兩字，卻是極其認真點著頭。
    “喜歡末兒…”
    “洛呈喜歡末兒…”
    翌日，洛呈醒來時發覺自己衣冠不整的躺在廂房的床上，身上盡數紅斑。而這間廂房正是三日後他的婚房，他要和丞相府小姐花燭洞房夜的地方。
    頭昏昏沉沉，身上末兒咬過的傷痕隱隱作痛。那條小黑蛇不知貪玩跑去了哪裏，竟然不在他身邊。洛呈扶著床榻緩緩坐起身，喚了幾聲，無人來應。他口幹舌燥，隻好自己下床去倒杯水潤嗓。待他穿戴齊整，推門出去，卻被眼前的景象驚了一跳。洛老將軍身披鎧甲，手持利刃，端正坐在太師椅上，威嚴瞪著他。庭院中央豎起一口大鍋，柴火燃燒正旺。鍋內開水沸騰，水花一層接一層翻滾著。
    “爺爺…”
    “玩物喪誌的混賬東西！”洛老將軍厲聲斥道。“你給我跪下！”
    “玩物喪誌？”洛呈莫名其妙。盯著大鍋看了片刻，瞬時明白了。“那裏麵…”
    “我們洛家世代光明磊落，怎會出了你這麼個不知廉恥的東西！”
    “爺爺你煮了末兒？！”洛呈慌忙奔近鍋前去，卻被三兩個下人擒拿住摁跪在了地上。“你為何要殺我的末兒！”
    “混賬東西！我且問你，你昨夜去哪裏做什麼了？”
    “我隻在酒肆喝酒。”
    洛老將軍怒不可言。“管家，家法伺候！”
    “我當真隻在酒肆喝酒，之後去了山林吹風，吹著吹著便睡著了。除此之外，洛呈再無做過其他事。”
    “胡言亂語！你說你沒做過其他事，在山石旁你衣不蔽體如何解釋？你身上的痕跡如何解釋？你敢與人偷歡敗我門風，為何不敢承認？！”
    “洛呈醉酒，無可非議。但洛呈不曾與人偷歡，不曾敗壞家門！洛呈沒有做過的事，為何要承認！”
    “你！管家！上家法！給我狠狠的打，打到這混賬知錯為止！”洛老將軍氣得吹胡子瞪眼睛，憤憤然離開了庭院。
    老管家痛心不已，但老爺的話又不敢不聽。
    “慢著，洛叔。”洛呈爬站起身，走到大鍋前一腳踹了翻。
    水流淌出來，裏麵並未摻雜蛇肉蛇骨之類。
    管家見他疑惑，解釋道，“那蛇到底是少將軍的寶貝，老爺再生氣少將軍也不會真把它給煮了。”
    “末兒呢？我的末兒在哪？”
    “昨夜就不曾見到它，興許是趁著少將軍醉酒開溜了吧。少將軍莫要怪老爺，少將軍的心思老爺都知曉。”管家歎了口氣。
    洛呈失落落跪下身子。直被打到皮開肉綻，被打到吐血，也不再言一語。
    洛呈身體抱恙，臥病在床半月，婚期便被拖延了。又邊境外敵來犯，他病未痊愈便匆匆披掛上陣。兩家親事自然也不了了之了。
    圍困敵城數日，久攻不下。
    糧草盡，孤立無援。
    丞相為人小器，本就因婚姻一事使自己顏麵掃地而對洛家不滿，又聽聞戰事吃緊，遂常於禦書房進讒言。久而久之，聖上對洛家生有疑心。
    正中丞相下懷。
    丞相自薦願往前線督戰。聖上予準。
    兩月之後，軍隊灰頭土臉歸來。此戰險勝，以少勝多，洛呈功不可沒。
    哪知他前腳方踏進京都城門，一道聖旨傳來，五花大綁給打入了天牢。
    罪名是通敵叛國。
    本該株連九族，聖上念顧家世代忠良，隻降罪洛呈一人。翌日，淩遲處死。屍體懸掛城門樓，以儆效尤。
    殘陽如血。
    落日餘暉傾灑洛呈臉頰，分外好看。
    這個少年尚未及冠。
    身著黑衣的少年坐在城門樓上，騰空晃蕩著兩條小細腿。
    “洛呈哥哥，你說過如若一天戰死沙場，我便可以吞下你了。是洛呈哥哥你自己說過的話，你現在可別怪我吖。”
    少年使勁眨了眨眼睛，悲苦笑道，“你看，我都沒法為你流出一滴眼淚來呢。”
    “我害羞…我不好意思吖洛呈哥哥…我那日隻是想抱抱你的，可是我太喜歡洛呈哥哥了…我不過是與你捉迷藏，像尋常一樣的，你為何不來找我了呢…”
    “洛呈哥哥，你隻能受我欺負的啊，那皇帝老頭他憑什麼傷你…”
    “洛呈哥哥，我帶你回家好不好？我以後再也不和洛呈哥哥捉迷藏了。嗯…就算我貪玩忍不住，也會藏在洛呈哥哥能看到的地方。”
    少年解開綁在洛呈脖頸處的繩索，抱著他躍下城門樓。
    守城士兵驚駭不已，看著洛呈的屍體緩緩飄過城門，飄出城外，消失在一片荒蕪地中。
    許久才回過神，目瞪口呆。
    ——洛呈哥哥，你不喜歡丞相府的小姐，那你喜歡誰呢？
    ——我啊，我喜歡任我馳騁的疆場，和朝夕與共的末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