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雨，功課抄完了沒？抄完了連同我的一並交給顧先生。”李長頌蔑了梅空雨那虎背熊腰的渾小子一眼，把自己書案上的《中庸》攏進了左袖。
    七拐八折，李長頌貓著步子閃進了自家後院的小林子裏，扒開一片飛舞橫斜的茅草，在一個亭亭如傘蓋的桑樹下坐定，看看四下無人，於是從左袖中抖出《中庸》，又從右邊袖子裏抖出一本薄冊子，扉頁上三個簪花小楷——挑玉簾
    李長頌一邊瞟著冊子上姿媚可人的女子圖，一邊接著抖，可袖子裏滑出來的卻是他今天的功課。
    晴天霹靂，重錘當頭。
    李長頌呆了半晌終於明白了緣由，今天拿給梅空雨的不是自己的功課，而是自己攢了許久的私房錢買下來的風月話本《繡榻紀事》！
    翌日，畫弦書院。
    教書先生顧渚晨的黃花梨書案上擱著本方方正正的《繡榻紀事》
    香肩半露的美人兒似乎正在朝顧渚晨暗送秋波。
    顧先生壓了壓心火，沾了唾沫撚開書頁，翻得好不如翻的巧，鬢染霜華的顧先生瞳孔一縮，穠豔露骨的描寫直紮眼球。
    自己的學生，聖賢之書讀的狗屁不通，反倒鑽進這香詞豔句裏去，顧渚晨當即耳根如火，雷霆大發！
    “是誰的！”
    此言一出，三十六名學生皆是埋頭不語，幽萼齋裏鴉雀無聲，落針可聞。
    “不承認？！好啊，今天誰都不許走！在這抄《禮記》！”顧渚晨氣的七竅生煙，李長頌垂著腦袋，駭得亡魂喪膽。
    半晌，李長頌的眼珠子骨碌碌轉了一個來回，轉到梅空雨的方向，兩個人的視線正對上了，梅空雨正一臉幸災樂禍地瞧著他。
    “我在問一遍！”
    李長頌五髒六腑顫了顫，看了看周圍霜打茄子似的同學，最終還是戰戰兢兢地支吾了一句：“是我的……”
    顧先生兩眼一翻，差點氣背過去，自己心目中的得意門生，聖賢之種，竟然……竟然……
    顧渚晨一張老臉抖得厲害，法令紋愈加深刻，他戒尺一敲，嗓門一張，吼得窗外那鳳仙花容失色，那扶桑蔫頭耷腦。
    “小小年紀，不好好讀孔孟之書，竟看這種風月話本！下一步是不是該看春宮圖了！李長頌，讓你老子來見我，你若敢隱瞞，為師我親自登門拜訪！”
    這一通唾沫橫飛之後，顧渚晨拿起那本罪魁禍首《》，打著旋兒一甩，不偏不倚正中李長頌額頭，然後抖抖一把長髯，拂袖而去。
    李長頌哪敢實話實說，回了家給他爹李台榮撂下一句：“顧先生請你喝茶。”接著就逃之夭夭了。
    半個時辰後，李長頌估摸著李台榮也快要趕到顧渚晨的舟廬了，便輕手輕腳地溜了進去，蹲在舟廬的牆根下。
    顧渚晨的舟廬裏花木扶疏，清景無限。蹊畔數點桃花，庭前幾從芳菲。
    這幾日蘅越郡皆是一漏天，雨水蒸了地氣，草葉間煙色迷蒙，低飛的乳燕銜著一片落花，弄煙惹雨。
    對著這新沐過的春景，李長頌本能七步作詩，可如今哪有雅興，尤其是李台榮的一聲怒罵，把舟廬變成了阿鼻地獄。
    “顧先生，犬子給您添麻煩了，都是我教子無方，先生放心，回家我一定狠狠教訓他，下次再讓我看著這些下流之作，我定打斷他的腿！”
    李長頌心肝一顫，腳下一滑，就摔進了又黏又膩的濕泥裏。
    他也顧不得屁股上的鈍痛，手忙腳亂地提上鞋子，兔子般衝出書院，看了自家門上的李宅二字，心中發怵，於是拐了個彎兒，直衝進一巷之隔的謝府。
    入暮時分，明月浮花。
    謝川離的房間內一燈如豆，窗戶紙上映著一個黑色的剪影。
    李長頌連敲門也忘了，徑直走進去，生怕他爹追上來打斷他的腿。
    謝川離身上的墨色薄衫曳地，天青銖絲氅衣斜披在肩上，油燈搖搖晃晃，火焰映著的少年玉頰微瘦，略帶暖意，十隻纖長的玉指正在拚湊幾塊泛黃的殘片。
    夜容芳潤，君子如畫。
    李長頌這才發覺自己竟是如此唐突。
    致歉的話剛到嘴邊，案邊安靜的少年猛一回頭，兔起鶻落，李長頌躲避未及，電光火石間就被反手扣在地上。
    “怎麼是你？我還以為是賊呢。”謝川離嘴角噙起一抹淺笑。
    “賊有從正門進來的麼！”李長頌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