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大堂，走進夜色裏，即使四周狂風怒號，謝莞也覺得比待在裝修奢華的大堂要幸福得多，風從四麵八方刮來打在身上，真實的觸感，他如獲新生。
    想起今晚的遭遇，他甚至覺得像是經曆了一場夢，無論是突然的綁架，駭人聽聞的性派對，豪門公子的糜爛生活，對他一個普普通通的學生來說，都因為太過驟然而像是一場幻覺。可他此時仍然不由自主發抖的手腳又在不斷的提醒他，這些都是事實，可怕的事實。
    他慶幸，自己又一步步走了出來。
    可是，今晚的經曆卻讓他無比清楚的認識到一點：你弱小的任人宰割。
    他低垂的眸裏有什麼在堅定蛻變。
    “你怎麼也出來了？”莫塵問跟在身邊的楚瑾。
    楚瑾語氣依舊不怎麼好，“受害人都沒了，綁架案也沒了，我這個報案人還留在那幹嘛，請警察叔叔吃宵夜啊。”
    莫塵也覺得自己今晚把楚瑾使用的太過了，他清了清嗓子，“你怎麼老愛叫警察叔叔。”
    楚瑾哼了一聲，“這有什麼奇怪，他本來就是我叔叔。”
    莫塵：…
    他本意隻是想隨便換個話題，結果這隨便的話題內容好像也不是太隨便，他真是…不知該說什麼好。
    “不然你以為隨便哪個警察都會到這片兒來給自己惹麻煩嗎。”楚瑾說，“不過也是你們運氣好，我這小叔叔向來是鐵麵無私公事公辦的性子，我本來還以為要磨一會兒嘴皮子，結果他這次這麼爽快。”
    “你說了什麼。”莫塵問。
    楚瑾嘖了一聲，“能說什麼，就說我們要帶人走唄，不過他剛開始還不同意，直到我說這同學是學音樂的，以後可能是公眾人物，他就同意了，我當時都差點沒反應過來。”說到這他想了想，又說，“不過好像我這小叔叔當時也詫異了一下。”
    “謝謝。”這時一直默默跟在莫塵身後的謝莞小聲說了一句。
    楚瑾偏頭看他一眼，然後笑了一聲，說，“這次你依然可以隻謝莫塵，我隻是幫他。”
    謝莞低頭不說話了。
    幾人走到停車的地方，楚瑾問莫塵，“你車停哪兒了。”
    “別墅區外麵。”
    “那你坐我車，送你過去。”楚瑾打開車門，就要上車。邵恒已經坐上了駕駛座，插鑰匙。
    莫塵遲遲沒動，打量一眼他的炫酷跑車，說，“我怕自己會被擠死。”
    楚瑾這跑車是二人座的，後麵空間比較窄，大概隻能蹲著。關鍵這人還老動不動就說要開車送莫塵，其實莫塵心裏一直是嫌棄的。
    楚瑾放車門上的手一頓，然後十分利索的坐進去把車門一關，透過車窗說，“有免費車給你坐你還挑三揀四，那你自己走著吧，告訴你這天兒快下雨了，你可得走快著點，別淋了雨回頭怪我沒提醒你。”他轉過頭，“小恒，咱們開車。”
    邵恒平穩的發動車子，倒擋，然後轉彎。
    目送紅色跑車在風中遠去，謝莞放鬆的吐了口氣。
    “你很怕他？”莫塵問。
    “不，不是怕，”謝莞沒想到他會突然問出這樣的問題，飛快看了他一眼，有些無措地解釋，“就，就是覺得跟他待在一起，有，有些緊張。”
    莫塵笑了笑，沒說什麼，往前走去。
    楚瑾這個人，正宗的豪門公子，本身自帶上位氣場，再加上個性張揚，不熟識的人難免會覺得他盛氣淩人不好相處，可一旦跟他接觸的多了，會發現這個人慣常的刀子嘴豆腐心，他其實很容易心軟。這一點，公司的人都知道。
    而莫塵，更是向來都很清楚。
    謝莞緊走幾步，跟在他身邊，二人一路沉默著往別墅大門口走去，偶爾會看見幾個警察巡視或者在審訊別墅裏的仆人，大概是打了招呼，倒是沒人攔住他們問話。
    謝莞好幾次偷覷身旁的人，總想找點什麼話題，可看他神情平坦，步履卻邁的很大步，好像並沒有要與自己說話的意思，他也就歇了心思。
    走到別墅大門口，外邊已經有聞訊蜂擁而來的記者，被警察擋著，正對著大門裏翹首以望。
    謝莞一驚，下意識往後躲了躲。
    莫塵被他的舉動逗笑，說，“他們照相機還沒舉呢。”
    此時別墅大門的燈光恰好打在莫塵的臉上，映出他幾分帥氣的笑容，謝莞愣了愣，隨即摸頭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那個，我就是沒看清。”
    二人從側麵走了出來，謝莞回頭看一眼這棟差點讓他陷入地獄的別墅，門口被記者和警察包圍，似乎也就失了幾分華麗變得不那麼高高在上。
    失了一開始的慌張恐懼，他此時更像一個旁觀者，心裏陡然冒出的想法是：原來這個地方就長這樣啊。
    伴著狂風，豆大的雨點開始打下來，他看一眼前方腳步未停的莫塵，大步追了上去。
    而此時，別墅大門口一輛輛警車開了出來，記者蜂擁圍攏，閃光燈一陣陣亮的晃眼，雨，越下越大，衝刷著這個黑夜。
    就五十米的距離，一會兒工夫，莫塵和謝莞上了車，身上都不可避免的淋了雨，外邊的雨聲嘩嘩響，雨水打在車上瞬間濺得老高。
    莫塵抖了抖襯衣，水珠已經順著頭發根往臉頰流了出來，他從車前格子裏拿出一塊毛巾擦。
    轉頭看見盯著他的謝莞，擦拭的動作頓了頓。
    謝莞身上同樣狼狽，或者更甚，身上的衣服褲子都是之前那個黑衣保鏢的，對清瘦的他來說，顯得過於鬆垮，而且雨淋後的頭發，衣服都濕噠噠的貼在身上，再想起他之前的遭遇，此時看起來就有些可憐。
    莫塵心內歎了口氣。
    把毛巾遞給他，“擦擦吧。”
    “謝謝，”謝莞接過來，覺得有點兒高興。
    莫塵看著擦頭發的男孩，問，“把你送去哪兒。”
    聽到這個問題，謝莞直覺要掏手機看時間，結果伸到兜裏摸了個空，才想起自己身上空無一物，他的手機還有包，大概都落在酒吧後門了。他頓時變得為難起來。
    莫塵看了一下腕表，告訴他，“快到十點了。”
    “這個時候回學校都已經關門了。”謝莞為難的看了他一眼。
    “去住酒店吧。”莫塵發動車子。
    “我沒身份證。”謝莞低頭小聲地說，臉色漲的通紅，感覺自己在刻意給人添麻煩。
    “我住的附近就有酒店，去那吧。”莫塵看著前方，道路上已經有積水，他不能開的太快，可他心裏惦記著，現在開回去起碼得深夜十二點了，也不知道他睡沒睡。
    謝莞聞言悄悄吐了口氣，他這麼說意思就是會幫自己了，心裏忽然覺得有些欣喜。這個人從一開始就一直在幫助自己呢。
    “我就這麼走了，其實想想，還是有點便宜那些人的，少了兩條大罪。”謝莞說。
    “你是說綁架和強奸嗎，”莫塵頓了頓說，“不會。”
    聽到這四個字謝莞心中還是有些膈應，不過莫塵這麼肯定的態度又讓他不解，不由問，“為什麼。”
    “因為人自保的本性吧。”莫塵回答。
    謝莞還是不明白，但他不好意思再問，這人好像不是個愛說話的性子，感覺有些酷酷的。
    莫塵沒再說話，謝莞不知道說什麼，車內一時間陷入沉默。
    不過聽著外麵的大雨聲，看著雨刷不斷來回掃過擋風玻璃，細小的水流分開又彙聚，他一點兒沒覺得無聊和不自在，反而希望這樣的路能長一點，再長一點。
    但是總不可能倆人就真的沉默兩個多小時啊，謝莞最終還是開口，他胡亂地扯個話題，“你家住哪兒啊，我看離我們學校遠不遠。”
    “跟你唱歌的地方挺近。”莫塵說。
    “哎，市中心啊，那酒店費用肯定很貴。”謝莞脫口而出，不過說完他就恨不得打自己嘴，一個本來身上就沒錢的人說這個…雖然自己是無心的，但其中的意思會讓人覺得是在埋怨什麼，有些不識好歹，或者在影射什麼，想占人便宜。
    事實上莫塵隻是不知道要說什麼，一個學生在遭遇陳三公子那事兒後還堅持到酒吧唱歌，想來經濟上也確實暫時不寬裕，這種情況下說什麼好像都不合適。
    “那個，離我們學校一點也不遠，還可以趕上早上的課，哈哈。”謝莞一臉羞囧的努力想說點什麼來緩解什麼。整個就顯得有些手足無措。
    “你就穿這身趕著去上課嗎。”莫塵說了一句。
    謝莞愣了愣，隨即泄氣似的垂下頭去不說話了。唉…還是沉默吧。
    莫塵也歎了口氣。
    不知道為什麼，好像對於這個男孩，他總有種莫名其妙的感覺，然後會沒來由的心軟，憐憫。
    車子一直在行進，不知過了多久停下來，謝莞往車外看了看，這裏應該不是商業街，因為道路兩旁基本都已經陷入黑沉，沒有看到類似於酒店的地方。
    他不知道為什麼要停在這，於是去看莫塵，然後看到他掏出手機似乎要打電話。
    與莫塵的兩麵之緣，謝莞覺得他是個少於言辭，性格內斂的人，所以看見他接下來的樣子，愣愣的有些回不過神。
    原來他可以笑得這麼燦爛。
    謝莞聽見他對著手機說，“快，快往外麵看。”然後他打開車窗，狂風夾著大雨瞬間湧了進來，冰涼的感覺打在臉上，謝莞下意識往後躲了躲，而他，卻把臉往車窗邊湊。
    方煜本來拿著本從莫塵那順來的書看，這家夥現在看的大多是艱澀難懂的專業書，那天看自己對他的書感興趣，扒拉半天找了本《建築奇談》，內容大概是以故事的形式給一些標誌性的建築物賦予一個人性化的形象。
    不過，依舊不是很能看的進去，他大多隻能盯著它走神。
    接到莫塵的電話，看他這麼傻的在大雨中揮手，方煜無奈的笑起來，說，“看見了看見了，快把車窗關好。”
    “那你早點睡，我先回去了。”莫塵的聲音透過手機傳過來。
    “嗯，你也早點睡。”方煜朝他揮了揮手。
    大雨裏莫塵也揮了揮手，合上車窗，側正身子，然後…
    他身後出現了一個男孩。
    方煜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那一眼，因為現在車窗合上，他什麼也看不見，就像與莫塵分開的那十年，他什麼也…看不見。
    他呆呆的舉著手機，頭腦一片空白，莫塵在電話那頭又說了什麼，他拚命去聽，可什麼也聽不清。他努力張口，可是說不出話。
    最終沒了聲，他看見那輛車在雨中開走。
    心口漸漸發絞，疼痛一點一點的出現，蔓延，撕扯，心裏像是住了個吞噬幸福的怪獸，總是在自己最慶幸的時候，被他撕咬的血肉模糊，他緩緩扯出一個笑容，這種感覺，真是久違了啊。
    他轉身，朝著小隔間走去，背影一步一步的消沉。
    原來，看不見…不是不會發生啊。
    我理所當然用自己的心態跟你相處，可是我忘了問你，莫塵，你心裏…還是一個人嗎？
    莫塵把車停好，正準備開門下車，一塊毛巾遞了過來。他愣了愣。
    “擦擦吧。”謝莞笑著說。
    “謝謝。”莫塵說，他接過毛巾，但是沒有擦，最終用手抹了把臉，拿著毛巾下了車。
    毛巾也需要換了，可能因為莫爸爸從醫的緣故，他從小就有些潔癖，不喜歡用別人用過的東西。
    深夜的地下停車場，安靜的嚇人，二人依舊沉默的走著，整個停車場隻有他們發出的腳步聲在回響。
    謝莞有些低落，原來他不是不愛說話，隻是不愛跟自己說話。他想起剛才那人對著電話來回說著晚安，早點休息，明早一起吃早飯，這樣瑣碎的話語，笑的那樣滿足。
    而他對自己…
    本來還覺得很高興，可是有了另一人的對比，頓時就覺得高興了一路的心情因為缺了點什麼而變得索然無味。
    缺了什麼呢…
    跟著莫塵進電梯，到了十七樓，看著他掏出鑰匙開門，進了屋，對自己說了句“稍等。”
    他進臥室，拿了一套自己的衣物出來，“這是我上大學時穿的，你拿去應應急，不必還了，走吧，我送你去酒店。”
    然後自己又跟著他出門，進了電梯，到了停車場，坐上了車裏。
    車子又朝著夜色中的大雨開去…謝莞終於明白，不是缺了什麼，而是多了什麼。
    多了再平常不過的東西，那就是這個世界上普通人與人之間相處應該具備的禮貌的疏離。
    他捧著手上的衣物，笑了笑。
    他此時自然也不會再毫無自知之明的去問剛才那個人是誰。
    車子剛駛出小區大門，莫塵突然猛地刹車。
    謝莞身子往前撞了撞，急忙問，“怎麼了？”
    莫塵有些急的打開車窗探頭出去瞧，大門左側空無一人，孤零零的路燈下能清楚看見大雨下落的軌跡…所以，剛才那一瞥，是看錯了吧。
    他朝水果店看去，那個位置已經漆黑一片，他應該已經睡下了。
    莫塵盯著那邊看了幾秒，他想，原來當那個小店麵的燈光不再明亮時，是這樣的…
    連成一片的黑色，看起來有點機械的冰冷。
    謝莞叫了他幾聲，他慢慢縮回腦袋，合上車窗，重新發動車子。
    許久，久到車子早已看不見了，方煜從大門的四方柱子後站出來，雨水成股的在臉上衝刷，路燈下他的神情似悲似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