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飛羽躺在床上，瘦得脫形的臉上滿是疲憊之色，蕭景和莫離坐在床邊的椅子上，莫離薄薄的嘴唇緊抿著，一言不發。
    蕭景伸手握住莫離緊緊握成拳，骨節泛白的手，溫聲對林飛羽道：“你把人都支出去，是想要跟朕說什麼？”
    林飛羽緩緩轉動眼珠，深深的看了一眼莫離，眼神又回到了皇帝身上，開口道：“皇上，臣的大限到了。”
    莫離一驚，剛要有所動作，卻被蕭景按下了。
    蕭景道：“朕聽說鬼醫就在你的府上，你的性命應該無礙了吧？何苦如此消極？”
    林飛羽吃力的搖了搖頭，緩緩道：“我林家世代忠良，家訓保家衛國，臣的父親、祖父，無數先人戰死沙場，世世代代用血肉之軀守護著這個王朝，林家兒郎的血肉，都填在了戰場上，外人提起臣，可能會說臣是一員猛將，是戰場上的殺神，臣沒有辱沒林家的家風和父親的威名，旁人見臣身居高位，可能會羨慕，可能會嫉妒，可是誰會知道，臣的心中，最厭惡的，就是戰爭，最痛恨的，就是殺人呢？
    可能是殺孽太多，林家的人丁越來越單薄，到了祖父這一代，枝深葉茂的大家族已經成了單傳，顫顫巍巍又傳了兩代，如今，怕是要斷了。
    臣十二歲參軍，十四歲上戰場，沙場半生，都是為了守邊疆、護國土，如今北域安寧，四海安定，皇上也是明君聖主，朝中上下歸心，有沒有臣，已經無傷大雅，臣於國於民，也算是無愧於心。
    臣知道，身為林家獨子，接受百姓的推崇與供養，臣有不得不抗起的責任，可如今，臣該做的，能做的，都完成得差不多了，林家世代所守衛的邊疆，最少可以安穩百年，百年之後的事，就不是臣力所能及的了，臣身上的重擔，應該可以卸下了，臣，真的太累了，這一次，臣要好好的歇一歇，不想再醒來了。”
    莫離忍不住喚道：“將軍，您……”
    林飛羽向他搖了搖頭，喘了口氣，緩緩伸手打開了床頭的暗格，拿出一塊非金非鐵的玄色令牌和一張紙，蕭景瞳孔驟縮，林飛羽將令牌和紙張遞向蕭景，接著道：“皇上，這是北淩軍的調軍令牌和軍中有將長潛力的人員名單，臣死後，北淩軍便托付給皇上了，臣會給北淩軍留下最後的遺命，臣死以後，北淩軍將直接聽命於皇上，不接受任何人的調動，他們，將會成為皇上有力的臂膀和最鋒利的長劍，希望皇上看在臣和他們為我盛世皇朝立下赫赫戰功的份上，善待他們，莫讓他們為人所欺。”
    莫離的眼眶已經紅了，蕭景的心中也十分震憾，北淩軍是什麼？那是盛世皇朝最讓人聞風喪膽的一支鐵軍，他們常年駐守北疆，裏麵一個最普通的士兵提出來放到其它軍隊裏都能橫掃一片，是真正屍山血海裏衝殺出來的軍隊，他們紀律嚴明，忠心耿耿，誰提起北淩軍不怵三分？
    蕭景的皇帝老爹和皇帝大哥對北淩軍恨不得垂涎三尺，可北淩軍中的人都是一根筋，隻聽林家統帥的號令，讓他們又愛又恨，既拿不到手，又舍不得毀掉，一提起這支軍隊，牙根都癢癢。沒想到今天他不費吹灰之力就將統帥北淩軍的信物拿到了手。
    蕭景抬眼看向林飛羽，他的臉上依然是濃濃的疲憊之色，蕭景在心中歎了口氣，英雄末路，總是讓人唏噓，不過……
    蕭景接過那塊令牌和名單握在手裏，對林飛羽道：“你想要什麼？”
    林飛羽蒼白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點笑意，道：“皇上知我，臣這一生，為了我朝不說是鞠躬盡瘁也差不多了，金錢權勢，對我這種隨時可能死在戰場上的人並不多麼重要，我這一輩子，唯一想要的，隻有一個人。”
    蕭景了然道：“步惜元？”
    林飛羽閉了閉眼睛，道：“不錯，是惜元，想必皇上應該得到消息，他如今就在臣的府上，鬼醫也是他帶來的，臣死後，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惜元，臣最後懇請皇上，能夠多多看護，莫要讓人欺負了他，莫要讓他再受到一丁點兒的委屈，他大難不死，又……又擺脫了我，應該……應該過幾天清清靜靜的好日子了。
    這就是我……是我最後的願望了，希望皇上成全。”他說了太多的話了，之前積攢的力氣已經用光，此時呼吸變得急促，話也不再連貫。
    “將軍！”莫離終於忍不住，從椅子上滑了下來，“砰”的一聲跪在了地上，一向冷清的雙眼中不斷有淚水滑落，兩手緊緊抓著林飛羽的被角，兩肩不住的顫抖。
    蕭景也有些心酸，不說林飛羽這些年的戰功，從他登位以來，林飛羽便一直在背後支持著他，幫他收攏政權，震懾心懷不軌之徒，他愛上了莫離，林飛羽從來沒有阻撓，反而勸莫離不必顧忌他，盡力去爭取他想要的，他少年時對林飛羽是崇拜，如今對他，是感激，況且林飛羽在莫離的心中如此重要，他的內心，是真的不想讓林飛羽走向死亡，哪怕不要手中的這塊令牌，哪怕要付出更大的代價，他都希望林飛羽可以好好的活下來，畢竟，他還這樣年輕，可是他也明白，林飛羽的心中，已經有了決斷。
    莫離咬著牙，不曾泄出一絲嗚咽，他低聲道：“都是屬下的錯，是屬下的疏忽，害了公子，也害了將軍，最該死的是我啊將軍！”他情急之下，又忘記了君臣之別，自稱為屬下，此時卻沒有人去在意這些。
    林飛羽歎了口氣：“莫離啊，我說過很多次，你怎麼……還是把過錯攬在自己的……身上呢？那件事怪不得……你，是我……是我不信任他，才會……釀成大錯，不關你的事，你何必……自責到如今？”
    蕭景見他說話實在費力，上前將莫離拉了起來，強硬的抱在懷中，兩眼直視著林飛羽的眼睛道：“林飛羽，你托付的事，朕會替你完成，朕今天當著莫離的麵向你承諾，從今往後，步惜元在我盛世皇朝可橫行無阻，見朕不拜，見官大三級，雖無實權，但任何人膽敢冒犯於他，罪同欺君！朕許他叫天天應，叫地地靈，五品以下，有先斬後奏之權！”
    林飛羽睜大了眼，他隻是想讓皇帝多多看顧著他的惜元一些，沒想到蕭景會給他這樣大的權力，蕭景當著他的麵，將手中的令牌放進了莫離的手中，接著道：“北淩軍，朕交給莫離，想必你會更放心，有他統領北淩軍，對你的步惜元，也是另一重保障。
    你剛才頻頻看向莫離，滿臉的不放心，卻隻字不提他，是怕朕猜忌他嗎？你大可放心，莫離之於朕，就好像步惜元之於你，朕在有生之年，決不負他！如今他手握北淩軍，再不濟，也不會為人所欺，朕也決不會讓他步了得喜的後塵，朕的後宮中，隻有他，你放心罷！”
    林飛羽長出了一口氣，鄭重道：“多謝吾皇！”
    他看著紅著眼眶的莫離，緩聲道：“你去……看看惜元吧，看過他，從此……便放下那些……愧疚，不要再想當……當年的事了，這是我對你……最後一個命令，能做到嗎？”
    莫離的身子挺得筆直，沉聲道：“是，將軍！屬下……做得到！”
    林飛羽輕輕笑了笑，又急喘了兩口氣，虛弱道：“皇上恕罪，臣……”
    蕭景道：“朕知道，你累了，休息一會兒吧，朕帶莫離出去，朕也想看看傳說中的陽明公子，放心，朕會把握分寸，不會嚇著他的，你安心睡會兒吧。”
    林飛羽吃力的點了點頭，用虛弱的，幾乎是氣音的聲音道：“恭送……皇上。”
    蕭景又看了他一眼，拉著莫離出去了，林飛羽看著緊閉的房門，慢慢的閉上了眼睛，睡一會兒吧，養會精神，他還有事要做。
    ***
    莫離見到步惜元的那一刻，幾乎要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幾步上前便要翻身跪倒請罪，他的這個罪，請得太晚了，多少個日日夜夜，心中的悔痛快要將他壓垮，將軍每況愈下的身體、巧月快要哭瞎的眼睛、沉寂的將軍府，一切的一切，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如今，步惜元就站在他的麵前，他心中的愧悔與委屈仿若泄洪，瞬間淹沒了他，他結結實實的雙膝跪地，一個響頭磕在了地上，哽咽著聲音道：“公子，莫離死罪！”
    蕭景跟在他的身後，卻沒有阻止他，他知道這塊壓在莫離心上的大石已經壓得太久了，得讓他把情緒發泄出來才好。
    步惜元已經從拓跋銳和進寶等人的口中知道了當年的事，莫離這個人，他是了解的，他心中的想法，他也能猜到一二，因而也沒有阻止他，直到他“砰砰”磕了三個響頭，才匆忙上前摸索著將他扶起，溫聲道：“莫離，當年的事，是蕭婉的算計，你的將軍都不曾防備他，何況是你？況且我與林將軍之間的事，本與你無關，我知道你心中有愧，剛才那三個頭，我受了，當年的事便一筆勾消，希望你從此以後，能夠放下這個重擔，不要再想這件事，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