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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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歌直到太陽落山才回到山神廟。他在千月村裏逗留了一個時辰,除了李婆婆給的一個白麵饅頭,並沒有討到別的。村子裏的人都說近來四處都遭了水災,誰家裏也沒有餘糧。安歌有些泄氣,覺得這麼一個饅頭,別說是葉大哥那麼大個男人,就算是他自己也定然是吃不飽的。
然而等他進了廟門,才發現空蕩蕩的大殿裏早已沒有了葉澈的身影,連火堆也滅了許久一點餘溫都不剩了。
“葉大哥……”安歌失魂落魄地輕輕叫了一聲,捧著饅頭的手瞬間沒了勁兒。
他還以為那個人受了傷,肯定會在山神廟待上一陣子的。即使不理他不和他說話,嫌棄他的麵糊糊,還弄傷了他……可他以為老乞丐死後終於又有人能陪他幾天了,哪怕不說話,哪怕嫌棄他,也好……
安歌低著頭,眼眶漸漸泛紅。
爺爺,又隻剩安歌一個人了……
“何事?”
身後傳來的冷淡的低沉嗓音讓安歌驀地抬起頭驚喜道:“葉大哥?!”
葉澈方才剛一走近廟宇便聽到安歌喊他“葉大哥”,嫩生生的嗓音裏是明顯的難過,令葉澈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跨入大門,果然不意外看到了安歌紅通通的眼眶,裏頭還有掩不住的欣喜。
葉澈不由地微微蹙眉。
不過是個陌生人罷了,何至於如此。
然而安歌卻高興起來,因為葉大哥還沒有走:“葉大哥,這個給你。”安歌把手裏的白麵饅頭遞給他。
饅頭被安歌抓了一路早已冰涼,上頭還有幾個淺淺的指印。
葉澈看了一眼,並未去接。
安歌瞳孔一縮,支支吾吾地道:“葉大哥,清都江起了水災,村子裏的日子也不好過。所以……隻能要到這個……”
“你吃吧。”葉澈丟下三個字,繞過安歌走到火堆前,蹲下身重新將火點燃,又坐了下來閉上眼睛繼續運氣療傷。方才他沿著溪水一路往上遊走去,終於弄清楚此處是潮居城下遊的山澗。那麼這小乞丐所說的村子,應當就是方圓聞名的千月村了。他已經決定,盡快養好傷,便去潮居城裏看看。
安歌透過火光看著葉澈。此時的男人已經不像白日裏他撿回來時那般狼狽了,原本披散的亂發被用一根布條綁起,露出俊朗硬挺的眉眼,竟是比白日裏更好看了。那一身的氣勢讓安歌想起老乞丐以前說的,達官貴人王宮貴胄。
葉大哥,該不會真的是什麼大官吧?
安歌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
可葉大哥似乎不記得了……
可惜他沒有錢請大夫。
這一夜,安歌最終沒舍得吃那個白麵饅頭,而是把饅頭放進了鍋裏找個破木板蓋了起來。夜漸深,安歌打了個哈欠,拿出老乞丐生前的破被子把自己裹了進去,盡可能靠近火堆邊,很快便進入了夢鄉。夢裏是老乞丐還活著的時候,討到了一個饅頭,祖孫倆分著吃光了。
半夜裏,安歌是被一陣狂風呼嘯的聲音吵醒的。山神廟畢竟年久失修,門窗都破敗不堪了,最是容易剝落破碎。三月的山風吹落了後殿的半個窗格,一絲寒風若有似無地在整個廟宇中飄蕩。
安歌迷迷糊糊地起身,往忽明忽滅的火堆裏又添了兩根柴火。映著火光,安歌看見不遠處一個黑色人影蜷縮著。
嗯……是葉大哥。安歌記得白天救回來的人。
嗯?葉大哥?!安歌猛然驚醒——葉大哥為何沒有蓋著被子?明明這般冷!
安歌裹著被子爬起來,走到葉澈身邊叫他:“葉大哥?”
沒有回應。
“葉大哥?”安歌疑惑,他還以為葉澈會很機敏。
該不會是生病了吧?安歌忽然想起來,以前有一次老乞丐被地痞打傷,當夜便發起了高燒差點兒沒熬過來。
思及此,安歌再也來不及顧忌,蹲下身伸手貼上葉澈的額頭。
果然!
觸手一片火燙,連他呼出來的氣也是燙的。
這可怎麼是好……
安歌急得團團轉:“葉大哥……醒醒葉大哥!”
可葉澈不舒服地動了動,喉間發出一些粗喘,卻依然沒有醒來。
“爺爺,該怎麼辦……”安歌望向外頭銀杏樹的方向。那時候老乞丐是怎麼做的?他記得老乞丐抱著他,祖孫倆裹著所有的被子睡了一夜。
對了,被子!
安歌把白天被葉澈撇在一旁的原本屬於他的被子扯過來,連著老乞丐留下的被褥一道蓋在兩人身上。被子底下,安歌躺在葉澈身邊,伸手牢牢抱住了葉澈。
要發汗,安歌記得老乞丐這麼說過,於是將葉澈抱得更緊了。病中的葉澈感受到一絲涼意,便變本加厲地往涼的東西上靠,最終將安歌整個抱在了懷裏。這讓安歌熱得有些難受,不僅因為緊緊裹著被子,更因為葉澈身上驚人的熱度。
葉大哥,不要死……
安歌咬咬唇,忍著熱到快要發暈的感覺,最終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而睡夢中的葉澈則仿佛水中抱著浮木的落難者,緊緊地抱著安歌一刻也不放手。
葉澈是熱醒的。醒來的時候發現抱在懷裏的竟然是那個髒兮兮的小乞丐,葉澈的臉上血色盡褪,一瞬間爆發而出的嫌惡之色全然無法遮掩,身體的反應比腦子更快,已經將懷裏的人狠狠推了出去。
“唔……”安歌發出一聲難受的輕吟,從一堆破爛棉絮的被子裏被推得滾了出去。火燙的身子驟然曝露在寒冷的空氣之中,不自覺地顫抖起來,手腳也漸漸縮成一團。
葉澈還沉浸在抱著小乞丐睡了一夜的惡心之中,然而身體的感覺逐漸恢複,理智也終於開始明白過來——昨夜他因肩膀上的傷口發了高熱。可眼下除了出了一身汗之外,熱度竟然已經退了。
熱度不該這麼快自行退去的。葉澈是習武之人,很清楚自己的身體狀況。那麼……
葉澈的目光一寸寸移到剛剛被自己狠狠推開的小乞丐身上。遲疑了一下,伸手貼上小乞丐的額頭。
果然!
葉澈緊緊皺著眉頭深吸了口氣。
第二次了。雖然隻是個乞丐,可這是這小乞丐第二次救了他卻被他狠狠推開了。
看看小乞丐手掌上滲血的布條,還有發著高熱在寒冷中顫栗著的單薄身軀,葉澈頭一次在心中產生了歉意。
給安歌蓋上被子,將早已熄滅的火堆重新燃起,葉澈找到了昨日安歌用過的破鍋打算燒些熱水,掀開破木板卻發現裏頭還剩著昨日的饅頭。經過這一夜,原本白白胖胖的饅頭早就幹癟發硬,凍得跟塊石頭似的。葉澈毫不猶豫地將饅頭扔了,去外頭的小溪裏取水回來架在火上。
病中的小乞丐臉色泛著不正常的潮紅,嘴裏嘟囔著些什麼,葉澈靜下心仔細聽了聽,有些意外地看了小乞丐一眼。
爹、娘,不要走?
話雖然沒問題,可用的卻是標準的官話!但葉澈清楚地記得,昨日小乞丐與他說話之時可並非是這樣的口音。葉澈緊緊皺起眉,心底裏升起一種怪異的感覺。
而對安歌而言,這一夜相當漫長難熬。後來,他做了一個夢。在夢中看到許多人,許多人綁著他的爹娘走上一個高台。他雖然早就不記得爹娘長什麼樣子,可他就是知道那對被綁著的中年男女就是他的爹娘。冬日正午的陽光刺眼而沒有絲毫溫度,令牌落地眼前一片血色。
“啊!!!”安歌尖叫著醒過來,眼淚鼻涕糊了一臉。
“醒了?”低沉的嗓音未能喚回安歌的理智,隻能本能地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
葉澈看著小乞丐呆愣的神色便知他未曾真正清醒,於是毫不客氣將一塊浸過冰冷溪水的布巾丟到他的臉上。
“啊……”被透骨冰涼刺激了的安歌終於徹底清醒過來,手忙腳亂地拿下臉上的布巾,“葉……葉大哥……”
葉澈聽小乞丐說話又成了別的口音,眼角抽了抽,但也並未說什麼,隻丟過去一個白瓷瓶:“吃了。”
安歌呆愣愣地被瓷瓶砸到了肚子:“這是何物?”
“藥。”葉澈簡明扼要地答道。
“……藥?”安歌還是沒反應過來。
“退燒藥。”葉澈又倒了杯水放到他麵前。
安歌想從被褥裏爬出來,卻覺得渾身酸疼:“葉大哥……這藥該你吃啊……”他記得半夜裏發了高熱的人明明是葉澈。
“我已無礙。”葉澈冷冷抬了抬下巴道,“吃藥,你在發燒。”
安歌這才發現自己身上不舒服,呼出來的氣有些燙人,遲疑了一下,還是打開瓶子倒出一顆藥就著水吃了。這是安歌第一次吃藥丸。老乞丐說藥丸是和了蜜做的,做工繁複材料金貴,比普通湯藥貴得多,尋常人家也用不起,更何況是他們這樣的乞丐。因此從前老乞丐或他生了病,都是去村子裏的善堂討一副藥來吃就罷了。那重傷失憶的葉大哥是從何處得來的銀錢買的藥丸?
葉澈從小乞丐不懂掩飾的神情中看出疑惑,依舊冷聲道:“偷的。”
偷?!安歌瞪大了雙眼:“怎能……”
“與你無關。”葉澈撇開眼不再看他。
在安歌高燒昏迷期間,葉澈尋著路去了一趟千月村。彼時天未亮,藥鋪也並未開門。他潛入藥鋪,除了給安歌的退燒藥,還找了些上好的傷藥。有了這些藥,他肩上的傷不出十日便能痊愈。越早痊愈,便能越早離開這個地方。葉澈心中有種莫名的篤定,自己的身份,定然不簡單。
安歌握著葉澈偷來的藥瓶子,隻覺得有些燙手。雖然最艱難的時候老乞丐也曾帶著他偷過酒樓的後廚,可老乞丐也總說他是個幹淨的孩子,即使是個小乞丐了也是個幹淨的小乞丐,絕不能碰那些肮髒的營生。而安歌自小便呆愣愣的,自然是老乞丐說什麼就聽什麼,即使老乞丐已經逝去整整五年有餘,他也牢牢記得老乞丐從先對他說過讓他一定要記住的話。
葉澈見小乞丐呆兮兮地閉了嘴不說話了,便也不再理會他,轉身又要出門。
“葉大哥……”
“我去捕魚。”葉澈頭也不回地道。先前沿著溪水往上查探時他便發現了,那水裏頭有不少溪魚。這小乞丐細胳膊細腿的模樣,也難怪守著這麼座千月山卻依然要去沿街乞討才能生存下來。
捕魚?!安歌聞言眼睛亮了一下。
小溪裏有魚,他向來是知道的,從前老乞丐捕過幾次。捕過老乞丐畢竟年紀大了,後來便再也捕不到魚了。而安歌也曾經嚐試過,但不料整整兩天沒有捕到哪怕一條小魚,餓得前胸貼後背才放棄了。不僅如此,他還想過在山中打獵,以為能像那些獵戶那樣靠獵捕山禽走獸養活自己,卻第一次就從山上滾落下來摔得渾身是傷,多虧路過的獵人大叔搭救才僥幸活了下來。
安歌掀開被子站起身,頭依然有些暈乎乎的。可他也顧不了那麼多,隻想出去看看葉澈是如何捕魚的。
等他到了溪邊,便見葉澈站在不過膝蓋的淺水中,手裏拿著根一頭削尖了的長木棍,正目不轉睛地盯著湍急的水流。
安歌不自覺地抑製了呼吸,仿佛和葉澈一起等待著機會。
忽然,葉澈動了。
隻見葉澈手中的木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紮進了水中,一陣水花飛濺,一條小臂粗長的白水魚應聲落在溪邊的泥地上。
“啊!”安歌歡呼,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