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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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的風尚有幾分陡峭,朝歌城外就已開了紅紅綠綠一海的花。隻是不斷震蕩山脈的巨響、滾落的碎石、紛揚的塵土破壞了這份景致。
原來幾裏外正有上千名服勞役的丁壯,在為城裏的王公貴族建府邸。
數百根巨木用繩箍住,高懸地麵。繩有兒臂粗,長長的一端被十來名役夫拉著。一組組役夫聲嘶力竭地喊著口號,身往後仰,麵部通紅,眼眶欲裂,汗從繃緊鼓起吐露著痛苦的肌理上淌過,碎石鑲進蹬著地麵的腳上,留下一道道血痕。
為首的從急速運轉的肺腑吼出一聲帶血的"放——",那百根巨木就帶著雷鳴般的氣勢重重墜下,刹那灰塵漫天。勞役們卻並得不到喘氣。又是一聲撕裂的"拉——"
在這不斷的"放""拉"外,更有一行行役夫躬著身,氣喘如牛地拉著一車車堆滿石頭的車,粗繩將他們的肩磨得血肉模糊。可並沒有人敢稍緩腳步,因為不遠處一簡陋竹棚下正有兩名監官手握鋼鞭,邊交談邊用惡毒又高高在上的目光掃視著。
其中一位較胖的監官,被灰塵嗆得不住咳嗽,緊緊皺著眉,不耐煩道:"你看那告示了嗎?"
原來那道紂王尋美的告示早貼滿大街小巷。這今古難見的消息不脛而走,通過酒肆、茶館、戲園子這些聚人的熱鬧去處,一時間傳遍了朝歌。朝野上下都傳是妖精作怪,蠱惑了紂王。這話不能明傳,但悄悄地流轉在婦女閑人故作玄虛的耳旁口舌邊間,竟是越發離奇越發詭異。更有一番人將妾侍妻女照那告示所言打扮以圖領賞。
稍瘦的監官"咳"了一聲,傲慢道:"那誰不知道,我看得都能背了。什麼體帶異香,膚色如玉,白狐相隨……,活脫脫一個狐妖嘛。"
胖的歎道:"我要是有這份福氣,把這妖精擒住。讓大王賞我個官兒當當,誰還受這份罪。"又是咳嗽了幾聲。
瘦的不懷好意地笑道:"我看你那婆姨就生得很端正嘛,怎麼不去試試。"兩人正猥瑣地笑罵著,突然,一名役夫急匆匆地跑來,麵帶異色地喘著氣道:"兩位大人,快去前麵看看。真是不得了,不得了,我們挖土時觸到一硬物,將鋤頭都給弄折了,將上麵的土一清,竟是副棺材!"
兩名監官聽罷怒斥:"淨你奶奶地胡扯,這原是樹林。哪來的棺材?要是棺材也是你娘的吧!一群混賬,盡想偷懶!"監官雖口中罵罵,心內卻不由地毛毛然起來。
那名役夫神色著急,幾次想打斷,終是在監官說完的瞬間叫道:"大人,不是普通的棺材。您去看看就知道了!"
塵土之下的那副棺材竟由青銅打造,滿覆著繁雜的符文,像是裏麵鎮壓著什麼妖魔,人一看一眼,便覺頭昏腦悶。
監官麵色發白,外厲內荏地說:"是誰,誰把它挖出來的。誰就把它抬走!"說罷,不斷呸道"真晦氣!"
一旁的役夫忙將一滿頭雜發的男子推出。這裏的役夫本就經過挑選,這男子卻也生生地高了他們一截,隻是蓬頭垢麵,讓人看不清樣貌。
被推搡出的男子名楊戩,神情淳樸,垂著雙手靜立一旁,身姿挺拔如鬆。不過他散落的發絲下鼓著一個眼睛狀的小包,麵相甚是奇異。
監官心內明白這多半是一個頂包的替罪羊,但因為急於處理這副棺材,便怒斥道:"還楞著幹什麼?!趕快抬走,其他人看什麼看,有什麼好看的,還不快幹活!"
眾人這才散去。楊戩身負神力,一人背著棺材也隻是咬了咬牙,漲紅了臉。
監官走到一半,又心生貪念:此處風水尚佳,難說那副棺材裏麵沒點什麼值錢的東西。便待楊戩走到偏僻處,命令道:"你,來把它打開看看。"
楊戩聞言,將棺材放下便用手推,不料那棺材由四個青銅扣鎖封住,用再大力也是無用功。而那監官見此,越發肯定裏麵有不菲陪葬品。
一旁拖石車的役夫見狀,忙笑著討好道:"大人,這楊戩藏著一把有三個叉的大刀,鋒利得要命,前端的三叉可作鎖、鏟。不如讓他拿來試試?"
楊戩抬頭瞪大眼睛,連忙搖頭欲述說些什麼。那監官並不細聽,凶橫地踹出一腳。楊戩身軀連晃也未晃,隻那監官差點撲在地上。監官站穩後惱羞成怒,神情猙獰地遣人去搜那把大刀。
俄頃,幾個魁梧大漢步履維艱地抬出一把寶光流竄的三叉刀。大漢勉強走至棺材旁便忙不迭地撒手,一個個甩肩擦汗,累得鼻孔擴大,粗粗呼氣。
楊戩心疼地搶過三叉刀,持在手上。刀與他仿佛渾然一體,氣勢凜冽。眾人看他拿刀拿得如此輕而易舉,都有幾分心驚。那監官甚至麵色如土地退了幾步,厲聲顫道"你要做什麼?!想造反了不成",監官還待罵著,楊戩卻並不理他,英俊至極地持刀後退,幾步蓄勢後砍向那棺材。
四個青銅扣鎖在強力下脫解,棺材應聲裂開,濃濃黑霧從棺內漫開,席卷眾人視線,隻隱約可見黑霧中九重龍影呼嘯而出。龍影一出,晴朗的天空頓時電閃雷鳴起來。
入夜,最歡樓處處懸燈點香,將亭閣樓台、楹柱屏風、王孫公子、女閭僮仆、舞女歌姬、伶人樂工諸色人物籠罩在一片影影綽綽、暗香浮動的燈影煙火世界,令人醉生夢死,不知今夕何夕,不知其所在是燈火之皇宮,還是皇宮之燈火。
而花魁玉石所居的天字房卻格外素淨。書桌上擺著一隻素白花瓶,裏插一枝冬梅,除此之外,再無裝飾。令人稀奇的是,窗外有方假山池塘,簇簇野花綠草生長在重岩疊嶂間。山中一峽穀內築閬苑瓊樓,下浮一蓮花池塘,塘中有米粒大小的遊魚。若應彪在此,定會吃驚,那樓閣與他當日追白狐而奇遇一模一樣。林漾與玉石此時便在瓊樓內,蓮池邊。
林漾正用指尖拔弄蓮葉,突然心內一悸,詫異地抬頭詢問地望向玉石,玉石也愕然不知。林漾再低頭時,卻發現滿塘遊魚都受驚似地往返穿梭,自己指尖也被葉邊割破,滴下血珠,將池塘染紅。
林漾取下一瓦片,滴血其上,少頃,瓦片變作玄龜,在塘邊爬來爬出。林漾默念咒文,龜甲上漸漸浮現紅紋,林漾掐指一算,正是卦象中的"梟神奪食",大凶。林漾皺眉再彈出血珠,又得一"滾浪桃花"。
玉石在一旁擔心地看著他,說道:"剛才那異象,多半是神跡臨世,朝歌亡國不久矣。"
"還有一凜冽的刀氣,而且是正克妖邪那種。"林漾補充道,玉石聞言,臉上血色退盡,喃喃道:"終於來了。"
林漾朗聲笑道:"管他克什麼妖邪!"
玉石卻仍深深蹙著眉頭。林漾轉身離開,留下道綽約的背影。半響,傳來一句"我得去朝歌瞧瞧了。"
方入春,還有幾分冷意。一圈破席歪歪斜斜地圍出個大通鋪。沒有棉被毯子,堆起破衣服、雞毛和茅草,磨損一天,無關節不痛的勞役們也能舒舒服服地蜷縮進去。比起生理上的痛楚,更令人絕望的是,這樣的生活,日複一日,沒有改變,並且時時刻刻都有被虐,待喪命的可能。人活成了牲口。
因此勞役們最喜歡的就是做完工後躺在棚內睡覺前閑聊的時光。他們帶著豔羨和幻想大談朝歌的繁華,天命之子紂王在王宮裏的生活……,而話題最後總在下流情,色的曖昧笑聲中結束。
不過今天並沒有,才發生了那件百年難遇的大事——挖出了一副棺材,劈開時黑霧彌漫、電閃雷鳴、龍影重重,而待霧氣消散,裏麵竟有一石碑,上刻繁雜的甲骨文。這事已經稟報到上頭了,來了一隊黑衣禁衛,把東西拖走。
棚外,楊戩赤,裸著上身,手提井水衝涼。月光如水,沐浴在他如雕塑般精壯的身上。幾桶井水後,他隨意地擦了擦身子,將抹布往肩上一搭,便朝棚內走去。棚內,幾十個成年大漢橫七豎八地擠在一張大通鋪上,雞毛嗆鼻,空氣濕重,帶著酸臭、汗臭,又鬧得要緊,役夫們咳嗽、放屁、掏牙、大言不慚地吹牛皮……。
而這嗡嗡的鬧聲在楊戩走進時,不自覺地低了下來。勞役們滴遛著豆大的眼,帶著畏懼,一邊打量他一邊湊近旁邊豎著的耳朵,嘴巴像集市上瀕死的魚,一張一翕。並聽不清說著什麼。
楊戩對此早已習以為常,一開始眾人沒少因為那奇異的麵相,驚人的飯量而找他茬兒。直到幾場挑釁都以楊戩單方麵壓倒性地毆打結束後,眾人又開始懼他。
除了心地善良,一直待他甚好的河伯外,他在役夫中並無朋友。
河伯窩在裏側一個小角落,正不住地咳嗽,他周圍的人都嫌棄地避開他。楊戩扶過河伯,皺著眉道:"我去給你要幾副藥煎來喝。明天你就別去了,好好休息。"河伯有氣無力地連連搖頭。
最近的醫館也遙在城西。第二天,楊戩一下工未吃飯朝匆匆趕去,花了半個月的飯錢終於提走一摞治風寒的草藥,走時,楊戩卻不知為何感到一股寒意,回頭,見醫館門前的黑貓和小童,正雙雙目光呆滯地瞪著他。楊戩搖了搖頭,繼續走。
半路上,楊戩看見小巷內有一瘸腿乞丐,前放一竹抽簽筒,靠牆靜坐,閉目沉思。楊戩心中好奇,走近想看個端倪。不料那乞丐在他經過時忽地睜開雙眼,口中念念有詞道:"三十一世傳殷紂,商家脈絡如斷弦。"
楊戩並聽不懂,以為是什麼乞討之詞,便向那乞丐遞了幾枚銅幣。那乞丐接過銅幣,詭秘一笑,抽出一根竹簽道:"時幹七殺,子午逢衝,妖孽降世,桃花帶刃,凶極凶極。施主還是快快留步,往東邊道寺走為好。"
楊戩聽罷不以為然,心想河伯還在棚內等著自己的草藥,便又繼續趕路。他若回頭,便會發現那巷子空空,隻有幾顆爛蘋果靜靜滾落,先前端坐的乞丐已然消失。
未至一半,天公就不作美了,灰蒙蒙地陰著。潮濕的草木氣息裏有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味道。
路上攤販紛紛收拾好貨物,卷在背上就小跑走了;大人抱起小孩,朝房簷下躲去。偶爾駛來一輛馬車,也是趕得逃命也似的。
幾隻從附近池塘裏跑出來的蟾蜍蹲在街上,頭隨著楊戩偏轉,白肚皮一鼓一鼓,發出呱呱的叫聲。楊戩一邊加快腳步一邊盡力將草藥揣入懷中,不料,兜頭卻撞上一少婦。少婦發絲淩亂地向楊戩道歉後又飄著似地往前走。楊戩隻覺這一路上甚是詭異,又覺得不過是自己遊思妄想。
那雨先滴了幾滴,爾後淅淅瀝瀝地落下,再走幾步,落得越來越大、越來越快,到了最後,竟是灰蒙蒙、白茫茫地連成一片,噼裏啪啦地傾盆而下。
楊戩無奈,隻得向前方綠樹掩映的涼亭處躲雨。細長的樹葉剪影在亭外石階上幽昧地閃著。亭外雨勢浩大,密如珠簾,令人看不清景物。任何聲音都像隔著幾座山似的。這雨,讓這涼亭與周遭的時空有一種不協調的突兀之感,仿佛隔絕於人世外。
涼亭內雨聲浩大,打得草木不斷搖頭。而一隻白狐從樹林灌叢中鑽出,靈活地躍進亭內,抖動著自己蓬鬆的毛尾。楊戩心覺十分驚奇,又看它可愛,緩步上前,想撫摸一番。
不料這時,亭外走進一衣裳半濕的白衣少年。楊戩生平未見如此美貌的人,不由地看呆在原地。
那少年骨架纖長肉感,因暴雨,一重白衣幾近透明,緊緊貼在身上。白皙的脖頸間蜿蜒著一縷發絲,暗暗引向衣襟重疊的深處。
少年秀眉微攢八字,肉感的嘴巴微垂,楚楚動人。有種古淫,書內的情調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