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的賽風寶艫不寧靜。
    壯麗又青翠的雙峰之間有一條潺潺綠川，潺潺又清碧的綠川之下有一葉飄零之舟，飄零又牽錨的舟中有一名倨傲又孤獨的人。
    此人自詡為天涯孤狼，旁人尊他為江湖第一人，一如往常戴上孑然多刺的刺蝟耳環，伸出溫暖的掌心挺身端坐，做好殺人前的準備，磨著厭伶刀。
    九大弟子，他列頭榜，東風白親指一冊點將錄，以圖鑒人，以圖敕令，命采薇南山為一艘生翅載著峻山飛翔的舟舫，又贈他一對厭伶雙刀，這真是荒謬又可笑，采薇南山天生傲骨難容人，眼高過天覷世間，這些江湖小草他一個都看不上眼，嚴斥：“我這一生最大的願望就是成為天涯孤狼，我乃江湖第一人，我唯一的願望隻想成為睥睨巔巒的絕對頂峰，絕對的第一人，吾不許任何人與我同行，此舟隻載絕頂客，非是絕頂不登舟。”
    呼呼作響的狂風吹又吹，蓬亂了一頭鬢發，低眉無語，他竭力注視著風的來處，在一葉飄舟中以天生絕頂傲骨輕輕挽起一口冰冷的厭伶刀。
    一陣風呼嘯而過，一幕雨點點打來，刮得他心頭紛雜。
    是你？
    東風白，你來了嗎？
    這種風聲，這種風息，這搖動百草的風，這驅走邪佞的息，東風白，我知道是你，你終於還是懷著憾恨來找我了。
    寒江雨聲，曲水雷鳴，……，哪一句煙波底下的巨響不是熟悉的萬囑千叮？
    獵獵奇風中一道令人打顫的冷息襲上，出現於耳際的幻聽似在低鳴，是曾經於白龍堂簷下看一場霏霏淫雨中，那帶著詰問的春風化雨：“吾不許你如此作為，你忘了我賜你厭伶雙刀的用意，為何你總愛辜負我的用心，此舟隻載絕頂客，非是絕頂不登舟？這是你抵抗與人交流的堅持？山兒，你何苦以封閉自持？！為師隻能這麼做了，讓你的師弟們各個都是江湖刀劍絕頂客，搶灘強渡上蘭舟！”
    ***
    如果你在路上遇見小少年采薇南山，請記得提醒他，任何人與東風白沾上了邊，此生注定坎坷，注定風波不斷，若想保持一生常樂恒春、寧靜平安，最好在一開始時就別認識他。
    那日，小少年采薇南山推開笙郎居所的前門，進入，對笙郎道：“我已遵照您的指示在東風白身邊臥底一年，現在，請你注銷我的奴籍，你該還我自由。”
    笙郎，此人之性，可以是帶來生機的荒漠甘泉，也可以是飲鴆止渴的毒酒。
    笙郎命人將奴籍取來，十分謹慎，毫無預警狠戾賞出一巴掌，小少年嘴角沁出血漬，熟練地伸手抹幹，笙郎冷嘲熱諷：“你的母親一生為奴，換過十七個主人，我雖不是她第十八個主人，你卻主動來附，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心底想著什麼，我好心動用各種關係解除她的奴籍還她自由讓她成為正常人，她一定很高興生下你這麼一個有出息的兒子，你的天賦很高，但我不可能教導你任何更上一乘的武功，知道什麼原因嗎，因為你的個性令人厭惡，我早就看清楚你是一頭白眼狼，噬主的白額虎，纏頸的毒蟒。”
    出手又是厚實一巴掌，啪！
    小少年晃了兩下，腳步險些站不穩，迅速抹淨嘴角。
    “你現在一定想著複仇的事，我勸你最好別這麼做，因為我會將你的複仇報複在你那卑賤的母親身上，而且你別忘了，普天之下隻有我能幫助你，萬一我死了，你這一輩子、未來生生世世的滿堂子孫皆是可悲可賤的奴。”
    小少年眼神黯淡。
    笙郎對他的教訓從來沒少過，“你私下向東風白偷學了多少功夫，當我這裏是免費的武館嗎，翅膀硬了，想飛了，你不是才信誓旦旦告訴我東風白除了你還有八名弟子，去將這八人全部帶過來，白龍堂就放你終生自由，去呀！”
    小少年十分清楚東風白並無其他弟子，卻無法插嘴反駁。
    一頓奚落，見小少年默不作聲，笙郎思量一陣，不願見放走這一條孤狼回歸山野的後果，更不願將奴籍撤銷，敷衍交代：
    “你提供東風白狡兔有三窟的秘密，我遣人查證無誤，這讓我有機會製造他與太古之間的嫌隙，相信太古經我搧風點火之後不會再信任他，我是真的不想再看見你這張臉，看一次嘔一次，就當你欠我，我姑且先還你自由，你可以走了，但是，我還不想注銷你的奴籍，你知道我厭惡什麼，別忘了沿路將那八名東風白的弟子收拾幹淨，我不希望未來聽到任何有關那些人的消息，完成之後，我自然會運用我的人脈解除你的奴籍，唉，可憐呀，一家為奴，將來你生下的小孩也是個奴，你聽好了，不久之後，這個江湖就是我笙郎的江湖，別忘記你未來在江湖上立足享有的一切依然由我所賜予，我隨時可以左右你，現在，給我滾。”
    如果你在白龍堂外的青青躍馬道上遇上了小少年采薇南山，請記得送他一壺長醉不醒酒，因為無論他走到何方，笙郎派出的探子將一路如影隨形，擺脫的方式唯有逃亡與死亡。
    他的身上有兩條係縛此生的困龍索，一條來自於東風白，另一條來自於即將坐穩武林盟主霸位的笙郎，一拉一扯，上鞭下笞，令他左進不得，右退無路，猶如活在人間酆都下。
    ***
    時光荏苒，數年後的某日，碧水藍天，大雁逡巡，青年采薇南山首度進入八風山莊，聽聞太古與東風白雙雙將對方互砍致死，親證東風白死亡斷翼，他為唯一僅有的入室弟子，八風山莊將絕響劍交他帶走。
    一路上懷刀踅步獨吟：“一日江湖，終生便是江湖，這是一條不歸路，一旦踏上了，反悔，是辜負了誰，懺悔，是愧對了誰，無悔，是堅持著什麼？這一條江湖路上的刀光劍影從未斷過，死亡的逼迫也從未斷過，我厭倦了刀劍生涯，我厭惡任何形式的束縛，我想擺脫你，永永遠遠徹徹底底擺脫你。鴞二，你來時匆匆，本是一遊子玩心，見上了太古，便認真玩起一局，陪太古玩至最後一局時，你也失翼了，你將未來希望寄托在我身上，認真指導我，卻不知我利用了你來脫離笙郎，你就這樣含恨中原，含恨南浦絕鷹，會不會……，會不會也含恨於我采薇南山。”
    他來到一座湖泊，清潭雪花吻上湖麵，朔雪張狂，在淩亂的大雪中，采薇南山知道今日來此隻為埋刀。
    他微弱的聲音噎如嗚咽：“東風白，我不會讓這口劍有任何出鞘的機會，我不會讓你的點將錄有問世的可能，我來了，我來埋葬你，關於你的江湖事跡，就在今日全部結束。你沒有未來的十年，更不會有二十年、三十年，你種種的奢望今日都在此終止，江湖上不會再記住你的名字，你那渴望動蕩不安的魂魄，你的劍，你的傳承，就在此全部斷絕。你沒有機會，你再也沒有機會了。”
    亂雪埋刀，在亂雪中埋下一口刀換一生解脫自由，這是他畢生最饑渴的期盼，一條蕭瑟身影於白茫茫中佇立良久，眼神寧靜而無情，“讓我平息你的狂瀾，別恨我。”
    ***
    山兒。
    吾徒。
    將愛還於天地吧，你會得到厭伶的真義。
    將恩義歸於天地吧，你將體悟身為一流高手的真性情。
    拋卻天涯孤狼寂名吧，我允諾我會給你很多同門師弟。
    將恨與怨消弭於天地吧，我會挽回屬於你該有的萬裏碧空。
    山兒，吾之愛徒！
    ***
    絕情神思中縈繞著揮之不去的呢喃，那昔時的叮嚀隨雪飄降，徘徊又徘徊。
    這是采薇南山生命裏最沉重的一場雪。
    這是他生命裏無法承受的遮天飛雪。
    滿身戰栗，滿身不該，滿身的後悔與絕決。
    他的四季隻有嚴冬，沒有春夏秋，沒有人可以為他解釋他的繽紛四季去了哪裏，他的四季，究竟去了哪裏？
    (第四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