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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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濃霧散去後,你將發現這裏從來沒有亂雪埋刀登舟的身影。
以一道誓言為名的亂雪埋刀並不知道自己是父親始終不渝從未背棄的一道誓言,並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是父親窮其一生力量也要捍衛的一道誓願。
江湖第一人的心底有一江熔岩,不必日日從火山口噴發,熔爐中,流淌在最底層最無可奉告之人永遠是所有堅毅男子最無法釋懷的對象。
江湖第一人的心底還有一處無盡飛雪,無法表露隻能掩埋的大地裏沒有春天,他並不快樂,他其實也不追求快樂,他的身分很危險,他從事了一份十分危險的職業,即使退隱,那份潛藏的危險依舊在。
他知道留在身邊嗬護的少年永遠不會長大,他不在乎任其放養的少年挫折滿身,他也不在乎失去守護羽翼是幸福的滋養還是不幸的濫觴。
旁人隻看見他的武藝高超,關注他的發展,卻沒有一個人問候他的喜怒與哀樂,旁人隻看見他的成就與盛名,卻沒有一個人請教他畢生有何違願之憾,請教他活在刀口上的滋味有多麼忐忑不安。
誰叫他自號天涯孤狼。
凡自詡為孤狼者,必定獨自默默承擔榮辱詆毀,任憑風吹雨打,在無人處自理雨痕寒苔才能勝任此等孤名,在世人眼中,他,天涯孤狼采薇南山擁有一切唾手可得的江湖權力,卻不允許他喪氣的權利。
***
“我的誓言你拿不走。”采薇南山沉起氣,不為所動。
“那我就祭出賞金奪劍,讓全天下人因你而天下大亂,為弟的也隻能這樣做了。”
“就算你要這樣做,我的誓言你還是拿不走。”
“看起來,你不吃硬,師兄,此江名為白狼江,當年白襲與東風白曾經在這一條江演繹一套尚未完成的雙劍法,而你與東風白共同演繹了一套四手伏龍籙,你埋刀之舉不僅埋葬了許多美好的事物,也葬送了東風白替你爭來的天下,現在,請你將這口締造無數光榮的寶劍送給我,此後,拈香夜叉永遠與你一起信守你堅守的誓言,我會找個好地方將劍保管妥當,做師弟的絕對不再打擾,我也不準其他人來打擾,好處我隻給一次機會,我說過我要洗劫,自然不計代價,我不為難你,你也別為難我,但你得相信我。”
“你拿走刀要做什麼?”
“保護你所有的師弟。”
“你不像是會去做這種事的人。”
“昨日的我不會這樣做,但今日的我卻非做不可了。”
這世間最攔不住的眼神,即是瘋魔似的惡煞執意要做一件事時,所顯露的執迷不悟。
任誰見了那道千軍難擋的眼神,都會相信蒙麵客比誰都認真,無須多做解釋,有一種相信僅僅憑借著本能,你就是相信了,他究竟是好人還是壞人,他其實真的想當好人,隻不過慣用這樣的手段。麵子是一張無法撕下的尊嚴,在他心底,他自認是好人,雖然他的做法與過去並無不同,雖然他以令采薇南山懺罪做為自己懺罪的表征,凡夫肉眼要評判他尚嫌太早。
“拈香夜叉,你聽好,此江名為白狼江,當年白襲因為與東風白演繹一套雙劍連命都賠掉了,當年我與東風白演繹了一套四手伏龍籙手上沾滿了人命千百條,我所埋葬的是罪孽的過往,我的天下是由我自己掙來而非依靠他東風白,你要那口締造血腥的寶刀隻為了搭上我采薇南山的姓名,他沒有你這個徒弟,你非我師弟,但你還有一點可取之處,那就是你想收藏東風白的刀是真,不再打擾我也是真,禁止其他人來打擾我也是真,你給我的好處也是真,你想要沾我的名自然不計一切代價也是真,現在,是我不為難你,因為我不想為難你。”
氣氛突然一頓。
忘了眼前人是采薇南山!
此山難撼,江湖第一人並非空穴來風,當他開口說話時,他的氣場比身後的青山層巒還強大,縱使眼前是廣袤灞原,也能輕易製止不受教的急流飛澌與淩風亂草。
突地,拈香夜叉眼色一沉,話鋒一轉,再論及其他。
“我知道你見過喜鶴了。”
“見過又如何?”
“沒有人在見過喜鶴後之後還能如如不動。”
采薇南山神色一沉。
“我說過,拈香夜叉要來請師兄懺罪,在你懺罪之後,我也會步上你的後塵,因為我滿手罪孽的數量並不亞於你,我不是你師弟,你非我師兄,我隻是一個接受了喜鶴托付的陌路人,我來自京都武館,自幼聽了許多江湖事,吾不信他人,隻相信自己,現在,除了我之外,沒有人可以擔下保護你之責,因為我是喜鶴惟一托付的人。我想替她保護九個人,包括你,江湖第一人采薇南山,你也在我保護之列,”
何其狂!
江湖第一人從來無須保護,素來,人人都冀望從他身上尋求一絲保護,此話荒唐狂厥,卻讓他很快樂。
采薇南山沉氣道:“我有一個很大的弱點,就是不吃軟也不吃硬,唯獨與東風白相左之物大小通吃,我原本可以拒絕你,但是你卻說中了一句話,沒有人在見過喜鶴之後還能如如不動,而我,確實動搖了。”
***
廓然成形者,是一名想當首席弟子而不顧一切來探視真正的首席弟子時,以一雙羨慕又嫉妒的眼波,流露出對東風白盼與星鬥爭輝的渴望。
他東風白,她喜鶴,以及他采薇南山,都曾出現過一模一樣的眼神,那必須是己身親自應證了至高無上的武士魂才能得那一點流眄靈光。
昔時,東風白於白龍堂受滯期間,某日被困於一場無路雪徑,他拍拍肩上的白雪,遙望遠方白皚山頭,眼中一點靈光瞬間一亮,比白雪更明亮的一寸眼波照亮出一個更明亮的世間,他說:
“山兒,來,我南浦絕鷹終年炎熱,萬裏無雲,沒有霜雪,沒有霧靄,也沒有虹橋雨露,我族人畢生為了見一次覆地的雪,為了淋一場痛快的雨,為了徜徉一次多彩雲霓,得千裏迢迢,不辭跋涉,你可知,當年我在大雪中走進玉馬城,那沿途的雪色讓我如入神話夢境,吾畢生之想望,都在中原這一方土地全看見了,來,山兒,這中原人之所厭卻是吾之所愛,山兒,你聽懂了嗎?”
昔時,東風白於白龍堂受滯期間,某日被濃霧困鎖樓頭,英武雋朗的他卻眼泛靈光,以喜悅之情對少年采薇南山說:“山兒,雲雨雷電交織的天空,大哉樂也,山兒,你就是其中一片雲,白襲是一陣雨,太古是一道雷,吾兄步源是一道虹,而我是這場霧。”
少年采薇南山鷹著一雙眼神,“你要成立江湖聯盟?”
“吾不說它是江湖聯盟,因為江湖聯盟必須有一名共主,但你們每一個人都是自己的主人,各司其能,各展其威,我要你們超越我,盡情超越我。”
“徒弟不敢超越師父。”
“有何不敢?”
“師父永遠站在徒弟麵前領導我們。”
“山兒,我並不樂見你永遠站在我身後,我希望你們一個一個超越我、站在我之前,那是為師最大的快樂。”
“如果真有那一天,我們這些人意見不何吵起來?”
“那一定是你們其中一人忘了鏟奸除惡此等大事,讓奸人無處容身非憑一人之力可以為之,我的江湖裏有一段又一段風雨,有一程又一程雨露,雲雨雷電各執一方,齊力掃蕩四野,這是我一心向往的江湖,莫忘滿江風雨中那份攜手扶持的俠情,莫忘強悍的劍客必不能缺少一腔豐沛的情義,人生多憾恨,江湖風雨情,山兒,你記住了嗎?”
一句山兒,兩句山兒,句句都是山兒,東風白將畢生之功傾囊相授,毫不保留,布下一座小山,因為這座小山能成為他日後興雲布雨、升虹降雪的發端。
相似的眼神勾起了什麼,何以令人神往?
如若真有九名師兄弟,那必定是某人回魂,要來討回這段因他受阻未能完成的江湖風雨情。
那日的江邊篝火失序閃爍,他動搖了。
***
“報上你的名。”
“拈香夜叉。”
“你若真想保護我,就不能成為我的絆腳石。”
這是采薇南山第一回見到拈香夜叉,也是唯一的一回,本性不受教的寒小丹親自經過一場三百回合的劍招之後,以長棍為一生職誌的武者更改了誌向,他取走一套堪稱為宗師段數的新劍法,酣暢淋漓的劍影與他本人一樣撲朔迷離,采薇南山在賜下大武甘露中幾度百味雜陳。
當拈香夜叉獲知東風白的隨身佩刀埋於何方時,采薇南山在那一刻知道太平日子結束了。
當拈香夜叉消失在濃濃大霧中奪走一份不為人知的埋刀誓言時,采薇南山不再為自己辯白。
他知道所有的休止在這場大霧過後終將啟動。
真正的英雄必定勇於懺罪,這是一個不好也不壞的日子,卻點醒他滿身罪業如何能贖的感慨。
來吧,漫燒的熔爐本該是一具不滅的焚身火爐,來吧,以賽風寶艫為香爐,以他,采薇南山,為焚化白煙的香炷,有所不同的是,他依然倨傲,拒絕向永生永世不再往來的東風白懺罪,他要懺罪的對象是誰,煙波浩渺,霧鎖斜揚,他再度安安靜靜坐下,低眉息心,仔仔細細擦拭方才已然染塵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