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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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風寶艫載著一名旅人停泊大江,雖隱於青山綠水,旅人的氣息卻總是攸關江湖起伏。
采薇南山一身深色藍衣,長發紮得很整齊,鼻梁挺直,豐隆光亮,粗眉壓目,耳上一對狼牙璫泛出骨白,年紀成熟青壯正值人生最能大展鴻圖最美好的時光,一雙眼睛深奧玄黑,定沉沉宛如兀自發光的黑曜,他的心底有一座火山熔爐,唯有熾熱熔岩才能凝結出一雙玄膽般的晶曜,你若不近身詳細研究,就會錯過他的額上有一道細小雨滴狀的疤。
斷麵識人不必是專業相士才能分析的來,這張麵容與儀表任三歲小孩都能瞧的出,此人龍麟,非凡也。
甚少開心的他已忘了開心是什麼樣子,因為一個自江湖退隱的人其心依然警覺,刀口下的緊繃狀態與山嶂拱繞清川潺潺的愜意毫無相關。
大霧氤氳,他正在擦拭一口劍,對待親人般輕輕且緩緩,他擦完劍又轉去擦拭一口刀,他手上的擦巾已換了三條,無論他再怎麼努力,他的布巾再也染不上一片塵埃,終日不染塵的刀劍是他每日惟一且最重要的堅持,他的目光落在鋒利的刀之後就不再挪開一瞬,此刀已與他融為一體,成為他生命的一部分。
他以禪妙定靜功夫料理他的刀劍,大霧還未升起時他就開始這樣做,他身處霧中,隻有他看的清楚被深霧鎖住的刀影與劍影,他獨自坐在舟內,他被大霧包圍,他被山川包圍,他被一重又一重來來去去的較勁殺伐包圍。
一個執著遠離江湖的人,無奈江湖卻主動貼近不放過他。
也曾隱居山林,迤邐山徑沒多久即被江湖人占據,也曾隱居偏僻的鄉下,沒有村名的鄉間被江湖人占領之後成為著名的大俠村,無論他隱居何處,那裏都會很熱鬧。
江湖上皆知采薇南山有一項本領叫做“大武甘露”。
何謂大武甘露?
有道是,若能得采薇南山一招精華,或者能得他一招賜教,勝過拜百師習百年。采薇南山有何本事可以躋身江湖第一人,所憑即是善觀水性,善觀人性,又善觀物性。
隻要對方出手超過五十招,他便能拆解對方路數,分析對手習慣使用的手法。
一旦對方出手超過一百招,他便能勘破對方命門,並預言對手與誰相克死於何招。
倘若讓他見上二百招,他便能學會對方招數並且使用對手的招法,如鏡射較量,如同宗相殘,還以顏色將之擊敗。
若是三百招,采薇南山便能運用那三百招,除去既有沉痾,揉合當事人的天生優勢,當場創立一門新招、新派、甚至是新宗。
比如說,禪林過客在南武林主持的新派禪林宗,乃經他指點。
祭酒少俠在中武林主持的新派祭酒宗,經他指點。
優曇儒俠在西武林主持的新派優曇宗,經他指點。
因此故,這三個新宗派不約而同打著采薇南山親傳指導的宣傳,以此沽名釣譽,在江湖上顯得高人一等,如若不是他及時察覺事態嚴重拒絕接受任何形式的挑戰,經他指點的新宗派何止於此,必定是林林總總,細數不盡,無法估算。
讓對方徹底折服,讓對方成為新派宗師,這就是大武甘露的涵義,他是一口不竭的井,人人都想舀一瓢,江湖人物不時惦量著采薇南山能創下多少種宗派招數,沒有人願意錯過大武甘露的機會,這也就是為何他雖然隱身江舟,高手如雲的江湖界卻不肯放過他。
***
喜鶴才剛來過,五日後,隨波蕩漾的寶艫又闖來一名黑巾蒙麵客,此人又是誰?
采薇南山安靜專注擦拭一口刀,凜著一雙眼看向蒙麵人,迅速收刀,旋即飛身堵在船頭,不予再進機會。
凝神一問:“來者何人?”
“我來看師兄。”
一句師兄喚得采薇南山當下一愕。
黑巾蒙麵客身手矯健,魁偉高大,說話的語氣過於逼人:“我的好師兄,吾今日為拈一炷香而來,此香忘恩負義,此香罪惡多端,我將以此人為香炷,令此賽風寶艫為焚業香爐,令其一生懺情懺罪,永遠熄滅不了。”
“你是……?”
“拈香夜叉。”
***
何人是拈香夜叉?
會不會是一個洗心革麵走向正道的惡徒?
會不會是皈依佛門接受渡化洗滌罪業的惡鬼?
如果隻是這樣的人,尚不夠格與采薇南山掛勾一生且擺脫不了關係。
他自認是,司罪的地下審判官。
***
采薇南山被各式各樣的江湖人包圍過,這些人皆懷著一顆赤誠的赤子心前來,這些人以對待恩師上人的禮敬前來請教,他們有些很笨拙,有些很高超,采薇南山唯一在意的是如何將之遠遠驅開。
他的腰斜掛著剛剛擦拭得異常明亮的刀,黑巾蒙麵客的態度十分桀傲不遜。
“哪裏來的拈香夜叉?”
“本人來自東風白。”
“你是他的什麼人?”采薇南山眉頭緊斂。
“讓我提醒你我是他的什麼人,我該尊稱你一聲敬愛的師兄還是逆師的叛徒。”
黑巾蒙麵客不疾不徐卻是好大的口氣,任誰都知道東風白之於采薇南山是一個深惡痛絕的姓名,師徒二人曾經攜手風光闖蕩江湖界,最後是怎麼徹底決裂不相往來,也無人敢問,黑巾蒙麵客以不請自來的仲裁者之姿直闖江湖第一人的黑色地帶。
“我沒有師弟!”采薇南山眉頭再度緊斂。
“你錯了,你為首,我居次,你應該比任何人都清楚我等九人有哪些。”黑巾蒙麵客言詞篤定。
采薇南山心頭一驚,難道這井然有序的江湖真要掀起萬丈驚濤,真要吹起一波覆舟駭浪,難道喜鶴所言是真?難道東風白真的在我不注意的時候廣收弟子?難道是我太大意忽略他本是一個雄心萬丈的人,以為他將所有賭注押在我一人身上?
淒冷江煙似無所不在,從五髒發出的冷風颯颯襲來,采薇南山不禁打了一個冷顫旋即又恢複沉雄穩重。
這一刻,以目光對峙的兩條人影動也不動,彷佛僵直了,在這探究彼此深淺的端凝下,絕對的無聲勝過解釋過多的有聲。
而此際,霧正濃,樹婆娑,黑巾蒙麵客將腰上利鍔抽出後閃爍著銳利無比的銀光。
“你想做什麼?”采薇南山穩如泰山問。
“洗劫你。”
***
直接綁票一個已故而無法辯白的東風白,自稱師徒,直接勒索采薇南山,自稱同門兄弟,黑巾蒙麵客使出連江湖界都驚訝的黑吃黑,將堯舜禹湯定罪為桀紂,以此精明利落讓有江湖第一人之稱的大人物也招架不住。
拈香夜叉,此名橫空出世,此人是一川洶湧大潮,挾著威脅的口氣一句一句傾覆著穩然不動的賽風寶艫。
他遠赴江湖最莊嚴不可欺的賽風寶艫,點燃采薇南山,將之用力拈起,雙手虔誠奉上,以人為香膜拜頂禮東風白,懺師恩之情,懺逆師之罪,這是黑巾蒙麵客心中的大義凜然。
濃霧未曾消融,隻因無人來驅散,從來,前來挑戰的人全為了武力來討招,但拈香夜叉不是,他是一個例外,這日的江水不再穩當了,一個例外的人要來做一樁例外的事。
“好一個大膽狂徒,你難道不知洗劫是犯法。”采薇南山雙手扠在腰上,不願動武,上前,兩人隻剩三步的距離,他謹慎應答,因為蟄伏在四周的江湖俠客一個又一個湊近舟外圍觀。
“洗劫一個逆倫師恩的人不犯法。”
“你要洗劫什麼?”
“第一,交出東風白的佩刀。”
“不可能!”
“第二,與我對上三百招,交出大武甘露。”
“不可能!”
采薇南山再上前一步,聲音很小,二人僅剩兩步距離。
拈香夜叉掄劍一橫,上前進逼一步,二人麵對麵,距離十吋,他的刀幾乎貼著二人胸口,說話的音量更微弱,卻以橫行無阻之姿冷冷要挾。
“第三,我要洗劫你的誓言。”
“哦,哪一道誓言?”采薇南山揚眉舉疑。
無形示威打破一個人意識的結界,突破一個人埋藏秘密的禁地,采薇南山確定這叫拈香夜叉的人是一個十分幹練的人物,行事不拖泥帶水,直搗自己要害。何謂江湖第一人的致命要害?他突然冷冽起來,低沉,狐疑,直覺這艘賽風寶艫要遭大難了。
不禁斟酌起這善於掠奪的人真是鴞二的弟子,真是自己的同門師兄弟?
此人大不敬,此人不受教,此人有夜叉的滋事能為。
拈香夜叉,化名一次,之前不曾出現,之後不再沿用,他是何人?
***
世風日下,人心不古,他是策畫洗劫江湖第一人的寒小丹。
經過百次沙盤推演,掐算出如何才能得到蛇打七吋後的豐收。
西武林百華會算什麼,十大高手算什麼,在江湖上,沒有比與采薇南山平起平坐更叱吒的事了。他不想模仿成為天外雲,實際上,他是連青天都係絆不了的天外風雲!
空口說白話也可以成真,隻要信了就是真,因為相信一句白話,他在京都武館比武大會上栽在花霧宵手上,他經一事長一智,認清將白話運用得爐火純青也是一種行走江湖的技能。
他其實什麼都不是,他既非東風白的徒弟也非采薇南山的師弟,神準料中對方心思是命中注定,喜鶴沒有看走眼,他無愧京都第一地下欽差威名,以一腔放肆虎膽前來拘提一道受困於幽冥的地下承諾。他不僅要擒賊也要擒王,他不放過活人,也不放過死人,他是偽造誣枉的行家,他所擒擄的收獲足令江湖上最頂尖的謀略家全都汗顏。
承諾是某時某地針對某個人的產物,物換星移過後,承諾可以被一口尋找出路的開山刀剖開。
轟地,拈香夜叉的刀口往前一架緊緊貼向采薇南山胸膛,與此同一時間,嘶的一聲,無所謂黑麵巾被對方一隻大掌悍然撕下,強行打劫是他最拿手的強項,縱使劫財掠物地契滿倉,都不及今日的洗劫來的快意。
“我認得你。”
采薇南山直視一張嶙峋麵容。
震撼是一種不可言喻的悸動。
尤其是當你固守了多年,那扇堅實堡壘的密道之門被推開。
左耳與右耳的狼牙璫子突長了尖銳牙口反刺自己,他聽見拈香夜叉帶著溫柔又悚然的聲音如敲擊石磬般在耳畔聲聲回蕩:
“我敬愛的師兄,我要洗劫你許下的誓言,在紛飛的大雪中埋下一口刀,這道誓言又稱為,亂雪埋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