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江湖名人對周遭發生的大小事掌握沒有十分也有九分，公然闖入飛泉挑戰花霧宵一事在八風山莊鬧得沸沸揚揚，那日江邊，隻他二人，後來呢，後來呢，猜來猜去，竟沒有一人敢當麵問個詳細。近日小莊主頻頻翻閱文卷，那一遝與人齊高的文卷中所載全是與自己相關的紀錄，一筆又一筆，實錄自己的言行。
    為何小莊主開始研究起自己？
    小窗案台，大地一聲驚蟄，春意明媚，那一向以笑容麵對最棘手之境的小莊主，今日卻露出不尋常的嚴肅。
    春，驚蟄日，即將與大地響雷互攖其鋒的不是枝頭紅花，而是掀開背叛實錄後的喪鍾戰鼓。
    程絕衣一身藍衣，儀態俊朗卓絕，靜如高鬆，正專心沉思草擬一封婉拒百華會邀請的書信，他深鎖眉頭，麵帶凶光，將手中墨筆輕輕一擱，案上的筆跡才開頭了兩句，踟躕無法下筆，顯見其下筆遇到了阻礙。
    右手側一遝高迭文卷迭得甚為整齊，他隨手抽出一卷，隨意翻閱，不經意翻開的一卷文恰好記載當年亂雪埋刀初訪八風山莊時的經過：
    彼年有七，劍道方識，刀道方習，握刀的手小小紅嫩，握權的心既深且淵，小童程絕衣從不認為小少俠亂雪埋刀可以招來四季中的春陽，卻滿懷信心此人必能招來江湖中的春天。
    “你叫亂雪埋刀？”
    “正是。”
    “我八風山莊的風已經夠狂夠大了，但還不及你內心的狂亂。”
    亂雪埋刀說：“你小我十歲，一個小娃說出這樣的話，顯見你沒有童真。”
    小童程絕衣說：“我不需要天真無邪，我七歲，你十七，但我認為你我十齡差距，應當換成你十七，我二十七。”
    亂雪埋刀嗤之以鼻：“我看過很多當老大的方式，卻從未見過一個小娃以虛報年齡這種方式當老大，亂雪埋刀不是可欺之人。”
    小童程絕衣笑語藏傲：“我對其他高手自報二十八，對你報上二十七是自謙了，並未欺你，這世上隻有你欺負人，而沒有人敢欺負你，因為你是一隻絕情兀鷹，程絕衣不是小娃，我不與無名之輩來往，也不容許我的人在江湖上沒沒無聞，有興趣來我這處轉轉嗎？。”
    ***
    虎頭環內，肅靜居所，那小莊主終於忍不住了，無法下筆的濃墨略顯幹涸，他將手指頭插入右手側一遝高迭文卷，從縫中緩緩拈出一卷文，此文恰好記載某年某月某日使用罌粟煙情況，眼含戾氣看著亂雪埋刀，言詞異常冷峻：
    “我朝陽鳴鳳養肥了一隻兀鷹，養壯了一隻會反噬主人的兀鷹。”
    亂雪埋刀選擇靜默。
    “亂雪埋刀，可否告訴我，你與花霧宵之間結下的是何種仇，是那日他的挑釁讓你連日睡不安寢，還是我贈送的明心寶刀讓你明心見性，不管如何，你要恣意妄為，可我被莊主團逼迫，得替你收拾殘局，被逼得必須親上梁山向飛泉致歉，今日，咱把話說清楚。”
    亂雪埋刀依然選擇靜默。
    “多年來，你築起一道無人能邁進的銅牆鐵壁，讓人看得見你卻摸不著你，小兀鷹，其實，我很久很久以前就該讓你現行，你一定料想不到，當年，我為了揪出蘇鐵牙的同夥，在每一根煙都做了順序，隻要有人摸走，我立刻明白有人暗中助他，可是，亂雪埋刀，我怎麼也想不到居然是你，縱使你的滅影何等高妙，一管失竊的煙就已經讓你在我麵前現形。現在，我打算回絕百華會的催促，我相信百華會這次是真的等不到你了。”
    亂雪埋刀依舊不言不語，形同默認。
    程絕衣不僅言辭犀利，麵容也相當疏冷，但他見多了尷尬場麵，藍袖一翻，人一仰，後背貼著椅背，點起一管煙，舒神後再道：“我也在琢磨這個問題，也許我不再需要護衛。”
    亂雪埋刀神色如常，“你看了這麼多文卷，不過是要我一句話。”
    “我知道你難以啟齒，就讓我來替你說吧，你和阿驪都是東風白的弟子，我看得出你想離開，你想去找阿驪，但你其實可以不必走，我願意將你心中所思之物讓渡給你，替你將阿驪尋回。”
    “一條江如何讓渡？再說，阿驪不可能跟你回來。”
    “我都能費盡心力請出三大鑄劍師為你打造一把刀讓一個不願麵對自己的人坦承自心，這世上還有什麼不能為之事，一條江，一個阿驪，於我不會費力。”
    “你總是送給人軟刀子，亂雪埋刀不值得讓你如此費心，小莊主，在你鏟除叛徒這段期間，損失很多。”
    “軟刀子嗎，哈，也算是吧，但我今日的確是真心真意，開腸剖肚，你可知，能夠得到你的坦誠是我的重大收獲，你我來日方長，不管是何種變化，我都欣然接受。我是一個自私的小主子，長久以來，我不願意讓任何人收留你，絆住你的方法很多，我的隱忍不發可以為我帶來很多好處，然而，今天，我已經栓不了兀鷹的翅膀，管不住那張刁喙，所以，我打算好好處理這個好處。”
    亂雪埋刀眉頭一揚：“你要殺我？”
    ***
    這位江湖名人對武林絕學並無多大興致，唯一能引他注意者，隻有一套失傳兩百年的武林功夫，“滅影”，百華會藏書閣有此簡要一冊，此滅影總計十九卷，練得第十九卷完成，能掌握移動要領，能於眨眼之間一顯又一隱。
    當年，亂雪埋刀私下偷偷潛入百華會藏書閣，一來為程絕衣探內部情況，一來也為自己找出這套夢幻名招，潛入藏書閣短短期間，詳記腦海，無師自通，不僅練成第十九卷，還創造出第二十卷。
    程絕衣偶然見證，讚賞之餘，親自為這第二十卷大招命名為“浮光山水十煞影”，除此之外，他還遣飛馬書函百華會，盼將此招補遺入庫以免有遺珠之憾，也就是這一動作，引起百華會對他二人的重視。
    程絕衣吐納水煙，鎮定良久，足足有半盞燭的時間不發一語，他從長袖子裏翻出一根細長的綿裏千針，此銀針一出，代表了若幹殺意，緩緩道：
    “一個人的底線不是不能改變，我今日才知自己的底線是可伸可縮，可高可低，甚至可有可無，這底線原來是拿來自欺欺人的東西。我盼望的春天來了，你說，今天不應該是我開懷獵殺的好日子嗎？你既然是我一手培養出來的人，自然也隻有我能收拾你，你想用哪一種方式，江湖追殺令不適合你，我知道你又自創了滅影第二十一卷，此招無名，所以我又擅自替你賜下一名，九鷹千裏不留影，喜歡這個名稱嗎？我想知道我的綿裏千針和這九鷹千裏不留影誰的速度更快，所以，我隻給你一次機會，你隻能使用九鷹千裏不留影保命。”
    聽出話中含意，亂雪埋刀雙手一拱：“小莊主，你保重。”
    程絕衣再問：“最後，你可否交代清楚？當初你為何要來投靠我山莊？”
    亂雪埋刀首度誠實以對：“誠如你所知，我與父親很早就關係決裂，我來你這八風山莊，想知道我父親過往曾經追隨的對象東風白，我為一個答案而來。”
    “你找到你的答案了？”
    “我看見了答案，發現了曙光，拾回了自己，小莊主，亂雪埋刀喜歡九鷹千裏不留影這一名，希望最後一次演武不辱你的賜名。”
    ***
    風聲簌簌。
    樹聲沙沙。
    喉頭咽下的唾液躁動著自身雙耳。
    寂滅對望中的冷冷與灼灼，無法形容這最後一睇。
    浮光山水十煞影，亂雪埋刀霍然仙逸，突來一陣風，匆匆驚鴻翩然飛去，不，不是浮光山水十煞影，是九鷹千裏不留影！宛如做白日夢，九鷹千裏不留影令人猝不及防，虛實難辨！
    程絕衣上前欲追人，背影已遠去，訝異一顫，歎為觀止，隻容一眨眼的猶豫，最後，他手中的綿裏千針終究是不願意出手，縱容那護衛自己多年的亂雪埋刀拿出看家本領，與自己分道揚鑣。
    “你的演武從來不會讓我失望，可這一次的縱步如飛，卻讓我傷心了。你如此頭也不回，是對我接下來如何處理有信心，還是真的逃命去了，……。”
    於此同時，匡當一聲，程絕衣毫不猶豫故意以手肘傾倒一壺熱水，嘩啦啦，打濕一遝高聳文卷，曾經拓下的背叛足跡霎時暈開，模糊成一片黑墨，再難識一字。
    “這才是九鷹千裏不留影呀，……。”
    他，朝陽鳴鳳，湮滅了所有證據，彼年二十，曆時十數載，於江湖大夢中覺醒，原來那小少俠亂雪埋刀不能招來四季中的春意，不能替他朝陽鳴鳳招來盛世春訊，此人招來的是那沉寂大地、被江湖淡忘、原名鴞二的春天，啊哈，這十年絕一夢的慨然也隻能獨自品嚐了。
    水煙嫋嫋，人已朦朧，以喃喃之語感知對未來的不安：“你從一個罪人身上找到答案，我卻從一個罪人身上禍殃，我放走的不是亂雪埋刀，我放走的其實是過去那不計一切代價也要捍衛太古名譽的我，亂雪埋刀呀亂雪埋刀，我一手提攜的人，前程似錦，此刻卻令我害怕，我該如何向這一群不好惹的莊主們交代，罷了，罷了，過兩日再前去自懺罪狀，今天是個大開殺戒的好日子，驚蟄日，萬獸初醒紛紛出籠，我一腔苦惱無處泄，不如，春獵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