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鐵牙隸屬於第八階，原本武藝精湛，卻因不思上進頹靡自毀，從最初的第二階一路下滑，現在停在第八階，這第八階的人終日忙於執行任務，或獨來獨往，或依據任務組成編隊，平時各自管好自己的事兒。
    蘇鐵牙在外遊蕩數日後，終於肯回到自己唯一能回去的地方，模樣蓬亂如曾臥野，他站在門外，知道門內有人，詭譎睨了一眼門內的影子，瞧一眼守在門外的護衛，哼哼兩聲。
    他的院子空蕩蕩，連一株草都不生，鳥兒不來，花香絕跡，蟲鳴不曾嘶，蘇鐵牙能令百花凋萎，百草枯蔫，這是他無堅不摧的本事之一。闊步穿入自己的院落，振奮一足踹開大門，一名端坐在檀木大椅上的莊主豁然在望。
    程絕衣。
    但看這小莊主神色不悅，燦星黯淡，一派別再惹我生氣的態勢。
    “蘇鐵牙，你回來了？”
    蘇鐵牙懷刀歸來，沉默不語，外頭風冷，他的額上卻頂著數顆鬥大的汗珠，無故揮汗，嘴角緊咬，似乎在克製著什麼，眼角透漏不出任何訊息。
    “去哪裏了？”程絕衣微笑以對，展現他的溫和。
    依舊是不語，一顆珍珠般大的汗珠自額上滴落。
    程絕衣特意按下惱怒，似乎很習慣這樣的相處模式，“你這趟出門去了哪裏？能把我的護衛亂雪埋刀甩的老遠，你的腳程也算的上飛快。我天天來，可惜一直沒等到人，你猜猜看，我等到了什麼？”
    蘇鐵牙抹抹汗，強作冷靜，他的冷靜對照程絕衣的溫和，又是矛盾的應對。
    “就在我一踏入這裏不久，椅子還沒坐熱，就有人來向我通報。”程絕衣從大椅上起身，行至窗邊，目光停佇在窗外。窗外的院子看得出整理過的痕跡，平坦幹淨。他說：“替你種下二十株植物全部枯死，派人連根都刨了，真是開了我眼界，從未見過連根都能枯成石碳的情景。都說人與物能相通一氣，人與院子裏的草木彼此之間也最是靈犀，難不成你的心是鐵石。”
    蘇鐵牙總算願意說話了：“你是來與我談論那幾株幹死的東西？”
    程絕衣使出極大的耐性，強行壓伏自己的不滿：“罷了，言歸正傳，都說了幾回，要讓我枯等，莊內的人除了你蘇鐵牙，應該沒人有那個膽。不過，我知道你一定會回來，因為你少不了它。”
    罌粟餅，罌粟粥，罌粟糖，罌粟釀，罌粟水煙，各式含毒食物井然有序排列於案上。
    程絕衣一徑說話，“你慢慢享用，舒坦了，咱再慢慢聊。”另一人本來就沉默寡言，瞧了那一桌毒物，這下子又更沉默了。
    蘇鐵牙拋下克製，不慌不忙將所有食物一掃而盡，最後燃起水煙，翹起二郎腿，仰坐舒身於另一張大椅上，吞雲吐霧，任白煙繚繞將他包圍鋪蓋，頃刻間，神思縹緲，模樣極樂，眼神迷蒙，程絕衣的問話聽來格外好聽，句句都像天籟。
    “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廟，我就不怕你跑，因為你一定會回來這裏，你需要它。覺得舒服了？覺得飄上雲霓當仙人了？七日，最多七日，你能控製自己，但極限也隻有七日。所以，我料定你今日非回來不可，不管你在外頭闖下多少禍事，不管有多少人想找你興師問罪，我有自信你定會回來。”
    水煙作祟下，眼前幻影如詩如畫，如登蓬萊仙台，全身酥麻暢快，深怕有個閃失，蘇鐵牙提緊神智，拉回飄遠的遊神，些微迷離道：“我若不回來，你想怎樣？”
    “拿你最重視的人開刀，把這一桌美食送給他享用，讓他跟你一樣染上毒癮，一輩子遭罪受。”
    “承蒙抬愛，這種罪我一人受就夠了，我蘇鐵牙挺得高興，受得舒服，這種東西恰好適合我，想一想，凡人要成仙有多難，我隻要沾上了它，當下成仙，你說，還有比這更有趣的事嗎？我隻是覺得奇怪，你一改過去的小氣，最近變得大方，給的東西更多，真是讓我受寵若驚。”
    “蘇鐵牙，你若不想遭罪受，還是吐實吧，我可不保證下一個七日會賞你同樣的佳肴美饌，老實告訴你，這罌粟已經斷貨了，你這水煙是最後一管，這餅也是最後一張，我就看你七日後嘴巴還能如何嚴密！”
    嘿嘿兩聲：“這麼說，我可以不必擔心你會把這樣的東西用在別人身上，於我聽來，這是好事。”
    “你可以不必顧慮別人，先顧慮自己。”
    “顧慮自己嗎，嗯，有什麼好東西盡管拿過來賞我，我蘇鐵牙照單全收。”
    二人言詞尖銳交鋒，無交集，無謙讓。
    室內寧靜，陳設雅致，在程絕衣替這間院落添更多華美裝飾之前，蘇鐵牙的院落乃其中最最乏善可陳。
    要論程絕衣的賞賜，可是一點兒都不含糊，以他走遍大江南北各江湖門派的資曆，帶回的寶物自然奇特，名劍名駒，這蘇鐵牙收到的總是最上乘的那一份，但令門人氣餒的那一次，乃程絕衣帶他上京城第一館芙蓉軒，賞了京都前三美妓襲玉、妙香與三豔姑娘與他暖香共枕，此後四處流連，每隔數日便往赴各地青樓逍遙風流，賬目全掛在程絕衣帳上，八風山莊最是看遍世間絕色紅顏者惟他蘇鐵牙，單是這項縱欲之賜，即可看出蘇鐵牙在程絕衣心中任其恣意、放任無端的地位，也因此引來不肖人士的妒恨。
    素來，蘇鐵牙不求任何奇珍異寶，他不貪財，也不好色，這樣的賞玩完全搔不到癢處，他唯一主動且積極索求者可是一名喚作澤澤兒的女人，蘇鐵牙知道，程絕衣並不希望自己和那狐媚子澤澤兒沾上邊，可是那女人偏就搔到了他的癢處。
    ***
    現在，程絕衣望著無聊的院子，望著一身荊棘麻亂的蘇鐵牙，哀怨歎了氣。麵對眼前的亂黨，該用什麼方法一網打盡，擒下這一人，最是令自己為難。凡事以八風山莊為思量，自信的他幾經舂磨，確信這蘇鐵牙乃是磨臼上難以脫去外殼的一粒鐵糠。
    該如何是好？
    這個讓他又忌又氣的蘇鐵牙著實難辦。
    想讓他戴罪立功，將功贖罪，此人竟不識好歹，堅決與自己相左。
    真令人痛心。
    刻意伏下不滿，仍以微笑相對：“照單全收嗎？前些日子，城裏的林府千金於出嫁前夕遭蒙麵人欺淩，同樣的情形也發生在王府以及陳府，根據這些受害人指控，蒙麵人多項特征都像是你蘇鐵牙，此人不但犯下淫行，還劫走女子隨身衣裳，這種種荒誕行徑，莊主團正在調查是何人下的手，大莊主下令第三階十五人聯手調查此事，所有人都指向你，你且說說看。”
    又是接二連三歎氣，才又接著說：“還有那本教最遭人疼的十裏歡，也不過想與你打個招呼，一片善意，卻遭你一劍殺他，幸好他命不該絕沒死在你手裏，你當真是無藥可救了，見女人就行淫，見男子就傷人，你要如何自清！蘇鐵牙？你說呢？”
    蘇鐵牙裂嘴懷笑：“自清？你們都說是我做的，有何物證？”
    程絕衣手持一把竹笛在手心敲了叩叩兩響，白竹笛與他的清朗自信相得益彰。又敲了幾回，才又對著人說：“你這院落，在我等候的日子當中，殿前第三階的人已經來搜過了。”
    蘇鐵牙的眼神霎那間肅殺了起來。
    程絕衣又說：“但他們搜不到任何想搜的東西，因為你已經先行離開，而我替你處理了。”
    蘇鐵牙隻此一瞪眼，足以殺死屋內所有生靈，就連程絕衣也怔住停止動作。
    但見程絕衣擱下白笛，解開兩層羅織金貴的外衣，露出一套女子衣衫。
    水煙籠罩，朦朦朧朧，蘇鐵牙鎖緊銳眼直視程絕衣清澈如碧的雙眼以及那一套陌生的女子短衫。
    程絕衣又說：“他們如果盤查我身，就會搜出他們想要的東西，這是物證，你怎麼說？”
    程絕衣卸下那件不屬於自己的衣衫，擱下，搭好方才解下的金貴外衣，一如往常溫和說話，氣氛卻更危險了。他質問，“我隻問你一件事，你這樣無惡不作，遲早會出事，你若不從實招來，不解釋個清楚，我就把這衣裳交出去。”
    蘇鐵牙話語冷冷，一如他的人也冷冷：“我說這些都不是我做的，你會相信嗎，他們都會相信嗎？我說這些都是我做的，所有人都會當真，既然如此，我又何必辯解，是不是我做的也不重要，隻要我承認，事情就是我來擔，我蘇鐵牙擔這小事可多了不差這一樁。十裏歡是誰，我不認識他，倒是在路上遇到一個攔我道的臭小子，砍他一刀，示個警。誰不知我蘇鐵牙有個規矩，離我三十尺，因為我不喜歡有人靠近我，那小子活該倒黴，你不去問他何緣何故擅自壞了我的規矩，反倒是我的錯了？”
    蘇鐵牙慵懶臥椅，荒誕不經之色盡顯無遺，一雙鐵臂左右伸張，滿室氤氳，帶來一雙迷情危眼，形骸浪蕩不羈，更顯其離經叛道之變態，此人不僅行徑莫名所以，原來還是個跋扈無理之輩。
    吐納之間，又道：“好吧，我認了，反正我是做不出好事來的，至於你要拿這些事來威脅我要我吐實，你該知道，任何威脅恐嚇對我是沒用的。你要我吃糖我就吃糖，你要我吃屎我就吃屎，你喂我吃毒我就吃毒，小莊主，任何事皆可順你之意，但有關東風白的事，你不可能從我口中問出一個多餘的字，包括那些殺人劫色的事，我蘇鐵牙都隻有四個字，無可奉告。”
    程絕衣說：“無可奉告？你該知道，罌粟之毒用到了此等分量，往後你有的是苦可吃，我不是一個會輕易饒恕叛徒的人。”
    蘇鐵牙說：“我知道，我也不奢求你會饒恕。”
    程絕衣說：“東風白的人，除了你，真的沒有其他人？這殺人劫色的事真是你所為？還是又是其他人嫁禍於你，你大方對我坦承，我會信守承諾保下你。”
    這是蘇鐵牙的回答，紅絲之眼溢滿詭情，語氣瘋狂而變態：“嘿嘿，東風白的人，除了我，沒有其他人，事情全是我做的，十裏歡是我殺的，民女的清白是我毀的，小莊主，同樣的問題你問了幾百次，即使問出是我又不敢將我拿辦，何不問問自己，你究竟在害怕什麼？”
    程絕衣緩著氣說：“你不怕我把你揪出來？”
    蘇鐵牙無所謂：“莊主有很多機會這麼做，蘇鐵牙也從不阻攔，請便。”
    程絕衣怒說：“敬酒不吃，想吃罰酒，虧我待你這般好！”
    “我吃敬酒也吃罰酒，你的賞罰我都領教過了，怎麼了，全然無用讓你沮喪？不，你是不會沮喪的，你對自己一向很有自信。我蘇鐵牙喜歡嚴苛，你可以對我再嚴苛些，把我吊死、溺死、砍死、燒死也無所謂，或者說，那樣我會更高興，比慢慢被你毒死更好些。”
    “你真是……無藥可救！氣死我也！”
    程絕衣氣煞，將桌子掀翻！
    轟然一聲，蘇鐵牙臨危身形一閃，閃的好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