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覺不覺得他有點太殷勤。”與欄指指過分照顧他們的店小二，小心翼翼地問。
    仟玖的臉色不怎麼好。
    “你覺不覺得周圍有點吵。”
    仟玖繼續沉默。
    “菜來嘞，客官還需要點什麼？”小二貌似不想走的樣子。
    “不用了。”與欄朝他笑笑，“不過我們初來乍到，小二哥可以介紹一下這裏的風土人情麼？”
    店小二忙不迭點頭，樂嗬嗬地拉了把椅子坐下來，特熱情地開講了：“公子你是不知道，我們這裏南至白駱北接冰涵東西兩麵環界海，最大的特色就是白駱的聖樹櫻花，在冰涵，可以看見櫻花的地方除了皇都洛伊之城就隻有這兒，原先我們這裏有一年一度的櫻花節，可熱鬧了，就是這個時節呢。白雪下綻放的櫻花，甭提多漂亮了，來看的人連客棧都擠不下，那時候啊，可是我們最忙最忙的日子。”
    “日進鬥金？”與欄饒有興趣。
    “我粗人一個，公子您別笑話。”小二憨厚地撓撓頭，“可惜現在生意沒那麼好啦。”
    “難道冰涵的人聰明了，全去皇都看了？”
    “不不。”小二趕忙擺手，“洛伊之城可不是隨便進的，那裏是有身份有能力的人才上得去的。”
    “上得去？”
    “因為洛伊之城是座空中之城，聽說裏麵可美了，栽滿櫻花，也是全冰涵唯一能讓雪花落地的地方。公子您也是冰涵的人，怎麼會不知道。”
    “呃，我……”
    “我知道了，像您生得這麼俊俏，平常自然是不出門的，想必也是哪國的王公貴戚。”想到自己能和全客棧矚目的貴客攀談，店小二不由得喜上眉梢，也顧不得與欄的回答了。
    “我還聽說，以前白駱君王曾經入住冰涵皇都，那君王真是我所見過的最美的仙女了。”
    “你見過？”仟玖的臉色又黑了三分，語氣也冷下來，可惜孩童的聲音沒什麼威懾力。
    店小二沉浸在回憶中，自顧自講述：“對啊，不是每個人都有這種福氣呢，雖然僅僅碰巧往天上瞥到一眼，模樣沒看清，不過瞅到那氣質，我此生不算白活了。隻可惜……”
    “彭！”茶杯碎了。
    與欄看著對麵空空的人影與座椅邊四分五裂的搪瓷碎片，一時無話。
    ·
    “怎麼了？”與欄掩上門。
    仟玖伏在窗邊，耷拉著腦袋。很少看見這麼小孩的仟玖呢，這時的他才真的像個小孩子，平時一副天高雲淡的模樣，原來也有柔軟的時候。
    “恩……軟軟的。”與欄顧左右而言它，懷裏的小軀體很安靜，抱起來很舒服。
    很久。
    “不想說也沒關係。”與欄的下巴抵著他的後腦勺，說得很輕。夜風吹的微微涼。
    “櫻花……都枯了……”
    仟玖低著頭，咕噥聲帶了點鼻音。
    “恩，那為什麼會枯呢？”與欄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平平靜靜地問下去的，忽然想起初見時街口那株百年櫻樹，它枝條細長而幹枯的樣子，它靜默在整片雪白中的樣子，它向上勉力撐開樹冠的樣子，與欄一陣難受。沒有一片生意的黑色枝幹，樹皮的紋路清晰得毫發畢現。
    問的聲音很輕，幾乎以為他沒聽見。就這樣含糊而過吧，呼之欲出的答案，彼此心照不宣。
    是與欄斷了他的話，她拍拍已經張口的仟玖：“這個給你。”
    一條明晃晃的鉑金墜鏈。
    “恩？”
    “花小孩子的錢會折壽的。”胡謅的。
    眨眨眼，瞳孔變回淡紫色：“這兩天你是我的監護人。對不對？”
    “呃？對……”
    “然後我成年了，理應贍養你。”
    “啊？”
    “就是這樣。”
    “哈？”
    仟玖跳到地上，小大人的經典表情再次出現：“第一，你以後出去一定要易容。”
    “為什麼？”抗議！
    “因為我聽見別人的議論聲，煩。”你沒看見他們的眼睛都快紮你身上了麼，笨。抗議無效。
    “還有呢？”與欄問完就想給自己一拳，什麼時候這麼傻了，一條還不夠。
    唇邊微曲，仟玖笑得很隱晦：“第二，你最好別說話。”他很好心地在與欄眼睛瞪疼前加上：“你一說話就露餡，常識。”
    “還不是你不告訴我。”極輕。
    還是被聽見了。
    常識講座開講：“冰涵帝國相當於凡世古代的帝國，由本國冰涵及其數量可觀的藩屬國組成，例如欷國，各藩屬國享有一定的自治也履行一定的義務。”
    “那不是和周朝很像？隱患……”
    “恩，不過目前不會，沒有一個國家會以卵擊石。而白駱之城，它的版圖雖僅冰涵三分之一，但是自上古以來血脈相承，非其族類概不接納，這也是為什麼冰涵會擁有幾乎所有小國歸順的原因之一。另外，最大的阻礙出自白駱自身，這點，你也見到了。”
    “是……會攻擊人麼？”那些森冷的獠牙。
    仟玖點點頭。
    “不過現在不一樣了。”他停了一下，話題轉移得不著痕跡，“白駱和冰涵的辨識即其瞳孔顏色，藍者，冰涵子民，紅者，卡仡族人。”
    “你……”
    “意外。”
    “所以你知道我來自凡世，就憑我的眼睛。”
    愣了一愣，他點點頭，笑容甜美得幾近失真。窗外的細雪飄進來，窸窸窣窣圍著仟玖劃一個優雅的優弧，聲音自雪後傳來，滲入了飛雪的涼氣，他輕歎：“第三，由你決定。”
    “凡世。冰涵。白駱。”一個名字如一個破裂的音節。不安在看不見的地方迸裂，他在等待。你的答案，是什麼？
    與欄微笑，俯身。
    她指著自己的眼睛，說：“早就決定了，不是麼。”
    仟玖啞然。
    細雪落下來，散了一地。
    隔了多年以後的多年，他還能想起這一天，在客棧精致的木質屏風前，在橫亙而過的漫天碎雪前，這個女孩，彎下腰，越過長長的銀河，越過這麼多年，指著被他染藍的瞳仁，對他說，早已注定。
    他清淡地笑：“對。我在等你，早已恭候多時。”
    留在冰涵吧。一起。
    ·
    “既然決定了留下來，其餘的一切將不重要。不用這麼看著我，仟玖。我不是不想回家，隻是感覺到我的家更像在這裏，而不是凡世。”
    “你感情很細膩。”
    “恩？”
    “我沒在猜你為什麼不回凡世。”
    與欄未回嘴，她一冷——仟玖的聲音和眼神一樣淡然，他道：“我隻是對你身後的人感興趣。”
    猛回頭。
    白色的幻術袍連同散落其上的明紅長發輕舞飛揚，來人的手指修長，摩挲著中指指環的動作停下，左手扶右胸，身體稍向前躬同時點頭致敬：“殿下，我來接您。”
    仟玖沒吱聲。
    與欄看著他，目光極淡。
    他走過來。
    卻徑直在仟玖麵前穿過。
    “在下弳恪，司火，位列冰涵四主司之末，掌黃門。”報得很坦然。
    “與我無關。”冷淡而幹脆。與欄想去牽仟玖，忽然發現弳恪的目光很疑惑。他……看不見仟玖麼……與欄眼神一滯——仟玖就在那裏，側後的角度，淡金的短發淹沒了白皙的右臉，他白色的小袍子忽然很遠，手再怎麼向前伸出，依舊無法觸及。
    看不見仟玖的表情，卻感到了難過，理所當然地想要擁抱，輕輕抱住他，告訴他不用擔心。不會離開的，我不會離開。
    最終，還是離開了。
    ·
    與欄沒有力氣甩開弳恪的鉗製，被他拉著往北走的時候，麵朝正南，落雪的街頭，古樸的墨色屋簷在那孩子身後近乎遙遠。那個孩子，那個叫做仟玖的孩子，轉身而立，他仰起頭，視線的盡頭是一株櫻樹，傳言在開春時極其茂盛的百年櫻樹，正孤單地開著雪花。
    未屏蔽的細雪落下來，落到眼睛裏，毫無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