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春色浮寒甕 第三章 夢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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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花廳而後,穿過一進小巧的木門,就可看見一個寬敞的院落,院中並無任何房舍,隻有一片一片的花樹,密密匝匝,毗肩接踵,占據了一大半的視野,視線所及之處,到處花紅葉翠,一派妖嬈的春光,撲簌欲語。花樹正中,是一帶不甚寬廣的石潭,水麵僅有六七十步寬窄,長卻有數百步。如雲壓水的花樹至此並未止步,而是探入水中,植根潭底,枝枝交覆,將這片水域隔成幾個零星的小塊,像是一幅幅天然的帳幔。粉霧流蘇,潭中一帶,更索性與出水的船形小島上的帆形片石接連起來,或緋或翠的枝蔓一枝枝接續,勾連嫋娜,搭覆起一方別樣的空間。
一襲淡淡的軟紫輕袍,臨風卷動淡雅的清芬,梵玉輪斜倚在花下的藤椅上,閉目微憩,此刻,暮色斜暉,染得他麵目如花,浴後的肌膚晶瑩若初離水的水晶,讓人絲毫不懷疑方才若長和蔻蘿嬉笑的話,的確是絕世美少年,隻是絲毫不見張揚。那種美已融入肌理,沉入骨髓,化為麵上一縷清和之至的微笑。
微風斜吹,花圃外一片清寂,慵適的人影絲毫不動,似乎已化入畫中,成為其中的一部分,連呼吸都輕得近於微渺。
可是,畫裏的樹影卻動了,似有一縷輕紗從樹身上剝落,水中漣漪一晃,似乎水色變深了一些,然後便消失不見,水色隨即恢複為清澄。
這時,幾朵一直在微風中靜止不動的花蕊才隨風輕振起來,幾瓣微花旋轉著落進方才的水波中。
一切悄無聲息。畫中的人卻睜開了眼睛,長眸微掃,看向了右側假山後的竹叢。
一地水墨剪影中出現了一波縹緲的身影,輕移兩步,卻忽然止息。
梵玉輪微微一笑,“公子既然肯顯身,為何還做鶴步雁影?”
這話雖溫雅客氣,卻也點明了對方行止,讓人再也隱匿不得。
那影子沉默了片刻,複才低聲笑道,“謂天蓋高,不敢不局;謂地蓋厚,不敢不蹐。”
這是《詩。小雅。正月》裏的話,是說,天雖崇高,可我們在它麵前還是要低頭彎腰,地雖然這樣寬厚,可我們還是得小心翼翼地走。
聽他語聲,年齡雖不大,卻潤而微沉,漫而有威,自有一種動人的節律,梵玉輪淡淡從椅上回過身來,轉向竹叢。
入耳的幾句詩本是平平無奇,不過借天地之威德比況他人。可用在這種時刻地方,由這人口中吐出,卻是自然合契之極,仿佛這詩是專門為了他今日而作一般,不失身份、避免了尷尬之餘,更有幾分難得的輕鬆調侃,讓人在啼笑皆非之餘,也發作不得。
心下念轉,麵上卻是不露聲色。欹身椅上,梵玉輪淡淡看著從暗影中緩步而出的人影。
暮色已濃,一勾明月清輝正劃破雲際蕭蕭竹影,破空而出,在竹林花木上灑下粼粼波光。一條白衣人影從林後迤邐而來。
月光仿佛有了一絲波動,一位白衣少年就從那波光中走來,仿佛拂月而出,又仿佛踏波的天人,蕭然而來,而那月光,竟像是為他來做陪襯的……
月光如水,他眼裏卻是斂抑的點點晶芒,像極了燦爛的墜落的陽光,片片飛翔璀璨,素銀與金黃,奇特地在他身上渡上一層夢幻般的色彩,讓這個少年有一種奇異的魅力,
看著那雙明灩的水波,梵玉輪眼裏出現一絲淡淡的波動。像風吹開凝碧的荷葉,劃下一道絕美的波痕。
波痕裏,少年衫袖凝輝,履光踏月,一雙流光溢彩的眼睛也在打量著他。
應該說,眼前的人不是那種灼目的美,此刻也沒有世家豪富之子那種掩盡一切的氣勢和霸意,抑或說,那些有意無意地被他的氣韻掩蓋了,稀釋了。
淡淡的清光下,他的五官是清雅柔和的,身姿很閑適放鬆,眉眼間有一縷輕恬的淡笑溫暖,卻很輕易地就軟化了人的知覺,讓人在凝注間有些模糊了他的具體形貌,隻覺置身畫中的澗閣,三月的山嵐,繚繞吹拂,隔去塵世的疲憊,飄起一股舒心的味道——那是笑容緩緩沉澱下的味道。漫過三千紅塵,輕擁你的心腑,讓你一瞬間有些忘記了戒備,忘記了憂煩,隻有一縷平和,如身旁的竹香淡淡的慰撫。
那是一個讓人心裏慢慢蔓生喜悅的少年。
良久,少年收回目光,微微一笑。此時,月光穿林拂花,照在他仿若水波般隨步而動的衣擺上,像是無聲的詩韻在流動。
還有數步之遙時,少年穩穩止步。
不敢不局嗎?看著他挺拔兀然的身影,梵玉輪淡淡笑開,“是我的不是,讓貴客如此屈尊勞累。”笑聲中,長身而起,一邊展袖相請,“就請公子在此寬坐歇息。”
少年的目光隨之在旁邊的杯盞掃過,一時沒有搭話,過了片刻,微微抿唇,沉吟的眸中緩緩閃過一絲微淡的笑意,微笑道,“主人好風雅。”
那是一件令人心生歎息的工藝品。翠色的案幾上,嵌繪的是一片片撐開的荷葉,翠色生暈,流光迭影,紋絡間嫋嫋生風,煙光動處,似有清香點點沁出,半展的酒樽是出水最高的菏葉,一隻同色翡翠玉盞吸納著月光的光澤,渾成剔透有若六月著雨的菏蓋,和著濃濃的酒色,讓人的視線恍惚間也濃翠如酒。
少年的目光凝注在麵前的景象上,明媚中忽然流過一絲歎息。一時眸中溪流濺濺。
看著少年的目光,梵玉輪微微回笑,回身舉步,在一旁的假山石畔輕輕一撳一旋。瀝瀝水聲中,一隻小小的玉匣從水中浮了出來,隨著腳邊隱隱水聲響起,少年微微俯視,隻見桌邊至潭邊一帶原本平滑的石板緩緩退了開去,一道清澈的水波隨著緩緩裂開的水渠趨至眼前,而那方小小的玉匣也隨之順流而至,隨後離開水麵,停在與桌麵相同的高度,下麵竟是一隻雙腿漸漸站起的石雕鷺鷥。隨著雙腿起立,頸項緩緩轉向一旁的少年,眉眼絲絲入畫,神氣竟和活的一般。
少年的嘴角不禁微微一動,神色欲流。
指尖微微使力,玉匣被打了開來,梵玉輪的微笑在微微散逸的毫光裏瑩若美玉,輕輕瞥過旁邊的玉桌,梵玉輪微笑道,“梵家雖然豪奢,卻也不敢暴殄天地精華。”
看著緩緩退回去的石雕鷺鷥,少年淡笑如酒,“公子的富奢方可使得如此機關,公子的氣量也如鷺鷥細弱麼?”
梵玉輪輕笑如風。
雖然名花多劫,良玉易碎,可是,將玉器收藏於恒溫而濕潤的水底密室,自然是最好的珍藏方式,而剛才展現的機關取用之便給也將主人的巧思細致展露無疑。這樣的人,自不會任由那般精美的玉在一些意外的打殺下輕易損毀。這一點少年自是明白。
笑聲中,那道水渠也緩緩消失無蹤。
那是一疊美麗精致到過分的玉杯,擺在你麵前,猶讓你覺得精美得不像凡間的用品,說是酒器,也未免讓人覺得浪費了。可是它們確實是。那已足是一個極品匠人一生的驕傲和榮光。
少年的手細膩優美如玉,梵玉輪將它們輕輕取出,在幾上環樽排開。左手不知在什麼地方一動,立時,一束微光透過假山上漸變展開的孔竅射在桌上的玉波間,一時,桌上明輝流轉,一輪小巧的月牙兒出現在桌上的蓮波間,映著天上月光,邊上湖光,湖中月影,形成一種動人的瀲灩。幾上玉杯,或緋紅流白,如菡萏初開,或多竅微斜,深埋在桌上忽然陷下的玉波內,外點褐斑,取時在桌麵上輕輕一點,就有一點細細的嫩須從下麵升起,取出而飲,則杯中酒液半冰半水,沁涼入心,原來是在下麵有一個特製的小小冰槽,酒水被冰後,飲入口中,則酒香緩緩釋放,絲絲縷縷香媚入骨,繞喉糾舌,餘香久久不去,如藕節含絲,巧到極處。再看其它酒杯,小如拇指、密結緊翠者如蓮蓬暗生,引人欲摘;神態欲動者絕肖葉底嬉遊的錦鯉,雙杯並蒂,錦鯉成雙,連接處是雙鯉的口部,中間一點微白仿佛是飄落的一點花瓣,兩魚正在唼喋爭食,杯環處飛起的一點翠色,斜逸靈動,讓人恍若可以見到鯉尾濺起的水珠,而更絕的是盛放它們的玉盤,有若碧波上一艘小小的扁舟,還有二三少女或坐或臥,斜倚慵困,若賞風色,若吐棹歌,低眸者則含情依婉,若有所思。神態栩栩如生,教人輾轉生憐。
少年接過遞到麵前的菡萏飛霞杯,淺抿微喟,啟唇輕笑,“如此精美入詩的器皿,直是讓人未飲先醉,令人想起蓮花映日的江南。是否就是當年令鑒珍舫舫主三歎而退的‘西洲醉’?”
“不錯。沒想到公子也認得此物。”擱下手中酒盞,低頭輕輕撚動一邊的蓮蓬小杯,隻見內裏一顆顆淺白瑩動若未成蓮子,梵玉輪闔目微吟,若有所憶,“‘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一首讓人低回的《西洲曲》,本就是蓮心夫人當年動意搜羅天下玉髓,製此桌幾的初衷。隻是——”
那件事後麵的結局少年自是清楚,一時亦是無語。
搖了搖頭,拂去淡淡漫上心頭的傷感,梵玉輪抬眼看著眼前玉色的少年,問道,“還沒有請教公子的名字。”
從凝思中回過神來,少年的聲音如玉上朦朧的煙靄,“夢蕤,”他淡淡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