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四章 定風波(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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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荔,冷一笑誠摯地懇求侍衛統領原諒他這一次過錯,我不忍心浪費了他這一身好武藝,為他說了間好話,並且嚴令他不可再醉酒。
後來,再也沒有見過他。無料,今生死之際,竟是他救了我。
我明白他感恩於我,然而,對於他的“萬死也不足以謝罪”一說,仍是微感訝異。
匆忙趕往永壽宮,卻已是闌及了,姑奶奶被內監強逼灌下毒酒,和衣靠在榻上,瑟瑟發抖。青髻散亂,銀發加的亂發披在肩上,臉驚惶,麵白如紙,下顎兩邊有淡淡的掐痕,顯然是內監所為。
我摟住她的肩,喚了一聲:“姑奶奶……”
姑奶奶略略轉首,呆滯半年的眼睛似乎轉回一絲生機,一潭死水微瀾:“阿漫,是你啊……”她轉眸望向四處,蒼老的眉心輕輕蹙著,“哀家不是在龍躍行宮嗎?怎麼又回到這裏了?”
心下明白,姑奶奶能在臨死之際清醒過來,怕是回光返照了。我哽咽道:“姑奶奶,發生了很多事……”
姑奶奶揪扯著眉眼與臉頰,顯然是毒酒發作、腹中劇痛,而她的眸心異常清晰、明澈,輕聲吐出兩個字:“是誰……”
“是秦王。”我低聲道。
姑奶奶恍然一笑:“他果然報仇來了……”
睿王、秦王、英王、成王,皆是嘉元帝親封的皇室親王。當年,秦王母貴娘娘與姑奶奶爭寵,明爭暗鬥多年,最終,貴娘娘陷害姑奶奶陰謀事敗,聖上震怒之下將其打入冷宮。姑奶奶憂心她東山再起,毅然設計陷她於萬劫不複之地,逼得聖上不得不賜她白綾一條。
當年血雨腥風,秦王不過十歲,念念不忘母的慘死,今日賜姑奶奶一杯毒酒,在他心中,怕已是仁慈之舉。
“阿漫……過來……哀家跟你說間話。”姑奶奶微弱的喚我,眼睫微抬,眉眼素淨。
我湊在姑奶奶的嘴邊,她蠕動著雙唇,熱氣漸無,氣息越來越弱,語聲低、卻是無比清晰,一字一句地映入我耳鼓。我甚為驚訝,卻隻能保持平靜的臉……
“敏……”姑奶奶輕輕吐出一聲呼喚。
我一愣,轉首看去,一個蒼蒼老朽立於清黃錦幔之間,白胡須,矍鑠容顏,皺紋橫陳的眉眼淚光閃動。他靜靜望著上垂死掙紮的老人,再也抑製不住眼中的淚光,健步搶到前。
我起身讓開,他坐在頭,將姑奶奶摟在胸前,緊緊握住她蒼白的枯手,哽咽道:“老臣來遲了……”
姑奶奶一陣難過,嘔出一口鮮血,赤紅的血滴落在衾被上,剜人心骨:“敏……能見你最後一麵,我願足以,可以安心地去了……”
莫非他是流澈敏?流澈瀟的爺爺,難怪眉眼有幾分熟悉,想不到他也在洛都,竟然能夠衝破重重衛、進宮見姑奶奶一麵。
流澈敏緊緊地擁著姑奶奶,輕輕摸著她的臉頰,手晝烈顫抖,老淚縱橫:“是我對不起你……當年,我如果再堅持幾日,你也不會答應你父親入宮,是我害你一生……”
姑奶奶氣弱遊絲,一字一字地從唇齒中艱難擠出:“我不怪你,真的……不怪你……我先走一步,我會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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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鏞城明漪殿前的垂絲海棠開了。
兩宮六殿九樓閣,偌大的行宮,隻有我一個能夠住在金活閣中,其餘的皆是宮娥、內監。已是第二次野庶民”身份來到行宮,輕車簡從,熟悉的幾個麵目微微驚訝,瞬間冷漠而去。
我靜坐玉石上,掃了一眼光滑石案上的瓜果與清酒,溫聲道:“你們都退下吧。”
靜立的兩個宮娥應了一聲,輕輕退下,轉瞬消失於朱闌紅閣。
我微微一笑,腦中異常清晰,眼前卻是茫然一片。所有人都不在了,揚州再也沒有端木府,洛都血光劍影,誰也不認識誰了。姑奶奶終於去了,解脫了,最後一個親人走了,惟剩我孑然一身。孑然一身!是的,孤零零的一個人,任人隨意擺布,生死不由自己。前方,等待的將是什麼?死亡?血腥?刀劍?
所有人都離我遠去,我被遺棄了。原來,心底是那麼恐懼!
逃離?如果可以,我當然願意離開洛都,離開這個生生死死的地獄。可是,守在紅牆邊沿的侍衛何其多,隻可進,不可出!
寂然無聲,廣漠的天幕上濃稠墨水搖搖墜,弦月勾在孤瘦的枝丫上,似黃似白似昏,清淡的月輝清逸灑落,籠在搖曳的樹影上,朦朦朧朧如煙似霧。
我徐徐起身,輕靠朱漆圓柱上,流白綾紗長裙隨風飄動,拂在身上、腕骨,若有似無的清涼侵入火熱的心底。
一首熟悉的簫音悠揚傳來,漸漸近了,一抹乳白人影沐著一身冷霜似的月華緩步朝著風亭走來。風拂起他的黑發,袍擺翻飛,衣袂當風,縷縷簫音飛掠而出,綿長而清婉。
流澈瀟站定在青階上,清冷月輝之下,眉眼燦然:“可怪我消失多日?”
我搖搖頭,恍然明白,那日他讓我再吹一遍,原來是為了記住這支曲兒。
流澈瀟俊臉龐如玉雕成:“這陣子,我離開洛都了……幸好你沒事,否則,這輩子我都不會原諒自己。”他一縮烏瞳,眼神似有迷醉,“方才我看見了什麼,你想知道嗎?”
我再次搖首,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目眩神迷地看著他——眼底的是他,心底的是唐抒陽,看著他,仿佛是唐抒陽就站在我眼前。如果他是唐抒陽,該有多好啊!
“我很想把你畫下來,嗯,畫中人是這樣的:樹影婆娑,一個白衣勝雪的子,斜億紅柱上,綾紗長裙宛若一波水紋逶迤在地,青絲繚繞,娥眉輕愁,廣袖飄飛,衣帶當風。這個子,就在我的眼前。”
我輕輕笑了:“隻怕不是我吧,是你幻想中的子。”
流澈瀟輕歎一聲:“如果有紙筆就好了。”他握住我的手,將一管玉簫放在我的掌心,“這管玉簫,音不輸於你的那管玉簫,我攜帶多年。我想你是極愛簫的,放在我身上也沒多大用處,就送給你,閑時把玩把玩。”
我瞥了一眼玉簫,蹙眉道:“既是你隨身之物,我怎能收下?你的心意,我領了……”
流澈瀟合上我的手,堅決望我:“我音律很是粗略,你留著。”
我轉身坐下來,細細撫摸著玉簫,隻見玉簫通體碧綠、瑩然剔透,一如清澈見底的溪水照見人影;仔細一看,玉簫中竟有影嫣然、樹影搖曳,極淡極淡的影子,卻是世所罕見。
腦中靈光一閃,我渾身一震:“莫非,這是疏影碧光簫?”
流澈瀟含笑頷首:“端木果然見識深廣。這確是天下三大奇簫之一的疏影碧光簫,幾年前,偶遇的一個老者送給我的。”
天下三大奇簫,其中兩個為我擁有,嗬,真真奇妙!
宮燈灑出一團昏黃的暖光,光影搖曳,照亮風亭一方天地。流澈瀟黑白分明的雙眼搖曳出些許的傷意:“太皇太後去了,端木節哀,不要太過傷心。”
我低垂了螓首,默默不語。如今的洛都,隻有陸舒意可以信任,眼前的男子流澈瀟,可以信任嗎?他為何一再來找我呢?
“如今是秦王攝政,也是六月登基,隻是不知道,秦王能否活到六月。”流澈瀟冷嗤一笑,笑靨冰涼,“龍城來來去去的,無非就是淩朝的諸位親王,皇室親王互相屠戮,就是為了立政殿那把龍椅。”
至高皇權,錦繡江山,誰不想要?金碧大殿,輝煌朝堂,威赫龍椅,昔日惺惺相惜、清心寡的宗室親王,麵對皇家權杖,麵對權力頂峰,再也不顧兄弟情義、天下蒼生,刀戈相向,槍戟橫立,不惜舉兵殺戮、血濺宮闕。
亂世歲月,龍城飄搖,真正能夠主宰九重宮闕的一世雄主,或許尚未出現。
我把玩著玉簫,昏黃燈火之下,泛出些許冷淡的碧光,冷漠道:“接下來,不知道會是哪個粉墨登場。”
流澈瀟溫和俊的臉龐倏然凝重:“不管是誰,你終究是危險的,你有何打算?”
風寒涼,愈顯凜冽,蕩起腕間的綾紗輕軟拂動,涼意絲絲,背上不由得澀然。木搖曳,一樹海棠搖落片片粉紅嫣然,綽約的飛旋舞姿,迷人心神,徐徐浮來幽幽暗。
是嗬,何去何從?義無反顧地離開洛都,相信他會幫我;留在行宮,或許仍將繼續輾轉於龍城與紫鏞城,或許終將如黃葉飄零……前路無法預料!
我澀澀一笑:“其實,在哪裏不都是一樣?洛都,隻是比揚州凶險一些罷了,真到了那一日,就是真正的解脫了,你說是不是?”
不是我不想離開,是不想連累他。我身旁的男子,再也不想他們因我而死。
流澈瀟定定地看著我,俊眸中疑惑深深,若有所思的神猶如午深沉:“假如你想離開這裏,告訴我,我會幫你。”
我頷首:“好,我一定會告訴你!”
流澈瀟無聲而笑,眸子暗了幾分,蒙上濃濃的心傷:“端木……你似乎滿腹心事,如果不介意……”
“流澈將軍,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截斷他的話,淒冷一笑,疏離道,“往事如煙,我會慢慢的忘記,讓自己開心一些。謝謝將軍掛心。”
流澈瀟微有尷尬,旋即爽朗一笑:“端木能這麼想,我也放心了。來,我們繼續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