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烏夜啼(1)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6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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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昏迷之時,唐抒陽離開了我們。翌日,我們棄了馬車,橫渡昌江,所幸無甚驚險,再行三五日,便安然到達揚州。
    隻要回到揚州,唐抒陽的狠心離去、以及對我的羞辱,已然不是重要的了。
    越接近揚州,心口越加急促,起伏不定。進了北大門,簡單地告別,各自散去。陸舒意一路向東,絳雪與媚兒一路向南,我最近了,瘦兮湖①距離北大門不遠。
    揚州城內,車水馬龍,繁華動,商市熱絡,歌舞升平。那王朝的滅亡,那京師的硝煙,與揚州無關。轉過兩條熱鬧的大街,進入一條小巷,便是深宅大院的端木府。下了馬車,我提起袍裾,狂奔著衝入敞開的大門,絲毫不覺奇怪,青天白日,為何家門大開呢?
    “爹爹……娘親……”一路高喊,要讓所有人知道,阿漫回來了,終於回來了。
    穿過寬廣的庭院,沒有人;來到古樸的正廳,沒有人;心下隱隱不安,為何一個人影都沒有呢?走過一屋又一屋,仍是一個人都沒有!難道,發生什麼變故了嗎?到底是何事情?離開僅僅兩個多月,明媚輝荒屋宇變典清蕭索,廳堂廂房彌漫著一種詭異的死寂氣息,整個宅院、一派淒涼的光景,到底為何?
    頹喪地拖著步子,渾身虛軟無力,心中波瀾跌宕,難道……我不敢想象,怎麼也不敢想象……
    “,怎麼沒人呢?舅舅和舅媽呢?還有三個大哥哥呢?”淩楓跟著我一路狂奔,忍不住出聲詢問。
    娘親,你在哪裏?
    不顧一切地往後院狂奔,心口狂烈地跳動……一步步接近,呼呼的風刮過臉頰,冰涼一片,周身上下竟一寸寸的冰涼。
    遠遠地望見,那廳堂之中,飄掛著一條條的素白垂幔,猶如鬼影重重,散發出陣陣的陰寒氣息。如此靜穆!
    如此驚心!
    娘親,你為何不等阿漫?
    呆立門口,不敢相信眼前所見。耳際嗡嗡作響,腦子裏轟然一聲,眉眼酸彰抽疼,滾熱的淚水轟然而下……
    似有一柄利刃猛然間插入心口,穿心而過,緩緩地轉動,攪動著所有的驚慟。
    靈堂正中,一副暗黑的棺木沉沉地昭告著娘親的逝去,控訴著我的殘忍。爹爹不在,哥哥不在,隻有兩個丫鬟分立大門兩側,肅然低首。小韻一身縞素喪服,轉臉看見我,向我奔來,驚喜地叫道:“,你可回來了!”
    我恍惚聽見她嬌細的聲音,張了張口,卻說不出話。沉重地跨進門檻,搖搖晃晃地走近那副可怕的棺木,娘親,阿漫不孝……
    “,前日裏,夫人便去了。大少爺不讓發喪,說等回來再發喪。”小韻哽咽地敘說著。
    蹲下來,趴在棺木上,怔怔地看重棺中安然躺著的三旬人。我伸手撫觸著娘親的臉龐,手指觸及之處,皆是冰涼刺骨。一一撫過,唇角平展,似乎蘊著一抹柔柔的笑,眉目寧和,神淡定。
    娘親,你清瘦了,卻仍然那麼氣韻高貴,神姿高華,你隻是睡著了,是不是?阿漫回來了,你為何不睜開眼睛看一看阿漫呢?
    小韻抹著眼淚,哭訴道:“,夫人一直等著你回來,等啊等,就是不回來。那日裏,夫人叫著的名兒,終於等不及了,就……就去了!”
    淚水一如斷線之珠,滴嗒掉落,濺濕了棺木的邊緣。用勁扶起娘親輕盈的身子,緊緊摟著,淚水迷蒙了雙眼:“娘親,都是阿漫不好!睜眼看看阿漫,好不好?”
    我把臉頰貼緊了娘親慘白的側臉,絲絲的冰寒侵入肌膚,漫進心口,瞬間淹沒整個心房:“往後,阿漫一定乖乖的,哪裏也不去,好好陪著娘親。嗯……跟娘親學學紅,仔細聆聽娘親講述曆朝曆代的逸聞趣事,還有,陪著娘親黃昏散步於五裏柳堤,娘親,你說可好?”
    “,夫人去了!”
    “住口!娘親隻是睡著了。”我回首厲聲斥責小韻,瞪她一眼,複又湊在娘親的耳畔,輕聲軟語,“娘親,這裏轟,阿漫抱你回屋,捍?”
    小韻站在我身後不屈不撓:“——”
    站起身,正想俯身抱起娘親,突然間,一陣狂烈的眩暈突襲而來,眼前一黑,我立足不穩,虛軟地倒了下去……
    月影疏離,五裏柳堤,垂柳曼曼,波光搖情,熏風拂衣。娘親挽著我的手臂,緩步而行,柔豪:“阿漫,你知道你爹為何給你取這個‘情’字嗎?”
    “不知道呀,我隻知道,娘親給我取了‘阿漫’,我喜歡娘親取的,不喜歡爹爹取的名兒。”
    娘親鄭重道:“能夠嫁入端木府,是我一生最大的福氣。你爹爹待我情深義重,十多年如一日,我已知足。
    “莫非,這個‘情’字,便是爹爹與娘親恩愛情深的明證?我想呀,雖然爹爹疼我,隻怕為我取名兒,更多的是要證明對娘親的癡情呢!”
    娘親輕歎一聲:“是呀,當初我不同意,你爹爹固執己見,非要為你取這個不甚尋常的字兒。”忽而,娘親頓住腳步,轉首看我,“阿漫,我要你明白,世間男子都是薄情的,假若有個男子喜歡你,你也喜歡他,隻要這個男子待你癡心專一,你便去爭取,無需忸怩作態。而且,寧願不要榮華富貴,不要尊榮盛寵,隻要你的夫君惟有你一個子,即便是粗茶淡飯、簡釵素服,也值得相守一輩子。”
    “阿漫,你明白為娘的意思了麼?”
    望著瘦兮湖搖曳的波光燈影,我輕聲答道:“阿漫明白!”
    ******
    翌日發喪,我再次暈倒。迷糊迷糊的夢醒之間,總有高銳而淒涼的樂音響在耳畔,揮之不去,令我無端的沉重……
    醒來時,恍然瞥見小韻趴在桌上歇息,燭火幽幽的燃燒,許是裏了。隻是睜一睜眼,便又沉沉地睡去,一片清明,沒有噩夢,沒有悲傷,沒有驚痛……
    一陣清脆的鳥叫將我吵醒,緩緩睜眼,清晨的陽光從敞開的西窗傾瀉進來,溫暖如初。我以為這個空氣清新的清晨是一個全新的開始,然料,還有一件事等著我去承受。
    用過早膳,恢複了些許力氣,便走向“煙雨流雲”看望爹爹。
    “煙雨流雲”是爹爹與娘親居住的院落,距離我的“搖影軒”尚有一段不近的距離,需要走過長長的空廊、彎繞的曲廊、穿過三個門洞。
    房門敞開,我然敢貿然邁入。
    邊的椅榻上,蜷縮著一個沉睡的中年男子。恰巧,他的臉部朝外側著,眉目微蹙,凝結著無盡的傷痛。兩個多月不見,爹爹已不再是那個神采奕奕的、年近五旬的男子,不再是灑脫風趣、身姿高昂的隱世妙人,如今,滿鬢霜發,臉頰瘦削,儼然七旬老人。
    娘親過世,爹爹的心痛,比任何人更甚,而我,竟然沒有陪在爹爹身邊……真真該死!
    窗外明光照射在他的臉上,愈顯皺紋橫陳,鐫刻出縷縷的傷痛與淒涼。
    我喚了一聲,爹爹不為所動,蒼老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向簡潔大方的雕窗台,目光悠遠,淡淡的有些散亂。陽光直射進來,屋中明媚亮堂,卻覺得爹爹仿佛萬年的石雕,已然風化一般。
    我再次喚了一聲,爹爹方才愣愣地回神,轉眸看我一眼,目光輕輕一掃,複又轉眸而去,仿佛我是一個陌生之人。
    心下更加不安,我蹲在椅榻的旁側,握住爹爹發涼的手,曾經溫潤、厚實的手掌,竟枯瘦如此,一如樹枝,蒼勁得恪人。
    眸中含了淚水,我哽咽道:“爹爹,阿漫來了!”
    爹爹輕輕地應了一聲,再不言語。
    “爹爹,對不起——阿漫錯了——”我低首,額頭抵在爹爹的腿上,瞬間淚水傾瀉。
    爹爹清涼如水的目光始終鋪展在窗外的一方天地,窗外翠綠修竹拔節生長,瘦長地搖曳,風過處,冷悄聲音蕭蕭簌簌。他的聲音混濁而蒼老:“阿漫是好孩子,去吧,不要打擾我。”
    我驀然抬首,驚惶地出聲:“爹爹,你——”
    “阿漫,你娘親不在了,不能再教導你了,往後的路,好生走著。”
    我幾乎收不住嗓音中的慌亂:“還有爹爹呀,爹爹教導阿漫——”
    爹爹的語聲縹緲如天空的流雲,讓人捉摸不到:“爹爹累了,去吧,不要打擾我!”
    “我是阿漫呀,爹爹你看看我,看看——”
    忽然,爹爹揚手推開我,我不防,硬生生地跌坐在地上。忍著疼痛,不敢置信地看向震怒的爹爹,隻見他森厲地瞪著我,激動道:“出去!出去!”
    我驚訝地看著爹爹,怔怔地說不出話。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何爹爹如何恨我?雖說爹爹遭受了喪的傷痛、致命的打擊,可也不至於如此討厭我!是因為我沒有及時趕回來麼?是責怪我讓娘親死不瞑目嗎?
    我哭著祈求道:“對不起……爹爹你責罵我吧,可是爹爹你不要趕我走,爹爹忘了嗎?阿漫是爹爹最最疼愛的呀!”
    不知何時,小韻走進來,一把扶起我,勸說道:“,走吧!老爺會生氣的!”
    “不,我不走,我要葫爹在一起。”我賴在地上堅決道。
    小韻不知哪裏來的力氣,扯住我的手臂,強硬地拖著我離開了爹爹的寢房,離開了“煙雨流雲”。
    此時的我,竟虛軟到任憑小韻拉扯著回到了搖影軒。踏出爹爹寢房的刹那,我回首一望,爹爹的眼神那麼空茫,鮮少眨動的眼睛定定地望向窗外的一方天。
    後來,三哥告訴我,娘親的過世,爹爹許是無法承受,終日陷於冥想之中,不想理會旁人,不想被人打擾。大夫說,或許過陣子就會好轉,或許永遠如此、直至百年之後,能否恢複過來,要看他自己願意與否。
    之後,我大病一場,臥十日。兩三個月以來,千裏奔波,憂心過甚,回揚的凶險,喪母的打擊,爹爹的疏離,我身心俱疲,再也支撐不住……
    娘親,從今往後,阿漫一定乖乖的,不再任,不再讓你擔心。你一路走好!
    當我想著,此後我定是在瘦兮湖過著平靜的日子,安心地做一個無憂無慮的端木,無料,一場更加凶媚風暴正向我襲來。
    大淩覆滅,四月初一,流寇之首平淩王於龍城登基為帝,淩朝大小文武員跪倒在立政殿,三跪九叩,高呼萬歲。
    四月初三,前淩寧遠總兵、威遠將軍雷霆因家小為平淩王扣押、挾持,憤而揮師謀逆,與新朝分庭抗禮。平淩王派手下二將征討雷霆,無奈二將耽於樂享受,隻得親自披掛上陣。
    四月初六,平淩王率十萬精兵“禦駕親征”,攜雷霆之父前往。
    四月初八,雷霆在山海關降興,引興兵入關。
    四月初十,雷霆哀兵與平淩王精兵大戰於山海關,興兵相助,平淩王兵敗如山倒,僅剩數千殘卒。為泄憤,下令剮殺雷霆父,首級高懸於高杆之上,之後,急速退回洛都。
    四月十三日,平淩王回到洛都,收拾殘部,於十四日淩晨匆忙離京,向西逃奔。
    四月二十日,大興始汗真爾戴帥大軍長驅直入、抵達洛都,安撫前淩員與洛都子民。
    四月二十五日,真爾戴於龍城登極大寶,建立興朝,封雷霆“誠意王”;推行鐵血政策,以酷刑肆意殘害、枉殺民眾。
    陸舒意過府看望我,與我漫步五裏柳堤,暖風拂麵,侃侃而談。她喟然歎道:“不料雷將軍引興兵入關,如同引狼入室,咳……受害最大的,便是手無寸鐵的黎民百姓了。”
    臨近五月,端木府北麵的瘦兮湖光晴燦。瘦兮湖水麵不闊,水域狹長曲折,煙渚柔波。夾岸垂柳依依,柳堤左側瓊樹綠成蔭。
    一時沉默。汁戰亂,興族趁機入關,鐵蹄踏上龍城,最終奪得天下……徜徉在靜謐的瘦兮湖,自然無法感受到刀光劍影與血雨腥風。
    良久,我輕聲道:“,你可有想到什麼?”
    正是瓊②盛開的時節。朵朵潔白綴滿枝丫,好似隆冬瑞雪覆蓋,璀燦晶瑩,清馨襲人。恍然憶起,少時與表哥的爛漫時光。斜陽晚照,我們趴在瓊樹下的草地上,於暖風中品讀《詩經》或唐宋傳奇,不期然的,如玉的瓣紛紛灑落,仿佛白雪覆蓋全身,煞是有趣。
    陸舒意的眸心微微一閃,神淡遠,自是明白我問的是什麼:“好的回憶深埋心底,未嚐不是一件好事!”
    玉樹瓊,是陸舒意與表哥葉思涵幽會的密所。年少情懷,莫不潔白、儷靚,正如:樹影悠悠悄悄,晴雨漠漠柳毿毿③。
    然而,年少時光永遠消逝了,表哥不知身在何處,是否安好?西寧懷宇呢?可有消息?
    我不著聲地問道:“……表哥和西寧懷宇可有捎來消息嗎?”
    陸舒意杏眸含波,笑影搖曳地看著我:“懷宇沒有捎來消息,很是擔心呢!你呀,就是思慮過甚,這樣怎能養好身子呢?”
    我被她盯得不自在,往前走去,幽聲道:“如今,我可是什麼也不想了……”
    “————”
    身後傳來小韻著急的喊聲。轉身看去,小韻提著裙裾跑上來,麵潮紅,氣喘籲籲道:“——”
    陸舒意笑道:“先緩口氣兒再說不遲!”
    小韻咽了一下,眉目紐結:“大少爺——讓即刻——回去。”
    心底泛出隱隱的不安,我問道:“什麼事兒?”
    “奴婢不清楚!好像是馬大人派人傳話來了。”
    陸舒意沉思道:“總督大人?馬赫連?那叫阿漫去做什麼?”
    我淡定道:“去了就知道了,走吧,,我們也該回去了。”
    原來,我的姑奶奶、皇太後於昨日裏秘密抵達揚州,馬大人安排其歇息於城中的龍躍行宮,隨行的還有太子淩政、錦平公主淩璿、錦瑒公主淩萱。隻是不知,淩璿、淩萱怎會與姑奶奶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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