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傾杯(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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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無邊無際的恨意,將我摧毀、撕裂——三月陽之下,我昏倒在大街上,表哥將我抱回府裏歇息,便去西寧府賀喜。
昏昏沉沉的,半夢半醒之間,腦中回蕩著西寧懷宇的溫笑與陸舒意愜意的狡笑。
西寧府的那場婚禮,該是轟動洛都吧!盛況空前,大紅錦緞,大紅華幔,連賓磕笑臉也是紅若火焰。
那盛大的紅海,不見也罷!徒增淒涼而已!別人的喧鬧,自己的淒涼!
掙紮著起身,梳洗打扮,換上一身男袍,將自己收拾導目濯濯、笑影深深,整一倜儻的俊俏公子,融入洛都浮光掠影的繁華。
入了,季的晚風沁涼入骨,吹起我素白暗紋的袍子。大街上來往行人如織,衣著鮮亮,言笑溫和。燈如晝,煙紅的光彌漫了整個空——到處是紅,生生地刺疼我的眼睛,在眼底凝結成慘淡的浮影。
前方傳來得得得的馬蹄聲,踏擊著白滑的街道,震天動地,驚醒了我發昏的腦子。
抬眸望去,呀,前方是兩列齊頭並進的馬隊,橫行無忌地狂衝而至,疾馳的速度令人乍舌;街上大亂,猶如暴動,人流四散奔竄,未及逃開的,便喪命於馬蹄之下,頃刻間,命如草芥般萎落。
魂飛魄散,我趕忙舉步逃開,然而,狂肆的馬隊瞬間衝到眼前,眼看著已是闌及閃避,渾身僵冷——
一抹白的人影從天而降,緩緩飄掠在我眼前,仿若天神一般,傲岸的身影從眼底晃過,穩穩地站定在我身前,緊緊地擁著我的肩背。
我驚駭地埋首於他寬厚的肩膀上,烈烈的男子氣息縈繞在鼻端,久久不散。兩側呼呼嘯過的,是剽悍的駿馬,一匹接著一匹,聲勢壯烈;耳際充斥的,是馬隊狂嘯而過的轟響鐵蹄。
卷帶而起的狂風,掠起我的鬢發與袍裾,翻卷如羽。
他是誰?為何從天而降?為何救我?
刹那間,馬隊已過,整個大街靜寂如死。不一會兒,喧鬧如舊。
臉頰飛雲抹紅,我輕輕掙開,抬眸望去,瞬間愣住:眼前的白袍男子,不就是洛都近郊那個與我賽馬的男子嗎?
他炯炯地看著我,眉峰上湧起一縷燦爛的笑意:“我們又相遇了。”
是嗬,這是他第二次救我!他可以飛馬降落在我馬上幫我馴服黑馬,也可野從天而降”保護我,莫非,他身手了得?竟是一點兒也炕出來。
心底傷感,我疏離地笑笑,誠懇道:“公子救命之恩,在此謝過!”
眼前素衣白袍的男子,氣度挺傲,棱角畢現的臉孔仿如一條奔湧的江河、浩蕩得有些霸氣,而那雙深黑的眸子,傲俊無雙……他灼灼地看我,眼中浮起淡淡的喜悅:“你一人上街,所為何事?”
我別開身子,冷淡道:“沒什麼,悶了一天,出來走走而已!”
他臉一僵,須臾淡漠道:“唐某有事在身,先行一步。”
未及我出聲,他立即轉身而去,白的背影奇異地融合著滄桑之感與灑脫之氣,轉瞬之間融入渺茫的之中。原來,近看之下,他是如此英豪、傲俊!
走進一家酒家,要了一壺烈酒三樣下酒菜,於角落中自斟自飲、隨意隨。
酒入愁腸,那心底的疼痛便如滔滔不絕的江水洶湧,風高浪急,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那雪白的泡沫,便是此刻的冷涼。
“一人喝酒,不悶嗎?”
聞言,方才驚覺一抹白人影已然籠罩在前;我抬起迷離的眸子,些微驚訝——是他?
他徑自坐下,端了我的酒杯飲下,搖首道:“這種酒,喝多了傷身。”他拿出一個酒壺,往桌上一放,朗聲道,“一人喝酒,實在無趣,酒家的酒,更加無聊!”
我天真無邪地看著他,目光淡然,心底不免揣測著他是何用意?為何陪我喝酒?方才他說的“有事在身”,便是回去拿酒?
他輕挑雙眉,深深注目於我,笑道:“怎麼?怕我害你?也是,你我素不相識,你提防我,也是情理之中。”
我悠然一笑:“?嗦什麼,倒酒!”
他悠緩地斟酒,悠緩地品酌,極是優雅迷人。顯然,他是精於飲酒的。連帶的,我隻能隨他慢飲淺酌,辰光亦在酒中悄然流逝。
身旁的男子一雙黑眸笑影沉沉,愈顯深邃,時而看我一眼,神和煦。
“三月初八,流寇百萬起義軍已至宣府,怕是要打到洛都了。明兒趕緊收拾收拾,到鄉下躲一陣子,你也收拾一下,一起走吧。”
旁邊的兩個客人哀聲歎氣地閑談。另一個道:“不會吧?平淩王真會打到洛都?”
“怎沒會?如今,洛都已經孤絕無援,大淩王朝焉能不滅?時日問題而已。平淩王統帥百萬農民起義軍,自西北直逼洛都,為的就是這龍城的那把龍椅。”
心口一抽,擱在桌上的手腕頓然僵住。他們說的沒錯,十多年來,大淩王朝內憂外患,東北山海關外大興國虎視眈眈,西部農民起義軍風起雲湧,勢如破竹。值此之際,洛都已是海中孤島,一場狂風暴雨就能覆滅延續百多年的大淩帝業。
他的眼中精光飄忽,悠閑道:“洛都形勢危急,不知姑娘有何打算?”
眸光微轉,我嬌聲軟語道:“公子兩次救命之恩,未及請教尊姓大名,可否告知?”
他一愣,隨即淺淺笑道:“免貴姓唐,唐抒陽,請教姑娘名?”
心中一驚,他就是唐抒陽?傳聞,洛都巨賈唐抒陽,以販賣關外物產起家,近五年來控製了湟河、昌江的漕運,甚至操縱我朝的海外貿易,與海外之國交換稀有物品。而這位巨賈的京師府邸,僅是幾間簡陋的房舍,根本不作宿寢之用;至於落腳何處,無人知曉。
心中已有計較,臉上然動聲,我端然看他:“敝姓端木,單名一個‘情’字。唐公子如何看待京師形勢?”
唐抒陽硬氣的劍眉驚起一抹訝異,深深看我一眼,須臾,臉倏然凝重:“不出五日,起義軍便會圍攻洛都。”
驟聞之下,內心不免驚惶,流寇當真殺來,那該如何?姑奶奶皇太後,姑姑貴娘娘,錦?公主淩萱,二皇子淩楓,該如何是好?
他的眼角餘光輕輕地掃過我的臉,繼續道:“起義軍已經攻克宣府,一旦抵達居庸關,洛都便岌岌可危。”
我的唇角緩緩拉出一絲弧度,腦中盡是早些時候聽來的關於農民起義軍迅猛發展的形勢。
嘉元五年三月,陝北大旱,農民起義燃起星星之火,各地紛紛響應,不斷發展壯大,不到三年,已經發展到六路十萬人馬。朝廷采用剿撫兼施的策略平息農民起義,輯剿殺、多次輾轉,起義軍負隅頑抗,聲勢逐漸浩大,達到百萬之眾。
嘉元十五年正月初一,起義軍首領平淩王改西安為長安,建國號大平,改元永舜。一時之間,西安城內封侯拜將,更改製,開倉賑糧,撫順百姓,深雕心。
此時,起義軍已經控製了我朝疆域西部、西北部大片疆土,京師洛都人心惶惶,朝野震蕩。
正月初二,平淩王向西北各地發布一道檄文,以明白、堅決的語氣喊出“嗟爾淩朝,天數已盡”的口號。
檄文中聲稱:淩朝嚴刑峻法,獄囚累累,士無報禮之心;橫征暴斂,百姓生活於水生火熱之中。朕起布衣,目擊憔悴之形,身切民生之痛,大舉義旗,四海之內望風歸附。朕將於正月初八派遣義軍前鋒五十萬,百萬大軍隨後跟進。為此,各地文武員,應認清形勢,早日獻城投降。若敢於頑抗,義軍所到之處,玉石不分,予以殲滅。(備注:此檄文的大意來源於明末李自成起義軍發布的討伐檄文。)
這道檄文正式表明:起義軍勢與淩朝分庭抗禮,必將取而代之。
正月初六,平淩王統帥大軍從長安出發,浩浩蕩蕩地殺向洛都。西北大地,風聲鶴唳,淩朝守軍望風披靡。
二月,起義軍東渡湟河進入山西,攻克北郡,京師震動。
三月初一,破寧武關。三月初七,下大同。初八,至宣府。
唐抒陽一介商流,三言兩語便切中要害,言語篤定,可見他對天下局勢了若指掌。
我唏噓一歎,似是自言自語:“淩朝,就要滅亡了麼?”
他銳利的眸光凝於前方的某一處,硬聲道:“滅亡,是早晚的事兒。”
我一怔,玩味地望著他的側臉,冷硬一如斧削,劍眉飛拔入雲,唇線堅毅如畫,與我所見的男子大為不同,渾身散發處一種冷硬的英雄氣概。鎮日鎖於繡閣的深閨,自是抵擋不住他無聲、無盡的惑。
唐抒陽像是察覺到什麼似的,突然轉首看我,薄唇扯開一抹暖暖的笑意:“我臉紅了麼?”
我一驚,不自在地頷首,隻覺火焰撲麵,臉上灼熱,一路燒到脖子根,低聲道:“沒有,麵不改。”
“帶你去一個地方,你一定會喜歡的。”他篤定道。
眉心一跳,我巧笑嫣兮地望他,心中兀自思量:假若他要加害於我,以他的身手根本無需費勁心思。盈盈起身,我徑直走出酒家,戲謔道:“喜歡與否,要肯不合我的意了!”
深沉,喧囂的大街人流散盡,隻餘暈紅的燈籠於風中飄搖。並肩而行,一路無語,隻有低悶的腳步聲沒於靜寂之中。越走越是心驚,前路茫茫,暗無人跡,我完全不曉得他將帶我到哪裏。
“端木,你害怕了?”低沉的聲音驟然響起。
心口咚咚咚地跳動,懼意四處流竄,我竭力壓下心中的慌亂,故作輕鬆道:“我為何害怕?怕你對我圖謀不軌?唐老板家財萬貫,理當擔心被人敲詐勒索才是。”
唐抒陽哈哈大笑,爽朗的笑聲驚散死寂的:“敲詐?勒索?你是說,我應該擔心你?”
我但笑不語。他繼續道:“端木確實膽識不凡,你不懷疑我是壞人嗎?”
我目視前方,藐然道:“莫非,唐老板覺得一個家財萬貫之人有必要費盡心思地害一個手無寸鐵的小子?”
唐抒陽嗓音輕揚:“這也不好說,比如我,就很有可能費盡心思地害你。”
我頓住,心中一動,壯著膽兒,莞爾一笑:“唐老板有何圖謀?說來聽聽?”
他亦停住,轉身望我,似乎認真地思考了一下,臉孔無比端正:“比如,你的心。”
無端的,心口咯噔一下,旋即輕笑一聲:“我的心?唐老板真會開玩笑。”我睨他一眼,眸痔著一半嗔怪、一半疑惑,緩緩踱步,腦中一遍遍地縈繞著他的話,倏然,斜後側傳來他平靜而淳厚的聲音,“因為,你的心已經不在你的身上!”
我猛然懾住,直覺得他的話別有意味;腳下一步步地僵硬向前,思忖著他是否知道些什麼,然而,他怎麼可能知道呢?
唐抒陽拉住我的手腕,溫然笑開:“到了,別往前走了,再走爵入河裏了。”
我尷尬地掙開他的手,舉眸四望,瞬間驚訝:我們竟然走到護城河!
蒼穹廣袤,星辰疏淡,皓月懸浮,清輝遍灑,天地間,一片渺茫的虛白。縹緲的流雲漫漫浮動,千裏溶溶,時聚時散,仿佛世間的一切,讓人無可奈何。
河水潺潺,偶有激蕩之聲。清風徐徐,夾帶著潮氣撲麵而來,冷意襲人,拂去些許的酒意。
他撐手在欄杆上,極目遠眺,笑道:“來過這裏嗎?”
我道:“來過一次。”他的問話,觸及心底的好回憶。那個夏末的晚,西寧懷宇地帶我出宮,在護城河邊呆了一宿,看星星,看朝陽……夏末的風、很涼爽,他的雙唇、很柔軟……
“昨日,我在茶樓見過你。”唐抒陽緩緩道來,嗓音清淡,仿佛說的,不是我,也不是他,“也聽到你們的談話。”
指尖微微發抖,原來,我恍惚之間看見的,站在隔壁雅間的門簾處,身形傲挺的白袍男子,原來就是他——唐抒陽。我隻是淡淡道:“哦?你也在茶樓?”
唐抒陽轉身靠在欄杆上,玩味地盯著我:“我正好在隔壁的雅間。”
月離離,籠罩在他的身上,散出一圈神秘莫測的虛白,使他的氣度愈加蕭俊。
他全聽去了!聽去了!刹那,一股莫名的怒火吱的一聲燃燒起來,灼燒著我——今,他了然於胸,故意與我喝酒,故意引我到這裏來,為何?不就是為了羞辱我、看我笑話?一整個晚上,他都在看我笑話!
什麼“你的心已經不在你的身上”,不是取笑、羞辱,是什麼?實在可惡!可惡至極!
他眼底的光、突然幽深幾許,讓人莫名所以:“端木,既然西寧懷宇已經娶,你且放寬心懷,不必執著於他一人,世間還有許多選擇……”
我豁然轉身,怒目相向,:“本的事,還輪不到一介商人來品頭論足!”
唐抒陽深眉一挑,從容應答:“揚州端木氏家道中落,自甘墮入商者一流,舉國皆知,端木似乎與唐某是同一類人。商人品評商人,再合適不過,你說呢?”
是的,他說的沒錯。當朝皇太後、貴娘娘,皆是端木氏兒,端木氏乃百餘年來盛名顯赫的名門望族,與洛都西寧氏並駕齊驅,百年興旺。然而,我的父親端木振山,頂著先皇賜與先人的“東遠侯”封號,卻早已辭,在揚州端木府瘦兮湖頤養天年;我的三個哥哥不入仕途,專力經營鹽業和錢莊,壟斷了我朝鹽業,掌控著東南沿海一帶的經濟動脈。
“呸——誰跟你是同一類人,也不跳赫照自己的人模狗樣。”我氣得渾身發抖,辱罵我、沒有關係,辱罵我的姓氏,絕對不可遙
我睜圓了眼睛,眼中火辣辣的疼,似有兩簇火焰燃燒,譏諷道:“洛都巨富?哼!再如何不濟,端木氏仍然是門庭高貴的百年望族,而你呢?再過一百年,你仍舊是一介商人,永遠隻是一個下等賤民!”
唐抒陽沉沉低笑,朗朗的嗓音透出他的開懷與愉悅,震碎了暗的寂靜。
“這等任又風趣的子,唐某還是第一回見到。”他陡然上前,抓住我的手腕,眼中的芒頓然厲嚴,冷寒入骨,“我告訴你,一個閨中,可以罵人,不可辱罵男人,聽清楚了嗎?”
變臉可真快!這男人果然可怕,脾暴躁,子乖戾。咬緊下唇,我森厲地看著他,恨不得挖出他的眼珠子,切齒道:“放,手!”
唐抒陽乖乖然一笑,臉上掠起一抹得:“要是……我不放呢?端木,會如何?”
手腕上的疼痛,終究比不上他探過來的身軀來得可怕。我的個子已經不矮,卻隻及他的下頜,相形之下,嬌弱與孔武立判。
他故意湊近我的臉,炙熱的氣息圍攏而來,將我團團包圍……除了西寧懷宇,從未與別的盛年男子親近,我的心口突突地跳動,氣息卻凝滯不動,渾身都繃得緊緊的。
然而,我的臉上仍是和煦的微笑,不驚慌、也不著惱:“不如何——”
冷哼一聲,我悄悄地揚起手掌,往他黑黑的臉上使勁摑去……揚起的手臂,生生地停在半空中,落不下來。
顯然,他早有防備,及時地抓住我的手,迅捷地扣住我的兩隻手腕,反剪在後背上。任我如何掙紮,終是抵不過他磅礴的手勁。
接著,他的右臂緊緊地箍著我的身子,壓向他的胸口,左手捏住我的下顎,迫使我抬起臉龐,迎上他薄怒清寒的深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