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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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節字數:2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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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幾天之後,鳳如約攜著不二的回書來到青苑內室。
把信遞給期許已久的菊丸,見菊丸在他平日慣坐的華貴靠椅上坐下覽信之後,鳳也就在室中的圓桌旁尋著椅子歇息。不敢發出絲毫聲音,鳳密切注視著菊丸的一舉一動;一手看不出有無力道地置於桌上,另一手鬆弛地蜷著落在腿上。
信上不二的字較前已工整許多,但依然是歪斜。信的內容大致是說聽聞英二擔心他、還特地要鳳再往返一趟,心裏很是快慰甜蜜;而手上的傷已逐漸好轉,英二不必放在心上。
目睹菊丸的視線已經到了紙張末尾不二有特點的簽名處,鳳以聽得出在勉力安穩的語氣問道:“見到信了,英二可以放心了吧?”隻是……手……逐漸攥緊。
從頭到尾沒有表情的菊丸緩緩沈下手,站起,正視了鳳一眼,把信放在桌上、挪至鳳的麵前,又走回靠椅,坐下,徐徐而又不甚閑適地開口:
“長太郎,可以告訴我真相了吧?”平靜的語調沒有刻意裝飾揣摩,卻比鳳方才的沈穩更無波瀾。
“什……什麽真相?”問者不驚,答者的話語中卻明顯夾雜了一絲莫名的驚慌。
直直地盯著鳳,很是堅決:“我們開誠相見好嗎!不二……是不是……死了?”
“信……你不是看到信了嗎……不二的親筆信。”神智恍惚中,鳳聽到自己如此應答。菊丸問話的直接太出乎他的意料。
“不。前一封是不二寫的,這次不是。”
空氣一瞬間駭人的冷凝,菊丸已然迷離猶疑、還有些許恐懼的目光射進他的瞳底,將他注視得軟垮而僵白。
怎麽可能不是……英二我騙過你嗎?
鳳很想這麽答,卻……胸中有一團渾濁物堵塞了管道,氣息、心跳愈發不順不平,良久吐不出半個音。
他想錯了。從那天開始,他盡力維持著這個細若遊絲脆如枯灰的局麵,以為隻要自己不出紕漏,便可以瞞天過海。但是,但是……就算王和父母和丞相,這些可能不經意泄密的人都心照不宣,那些青苑侍仆卻無法偽裝到坦蕩平和。其實自己也不行不是嗎……在英二的背後,他多少次訓練自己的口吻、自己的表情……從那天起,他就要人模仿不二的字跡。雖然他對外人不放心,可是自己的字跡英二太熟悉了啊。到了最後一步,還是算錯了……不二就是不二,他的字無論怎樣英二都能認出;而不是他的,即使是惟妙惟肖,英二也……
苦楚堆積累砌在心中將要窒息,鳳知道再瞞無用,揪緊心口,沈沈微微地點了下頭。
“哦……”仿佛大物落地,菊丸歎了口氣,後倒急驟軟下去,呆呆地凝視前方。
“英二……我……”他知道,這時候英二一定想問,不二到底是怎麽……而這,也隻有他曉得。好在菊丸的座椅有靠背,他沒想去扶。
“不二離去的時候,隻有我在場。半月前那天,他去救部下的時候……被襲到了要害。我在軍中待他回來不久,軍醫說……已經……無可挽救了。當時……還餘些氣息的不二屏退了其他所有人,要我拿紙筆……”
鳳隱忍的悲傷滾落臉頰,近乎語無倫次哽咽著如同自顧自地訴出哀情:“你記得那封信……不二,他並不是手傷呀……那時侯……他躺著,連坐起的力氣都沒有……渾身是血……手……顫抖得厲害,也不剩什麽力氣了……他甚至……你記得那信上的血痕嗎……他……沒有力氣……甚至是抬起手……是我看他寫,移動被他壓在手下的紙……就那樣……手上的血擦在紙上……”
把積蓄著無法派遣的苦悶事統統倒出,鳳默哭起來。
而菊丸……依舊是呆呆地望著前方……半晌,似動的嘴唇輕輕把聲音氤氳開來……細碎……斷續……喑啞……
“‘不二殿下……危在旦夕’……所有人都知道的吧……隻瞞著我一個。”
曾幾何時還紅潤的臉頰無半點血色,淡定冷窒的神情固於其上,那一瞬間,竟讓鳳以為看到了世界破碎。
鳳很快止住了哭泣,把悲傷痛苦收於心中。因為,現在,首要的不是悼念故人……
“英二……不二最後說……到了瞞不下去的時候,就告訴英二:好好活下去…………你要知道……他那時是笑著的……很滿足……很……滿足……”
王子的姿勢與神情始終一點未變。鳳驚懼起來,這個人的心思往往不在他計算之內。他走動,說話,對方絲毫沒有反應;隻是在他試探著告別時象征性地點了點頭。那時,這個戴著虛弱微笑麵具的人兒看上去就好像毫無生氣的人偶一樣。
蒼白的無力感寸寸割裂血肉組成的內心。
夜晚,臥於寬大床上的菊丸感觸到自己體溫倏而冰涼,倏而燥熱,輾轉難寐。
睜開眼,看到天花板上精美的鏤飾。那原是冰國的圖騰,後來因他而改刻成了可愛的貓咪圖案。自己……以前很喜歡的。
可沒有哪一種裝飾能裝潢空虛;沒有哪一種勁風能排遣哀愁。
朗月垂光,耀地照床。
往事依稀渾如霧,都隨雲水到心頭。
亂。
掀開被子急翻下床,喉頭忽有一種衝動,卻終究沒有出口。
菊丸甚至沒有在寒夜裏披件衣裳就徑直走出臥房。內室可分三進,最外是擺有書桌的廳堂,最內是他的臥房。第二進與第三進僅僅是隔了一道屏風。過去他在夜裏常害怕,隻需叫一聲,就寢於中間部分的不二就會來到他身邊,安慰他,陪他聊天。有時候,就這樣開心地說到東方泛白,然後一起發困被忍足師父訓斥。可他們卻這樣照幹不誤……漸漸長大,他們品音樂、賞美術、聊醫藥、侃棋技、談政治、論經濟……總有說不完的話題,不亦樂乎。
可是……過去那一段充滿春日光輝和夏風旋律的美好時光,就已經和現在完全斷絕,成了伸手也無法觸及的往事了。
試圖從不二的床上探尋出他遺留的體溫,徒然無功。菊丸絞著不二的衣物,任憑由開著的窗戶裏吹進的風在自己身上肆虐。
夜風清晰而又惆悵,菊丸緩步移至窗前。
月明星稀,流鶯啼轉,銀漢皎皎夜未央。
結成許久的沆瀣已然凝固,有意無意襯著半空中啁啾嘶叫卻又繞樹三匝無枝可依的烏雀。
真是的……這麽久了啊……這是你離開後第二個冬天的到來了……
叫我等了這麽久,就是等到這個結果嗎……不二,你好差勁……
那是不是說……我可以不用過那一日三秋的日子了……不用再……時時為你守望了……
不二……你是微笑著走的嗎……
疇昔最甜蜜最美好的事成了最刺痛的回憶,就像地平線的彼端那樣遙不可及。過去十幾年愉悅的時光被輕拋浪擲,搖曳著星星點點的燦芒不複回還。
就這樣,不二在這個由時空和人類所組成的舞台上退場了,不需要再為自己的未來擔憂抑或希冀,可是活著的人,卻遲早必須和未來相互擁抱。
好好活下去……可是,沒有你的世界……
夜風由凜冽逐漸轉為輕柔的撫摩,久立於窗前的菊丸忽而感到了冷意與倦意,他步回榻上安寧紛亂的心緒。
此時的他正佇立在回想的深淵,凝視著通往過去的水麵。時針逆轉、白晝的光和夜晚的暗正急速地交替著,不久,夜晚的黑暗占了上風,將他的回想予以視覺化。
天地之間仿佛有一把利刃,將所有的事與事的主角割裂得支離破碎。每一個隻字片語,都構成菊丸本身過去十幾年來的記憶與光陰,每一個字都伴隨著豐富的背景,在他的腦海裏擴展開來。
巨大的真實感搭乘在一艘回想往事的小舟當中。
茫然中,畫麵漸漸明晰起來。
記憶中的草地,記憶中流動的小河。他看到了小小的不二,小小的自己。
不等不二阻攔,他一舉跳進小河,站在沒膝深的河水中噘起嘴向不二抱怨:“明明一點也不深嘛!”還不讓我下河。
對方隻是淡雅柔笑任他埋怨。他不滿地將不二一把扯進水裏,然後兩個人像鄉下野孩子般頑皮地互相潑著水。當衣物、頭發、皮膚都沾上晶瑩的水珠時,他們隱約聽到有人婉轉虛無縹緲的歌聲──
芬芳美麗紫藤蘿
威嚴的國王送一朵
高貴的王後送一朵
英俊的王子送一朵
強盛萬世我冰國……
他們開心地玩著、笑著,忽然他的目光捕捉到遠處山崖上芬芳盛開的美麗的雛菊,不二微笑著說去給他摘來。
他等啊等,不二再也沒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