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一折騰，包拯的睡意全消。他坐到桌前，拉開抽屜，拿出一張紙來，鋪在桌上。紙的一端寫有尹少純、任小翠、任老五、尹劉氏、尹慶來（六指兒）等人的姓名；紙的另一端寫著魯雲祥（保正）、六指兒、蠍子（大青蠍子）等字樣。原來，包拯有個習慣，就是坐下來，正式的分析、剖解案情的時候，喜好把與案情有關人員姓名寫在紙上；然後，分別在姓名旁邊或底下，畫上粗線、細線，雙線、單線，實線、虛線，用來表明他們在案中的位置和相互之間的關係。當然，經常有塗抹、改動的情況。這張紙是他昨夜寢不成寐時，下床寫的。上邊隻有姓名，什麼線也沒有；因為他還無法分析出他們各自的位置和相互的關係。現在他默默無聲、聚精會神地思索著，不知不覺地在紙上又寫上了三個字——郭世清。
    包拯將郭縣丞的名字寫在這張紙上，倒並非隻是聽了張龍講的——郭縣丞根本沒同他們在一起——與郭妻所說的不符合，也不是因他出去一天一夜，去向不明，主要的是由於以下三點：一是“蠍子”惡名遠揚，不是一般的潑皮，必定有一定的權勢；郭是縣丞，符合這個條件；二是昨晚歸來路上，問起兩衙役有關“大青蠍子”時，兩人那種不自然的笑，給包拯留下了頗不一般的印象，他當時就有一種感覺，這兩衙役知道“大青蠍子”是誰，隻是不便說、不敢說；還有第三，那就是“大青蠍子”的“青”字與他郭世清的“青”字諧音，老百姓給他起的這個綽號，說不定就是從這個字音上來的呢！
    當然，包拯自己也知道，這隻是猜測，根本不能端到桌麵上去，就是據此推理，也未免荒唐。但是，在目前偵破無從進展的情況下，不妨開拓開拓思路，調查了解一下，總還是可以的。他想找來那兩名衙役，開門見山地問一問，又一想，不可，因為不知道他二人與郭世清的關係如何，若是傳到縣丞耳朵裏，那就大為不妙了。包拯深感新來乍到，身邊可信賴的幫手不多，隻有張龍一人……想到這兒，忽地心頭一跳。從方才張龍所提的兩點建議來看，是不是他對郭縣丞也有些看法呢？任何看法都是由於見到了什麼、聽到了什麼而起。盡管判斷不一定正確，但都不是憑空而生的。包拯後悔方才沒有接著話茬談下去，現在又去找他詢問，顯得生硬、拙笨；另外，人家跑了兩天一夜沒合眼，剛睡下又叫起來，不合適。包拯雖然這樣想，可還是走到前院來。張龍在本地沒有家，就住在大堂西廂捕快房的裏間。包縣令輕手輕腳地走到門口，隔著門縫往裏一瞧。張龍並沒有躺下睡覺，坐在桌前，以手支頭，睜著兩眼想心事呢。隻聽張龍問道：“誰在外邊？”
    包拯推門進去，問：“怎麼還不睡呀？”
    “我估計您會來找我，沒錯吧？是不是想問我，為什麼要提那兩點建議？”
    “嘿嘿，這幾年，我的脾氣性情，算是讓你摸透了！”縣令坐下以後：“哎，你是不是對郭縣丞不太相信，有些看法？”
    張龍緩緩地點了點頭，說：“您聽說過吧，有一次郭縣丞與兩名捕快捉住了‘一陣風’，在押來縣城途中，又被他跑掉了？縣丞將兩名捕快狠狠地打了一頓。不錯，是他倆將強盜背剪雙手捆綁起來的。路過一村，一捕快進村要車去了；另一捕快去玉米地解手，剛剛蹲下，隻聽縣丞呼喊：‘快來呀，截住他！’這捕快鑽出地頭一看，‘一陣風’前邊跑，縣丞後邊追。他急忙斜插過去追，可終於沒能追上。事後，郭縣丞怪他倆捆綁得不牢。他倆說冤枉死了，誰不知‘一陣風’手段高強，捆了一道又一道，怎會不牢呢！”
    包拯問：“他倆的意思，是郭縣丞偷偷給強盜解開繩扣兒，故意放跑的？嗯……這事你為什麼不早跟我講呢？”
    張龍說：“我對他倆還不太相信，又怕落一個挑撥您和郭縣丞的關係。再說，我覺得郭縣丞勤於職守，也講義氣。直到前天捉拿‘一陣風’時，我才對他產生了懷疑。我的意思是等那悍匪躺下以後再動手，可郭縣丞不聽，表麵上是仗著人多，有恃無恐。可我倒覺得，好像是故意使屋裏聽到聲音似的。”
    包拯問：“追的時候，郭世清不是一袖箭射中那賊的肩膀了嗎？”
    “這倒不假。可是，按理說，捉活的則應射他的下肢。”張龍一挑眼皮，意味深長地：“射中肩膀，也可能是射後腦勺射偏了呢！”
    “嗯，嗯……”包拯思慮著，問：“你是說，假如目標是瞄準後腦勺，那目的則是殺人滅口了？”
    張龍笑了笑，說：“這都是猜測，不足為憑。”
    包拯出了捕快房，往右一拐，進了西跨院，那裏是監獄所在。按張龍建議的那樣，對獄頭、獄卒叮囑了一番，除他包某本人之外，任何人（包管縣丞、捕頭在內）不得與“一陣風”接觸。
    包拯從西跨院出來，迎麵碰上了風風火火走來的郭世清。
    一照麵，郭縣丞便搶著問：“‘一陣風’抓到了？太好、太好了！您打算怎麼辦？”
    包拯想要采取主動，不能處在被問的境地，便煞有介事地：“我正找你呢！一天一夜，老兄往哪兒去了？”
    “嗨，別提了！”郭世清喘了口氣，說：“我呀，您不是命我抓緊緝拿‘一陣風’嘛，我給捕快們分為四個組，我本想帶著其中一組，又一想，不，這樣，其他三個組的情況，我就不知道了，他們若是偷懶，躲到一旁飲酒、賭錢去了怎麼辦？所以，我不參加任何一組，而是若即若離、忽隱忽現地跟在他們的後邊，這不，東南西北，我全都轉悠到了。”
    單獨一人，這就不好查證了！而且講了那麼多的廢話，給包拯的印象，就是利用講廢話的時間，考慮怎麼回答、怎麼措詞，才不露破綻。包拯心說，他越是著意掩飾，越表明他心中有鬼。這一天一夜，他究竟去幹什麼了呢？莫非給前任縣令通風報訊的就是他？包拯並不是無緣無故想到這上來的，因為從各方麵看，郭世清都可能扮演了這個角色。尹劉氏派個鄉下人去，衙門的路子沒有他熟；同前任縣令的關係，沒有他近。而且，他從縣城去，省掉四十裏路，隻有這樣，才與時間相符合，這是其一。其二，前邊已經分析過了，前任縣令是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為寡婦申請旌表，十之八九是受身邊人慫恿的結果，而郭世清不正是前任縣令身邊的人嘛！如果真是這樣，當他聽到化了裝的捕快回來報告，說大老爺布置了一項臨時的新任務——監視尹家的時候，一定會感到厄運臨頭，且不說是否還有受賄等別的關係，單是怕滾進欺君之罪的漩渦，就必定快馬加鞭地去找老縣令，想方設法堵窟窿呢！
    包拯思及此，想試探試探他，便說：“根據調查，尹少純的文書失盜，最大的涉嫌者，便是尹劉氏！”
    郭縣丞神色平靜，淡淡地說：“噢，真沒想到。您不是派了兩人隱蔽在她門前監視嗎？且看她有什麼動靜好了。”
    包拯又說：“前任縣令派人專程送來一信，要我關照節婦尹劉氏，我就納悶兒。距離兩百多裏，他怎麼這般快就得著消息了呢？”
    郭縣丞的神色仍然很平靜，隻是左眼皮跳了一下，盡管一閃即逝，還是沒能逃過包拯的眼睛。
    二人邊走邊談，縣令告訴縣丞，衙門沒什麼事，回家歇息去吧。
    郭縣丞說：“要不要先由我碰碰‘一陣風’？摸一摸他的底兒？”
    包縣令說：“不，先關幾天，煞煞他的氣焰再說。”
    包拯為了穩住郭世清，表現得特別友好，一直陪他走出大門外才分手。
    包拯剛剛返身進門，隻聽身後有人叫了一聲“老爺”！回頭一看，台階上站著一小姑娘，咦，這不是小翠嗎？小翠說她早就來了，求見老爺，當值的衙役不許進去。
    包縣令帶小翠進了大門，在門房對麵的空屋裏談話。小翠不諳衙門公事，她以為客人丟的那布包裏隻有一紙文書和一隻耳環（這是昨天縣太爺講的），文書是換不來錢的，也沒法賠，一隻耳環最多值二兩銀子。至於攤販的損失，認頭賠一半（另一半由那兩人賠），也就三兩銀子吧？小翠拿出五兩銀子來，想贖老爹回去，擔保隨傳隨到還不成嗎？
    包拯看著桌上的五兩銀子，半晌沒吭聲，抬頭問道：“你家裏不富裕，這五兩銀子哪來的？”
    小翠說：“找叔叔伯伯、嬸子大娘借的唄。”
    “那麼個小村，一晚上，就能借出五兩銀子來？我不信。”
    “真的！有的借二百文錢，有的借一錢銀子，有的還說不要還了。那怎成，我遲早要歸還的。怕忘了，這不，都一一記下了。”小翠說著從懷裏取出一紙，展開，呈給老爺。
    包拯接過，見那紙上，正反兩麵，寫著密密麻麻的人名，足有百八十個，名字的下麵，寫著錢數，包拯看著“狗剩叔叔”、“大牛嫂子”、“搓板爺爺”、“爛眼奶奶”等等這些人名時眼濕鼻酸，腦子裏立即映現出那些皺紋縱橫的糙臉，那些瘦骨嶙峋的身板，心裏叨念著：這些赤腳、泥腿的莊稼人真好、真是熱心腸啊！應知這點兒來之不易的血汗錢，可能就是他們家裏的全部現錢。借出來以後，連明天買鹽的錢都沒了！而罄其所有，借給了同樣貧窮的小姑娘，何日歸還，可說是遙遙無期啊！可他們硬是毫不含糊地掏出來！當然，也是小翠這閨女平日人緣好，此時，鄉親們誇讚她的一些言語又在包拯耳畔響起……唉，這麼好的閨女，怎麼做出那種賣身的下賤事來呢！怨她自己？怨他老爹？怨這個世道？還是都怨？包拯一向以清廉奉公、鐵麵無私、上不愧天、下不愧民而自詡，可此時此刻，竟驀地覺得自己這個當父母官的，對不起站在眼前的這個弱小伶仃的女孩子……
    包拯背過臉按了按眼窩，說：“姑娘，你不懂，眼下就再多的銀子，也不能將你爹贖出去，因為案子還沒有審理清楚。打官司、審案子，要的是證據。即使我心裏認為那東西大半不是你偷的，沒有證據也不成。隻有找到證據，證明了那東西是別人偷走的，你和你爹才能脫掉幹係。小翠，你能找到那種證據嗎？”
    “喲，這，我可做不到。”
    “不是讓你一人做，我也做，你幫助我做。隻是做的當中很麻煩，要用心眼兒，還要冒風險。你敢做、願意做嗎？”
    “我敢、我願意。隻要能救我爹，跳油鍋，我也不眨一眨眼。”
    “好，你現在帶上這銀子回楊坨，估計日頭沒落山就到了。到各家各戶還錢的時候，你打聽打聽有沒有個外號叫‘大青蠍子’的人？”縣令老爺見小姑娘似懂非懂，便解釋道：“有一個惡人，八成和這事有關，可我隻知道他外號叫‘蠍子’或是‘大青蠍子’，究竟是誰，就不知道了。我看楊坨的父老鄉親，都對你挺好，你悄悄地打聽打聽，興許他們能告訴你。”
    “嗯，我打聽到了，明兒就來告訴您。”
    包拯想了想，說：“你以後就秘密地幫我幹活兒了，盡量少到衙門來，免得讓別人多心。這樣吧，明日你在家等著，辰時以後，我去找你。”
    小翠要出門時，包拯又叫住了，塞給她一把散碎銀子：“你不要客氣，做事幹活兒，總得要填飽肚子呀。還有，關於幫衙門於活兒的事，不要對任何人講。萬一傳到壞人耳裏，說不定會暗害你的。”
    “這個，我還不懂？”小翠邁出門，又探頭進來，輕輕地說：“您就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