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Chapter 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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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黎昕一臉的認真執著,尉遲琰心中也明白,已經腐爛的血肉,必須要連根挖去,傷口才能夠完全愈合。同樣的,從前的一切也必須要全數和這人解釋清楚,才能讓他徹底釋懷。
輕歎了口氣,尉遲琰將少年擁入懷中,接替著在浴室裏的坦白,開始了一段並不冗長,卻也並不簡短的講述:
二十年前,十七歲的尉遲琰比預計提早了整整兩年就完成了特訓,從歐洲回到國內準備接手尉遲集團以及尉遲家背後的黑道勢力。
不出他所料的,在國內等待著他的不僅僅是龐大的家業,還有一個尉遲老爺子親自選定的世家千金,據說是即將成為尉遲家少夫人的女人。
尉遲琰自然不買這個帳,隔天就高調公開宣布出櫃,表明自己不愛紅妝愛藍顏,更不會為家族利益而娶一個女人成為自己的妻子。
為了這一件事,原本已經處於半隱退狀態的尉遲家老爺子大發雷霆,甚至揚言要剝奪他的繼承權,並與他斷絕父子關係,試圖以此來逼迫兒子就範妥協。
隻不過尉遲老爺子沒有料想到的是,當年的尉遲琰雖然才是個十七歲的半大小子,可也早已不是當初那個他一邊喜極而泣,一邊從護士手裏接過來被裹在繈褓裏的嬰孩了。
“你沒有時間再去培養一個合格的繼承人了。”經曆過地獄般考驗猶如涅槃重生的尉遲琰麵對老爺子的威脅隻是直直望著已經顯出老態的父親淡淡然地道出一句殘酷的事實。
幸而在老爺子被氣死之前,尉遲琰說出了另一件事:“繼承人的問題您不用擔心,半年後您就能抱孫子了。”於是了解兒子性格、知道要讓他娶妻生子已經是不可能的任務的尉遲老爺子就此沉默了。
半年後,裹在繈褓裏的尉遲簡被尉遲琰親自從歐洲某個小國的一家高級私人醫院裏接回了家。
彼時是尉遲集團與其背後的黑道勢力正在進行權力交接更迭的時代,尉遲琰正漸漸地完全取代尉遲老爺子成為尉遲家真正的家主。由此而來的明槍暗箭,簡直防不勝防,而尚沒有自保能力的無知嬰孩尉遲簡,成為了當時的眾矢之的。
正是在那樣的背景之下,尉遲琰對外宣布,他的獨子尉遲簡先天不足,就算養大了恐怕也無法承受尉遲家的重擔,因此剝奪其繼承權,送往歐洲休養。
戲既然已經開場了,那麼就得繼續唱下去。在尉遲簡六歲那年,尉遲琰從眾多孤兒院中尋到了他要的孩子,七歲的棄兒程晞——姓遂了那家孤兒院的院長——智商算不上頂尖,性格溫和老實,長相清秀,自小被棄養,父母沒有留下任何信息。
於是,小小的程晞被改名為尉遲晞,一夜之間從一個孤苦伶仃的小棄兒搖身一變成為了尉遲家的大少爺、尉遲琰默認的下任當家,同時也瞬間成為了集羨慕與怨妒於一身的靶心。
一開始,尉遲琰並不在意這個養子。或者說,從心底裏,他拒絕和這個注定要成為犧牲品的孩子建立任何感情。他隻是按照計劃派人保護他、教導他,勢必要讓他成為最完美的擋箭牌。
隻是尉遲琰畢竟太過低估了人類感情的本能——當一個人十年如一日全心全意無條件對你好的時候,你怎麼可能對此無動於衷?當一個人以滴水穿石之勢一點點攻克你的心的時候,你才會在某個瞬間恍然大悟,這個人,你放不下了。
這個由量變到質變的瞬間,發生在尉遲晞十五歲那年高中快要畢業的時候。
那一天,同往常一樣在保鏢的護送下放學回家的尉遲晞在路上遇到了截殺,子彈沒能穿透防彈的車身,然而一個已經潛伏在保鏢隊伍裏兩年之久的奸細用一把軍刀劃傷了尉遲晞的下肋,幸而尉遲晞也學過防禦術和搏擊,再加上車上另一名保鏢的全力施為,那名奸細最終沒能取到尉遲晞的命。
這也是尉遲晞受傷最重的一回。回到尉遲家的時候,他已經因為失血過多而暈厥了。所以他沒能看到那日恰巧在家的養父在看到渾身是血昏迷不醒的他被抬進家門的時候,那張向來冷若冰霜的俊臉上那難得一見的驚愕與慌亂。
尉遲琰是真的慌了。在看到那個被他刻意忽略的孩子昏迷著被抬進來的時候,過去他所忽視的一切都瞬間浮現在他的腦海裏,清晰而綿長——那個孩子怯怯地喊他“父親”時的模樣;那個孩子微笑著為他送上茶杯的模樣;那個孩子係著圍裙從廚房裏端出一盤色香味俱全的佳肴的模樣……
重傷的尉遲晞半夜發起了高燒,從前從來不管這些的尉遲琰鬼使神差地在他的房間裏呆了一夜。那個被他居心叵測地收養來做擋箭牌的孩子在高燒燒得迷迷糊糊的時候,嘴裏喊著胡話,唯一能聽得出來的就是“父親”、“小簡”這兩個詞,伴隨著晶瑩的淚水從緊閉的雙眼中滑落。
刹那間,尉遲琰改變了這個惡毒計劃的最後環節——一切結束之後,他要這個孩子好好地活著,再也沒有任何危險地、幸福地活著。
那天過後,尉遲琰就好像中了什麼邪似的,出去應酬的日子越來越少,按打計算的情人也逐漸銷聲匿跡,為的就是每天晚上回到家,和尉遲晞一起吃一頓家常飯,然後坐在一起喝點茶。他還發現少年喜歡吃甜食,為此吩咐廚房經常搜羅一些精致別樣的甜點來滿足少年的口腹之欲。
感情越來越深,寵溺越來越盛,在不知不覺的時候,“父子”之情已經完全變質。或者說,其實一開始尉遲琰對於尉遲晞就從來沒有過所謂的“父子”之情?
那之後,尉遲晞還是會遇到各路暗殺。可是尉遲琰安排在他身邊的保鏢越來越多,越來越精銳。如果不是因為他意外聽到了那些事,他應該真的會按照尉遲琰所計劃的那樣,驚險卻安全地度過尉遲簡完全成長前的那幾年,然後得知真相,傷心、難過、痛苦、怨恨之後,過上安然幸福的日子。
隻可惜世事無常,所謂千金難買早知道。尉遲琰那樣的作為,命中注定要尉遲晞來替他背負生命的代價。
“小晞……那時候,為什麼不來……質問我?”雖然在過去的一年多裏,每一次隻身枯坐在尉遲晞的房間裏直到天明的時候,腦子裏都會一遍一遍地回想著從前所發生的一切,可真當他將這些事在黎昕麵前原原本本地說出來的時候,尉遲琰依舊覺得心底撕裂一般地疼。疼得他深吸了好幾口氣,才得以不甚連貫地問出這句他一直想問的話。
為什麼?為什麼不來求證,不來質問,不來反擊,而是選擇那樣決絕的方式離開?
尉遲琰的聲音很好聽,淡淡的,低沉帶著磁性。這樣不緊不慢的嗓音或平和或起伏的敘述,仿佛帶領著黎昕重回前世,又經曆了一遍那時的忐忑、幸福、質疑和最後的絕望。隻是這一回,他似乎也記起了那時從未曾重視的細節——那些數量擴增的保鏢,尉遲琰越來越親切的態度,他曾經以為隻是“父子”間的親昵的小動作……
黎昕聽著、想著,一時間有些怔愣了。等他聽到尉遲琰的發問時,他也隻是略微茫然地轉頭看著一臉凝重,帶著些微悲傷神情的男人,良久才緩緩開口:“我……想靜一靜。”
突然間湧入腦海間的記憶太多,太重,太亂,黎昕覺得自己無法負荷。
明白此刻懷中少年的混亂,尉遲琰雖然不想在這時離開,但也隻能依他所說暫且讓他一個人靜一靜。
於是尉遲琰放開黎昕,將他塞回被窩裏,附身吻了吻他的額角:“好好休息,不要想太多。”隨即起身預備離開。
然而就在尉遲琰的手剛剛摸上門把的時候,黎昕突然撐起身子:“從小我就想要一個家。你給了我一個,即使知道了那是假的,我也很感謝你……”說完就將自己重新悶回被窩裏,再不露頭。
聞言,尉遲琰呆愣了半晌,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不知不覺眼眶微紅。
隻是因為這樣嗎?一個所謂的“家”,一個維持了十三年的假象,就可以讓這人沒有怨恨,甚至還心存感激嗎?他的小晞,一直都是這樣容易滿足的孩子嗎?
尉遲琰覺得自己這些日子以來都快要犯心髒病了,胸口糾緊似的抽疼。
起居室裏隻有尉遲簡一個人。
按照從前尉遲晞懂事了之後就開始的習慣,每逢大年三十,起居室裏都會被布置得相當有新年的氣氛。紅色的窗花和倒貼的福字,雖然與整個歐式的風格不盡相同,卻意外地融洽。
“哥怎麼樣了?”見到尉遲琰下樓,尉遲簡問道。
“……睡了。”尉遲琰意味不明地回答,走到尉遲簡對麵的沙發,脫力似的坐了下來。
這是怎麼回事?尉遲簡不由覺得奇怪——剛才還好好的,兩個人不是已經說開了嗎?爸不該高興才對嗎?難道……
“哥哥又想離開嗎?”尉遲簡緊蹙起眉,覺得能讓父親露出這樣沮喪又失態的模樣的隻能有這個原因。
然而他看見對麵的男人緩緩搖了搖頭,薄唇緊抿,神色頹然。
不是想離開?尉遲簡愣了愣。
難道是……被拒絕了嗎?一瞬間,腦子裏跳出來這樣一個念頭,尉遲簡被自己嚇了一跳——難道是兩個人說開了之後,哥哥不能接受和父親成為戀人?!這……好像也不是不可能吧……
尉遲簡不知道自己對於這件事應該有什麼樣的反應,卻莫名覺得有些好笑,可似乎……不該笑?
父子倆人沉默了許久,尉遲簡終於等來了父親的開口:“初五你哥哥生日,安排一下,我們初二去歐洲。”
尉遲簡一時間跟不上父親的思維,然而在看到男人由頹然轉變為嚴肅而深沉的麵孔,他就瞬間明白了,幹脆地點了點頭應道:“我會安排。”
※
直到下午茶時間,黎昕才終於稍稍平複了情緒,起床略作了洗漱,抬著一隻腳試圖一跳一跳地下樓。
幸而尉遲琰恰巧在此時上樓來查看他的情況,兩人大眼瞪小眼瞪了幾秒鍾後,受了傷還不肯安分的少年被一把打橫抱起,順便毫不留情地訓斥了幾句。等到接近起居室的時候,在裏頭的尉遲簡隻聽到父親冷聲的質問:
“非得傷得更重才肯安分嗎?不知道我和小簡都會擔心嗎?”
一開始黎昕還能為自己辯解幾句,例如不想麻煩別人,或者他一隻腳也可以自己走之類。然而漸漸地卻被尉遲琰數落得消了音,隻得老老實實地窩在男人懷裏挨罵。等到了起居室,看到站起來迎接他們的尉遲簡一臉不讚同的神色,黎昕就更沒有脾氣了。
看著懷裏安靜的人,尉遲琰臉上神色依舊難看,然而心裏卻已經軟得一塌糊塗,直到抱著人坐下依舊不肯放開,隻讓他坐在自己腿上,又讓尉遲簡遞了個抱枕墊高他受傷的腳。
黎昕當然覺得不自在,然而剛想掙紮,卻被尉遲琰佯裝餘怒未消的一句“還不肯安生嗎?”徹底打消了氣勢。
吃了點甜點墊了墊肚子,三人坐在沙發上,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就好像從前的周末午後,流年恬淡,歲月靜好。隻是誰也沒有提起從前的事,那些傷害,那些痛苦,都好像不曾存在過。
隨後,就是大年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