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花與光明 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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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遠侯得天寵厚,獨子歸京,銘瑄,成樂,紫荊三道城門大開,月氏金衛分停三處,列道相迎,城中馳道必有侍女跪身禮送,紫櫻花揚天雨落,輕車俊騎一路行過時,濺起三裏瑩瑩花香,一時盛傳京陵。
安明遠肅然遠望,身後家仆紛紛跪地。城中有月氏金衛開道,車騎一路行來通暢無阻,眾人隻見有一匹通身墨黑的駿馬迅如疾風,行近時帶起周圍一片暖怠春懶的空氣,隨侍眾人直覺麵門一冷,情不自禁地垂下腦袋,隻看見一個人的衣擺如晴山雪色,纖塵不染,劃過時有如行雲流水,一身的冷貴俊氣直逼而來,正是明遠侯獨子,安夜落名成返京。
眾人頭頂落下來一道聲如沉鍾的長笑,安明遠彎眉舒目,連聲喝出三聲好,才扶著唯一的獨子,如高山玉立的風姿,轉身踏進門去。
丹漆朱繪的大門發出一聲厚重的吼叫,嚴絲合縫地緊閉在一起,頭頂之上,正是一片華簷錦飾,氣派驚人。
“金陵京都明遠侯,參見主君。”安明遠長身拜下,叩首於地,行得是最隆重的叩拜大禮。隻是他這一拜下去,半天卻不見起。
安明遠伏地躬身等了一會兒,才聽見頭頂上一道冷淡如漠間孤雪飄落的聲音,帶著一股熟悉的凜冽冷壓一同落下來,撞得他驚慌失措,“貴地做客,無需多禮,侯爺請起身吧。”
安明遠這才直起頭來,望進一雙幽黑似夜的眼眸,一如湖水冰封,寒氣森沉。
“明遠不知主君駕臨,路上未曾打點之處,多有怠慢,實在失禮,自知有愧,望主君責罰。”安明遠惶然俯身還要再拜,卻陡然受到一股滯阻,安明遠心下一驚,便看見從陰影角落裏驀然飄出一道影子,周身攜著刺骨的冰寒,格外沉冷肅殺。這位暗衛單膝跪下,拳頭輕抵於地,深深垂首,聲音冷得像寒潭千石,“屍體全部經過特殊處理,拋落在兩個受襲地點附近,對方月衛已經前去秘密調查。”
安明遠聞言陡然厲了目光,顫聲喘著氣道:“他果真,果真起了殺心,倘若真是我兒遭了此番試探,恐怕城門的三處金衛立刻便能出動,無聲無息地斃取我們父子性命。”
安明遠淚意頃灑,伏身長拜,以額搶地,跪謝道:“感謝主君保我一家性命,明遠就是為您墮至九澗地獄,也心甘情願,萬死不辭。”
高坐之人淡淡擺手,冷眸之中不見一絲一毫的情緒和溫度,但語氣卻微微顯露出一絲十分難見的寬和,“侯爺不必憂心,您在金陵常年如履薄冰,苦心費思經營至此,我身為你們主君,自然要庇護你們安身立命之本無虞,更何況不過是舉手之勞,實在無需掛心,請坐吧。”
安明遠淚濕沾襟,稍稍坐下,才拱手送禮,鄭重道:“滴水之恩,尚不敢忘卻,更何況救命大恩。主君不遠千裏,護送我兒歸京,其中之信厚愛重,明遠切心有感,此生若是肝腦塗地尚不能為報,甘願來生為您做牛做馬。”
安明遠垂首默然片刻,抬頭時已然肅了麵色,沉聲道:“明遠有幸,得主君另眼相待,必不肯辱沒這份使命。三天前我密見兩位護國公,直言與他們合作一事,他們卻言辭躲閃,不肯正麵回應。我著人觀察了許久,不知他們是得了哪路貴人相助,礦冶之量倍增,想必是補了之前不少賬簿上落下的窟窿,我之後再要妥協讓步,他們也是不肯鬆口了。我正要知會主君此事。”
這兩隻老狐狸咬著當今皇上的兩塊肉,死活不放,應是逼得緊,再逼就要跳牆了,皇帝被捏著短處,不想與他們撕破臉麵,也就笑著把這兩座礦山繼續放給他們圈錢用了。若不是皇上念他們當初護送自己登基有功,早在拔了前丞相葉氏一族和瘋狂打壓母族蕭氏後,就要下手料理他們。隻是因為接連不斷的清洗整風政策,激起了朝廷的不滿和質疑之聲,民間歎新帝戾氣太重,皇上不得已才作罷。近幾年廣推仁政,頗見成效,尤以明遠侯推行的馬政最為難能可貴,惠及民眾之多,影響至深,不可同日而語。至今北地山麓一帶的圍場上,除去大麵積培育的戰馬,還專設有一批挽馬待為民用。百姓以馬代牛泛耕,得盡了好處,國庫也因此愈加豐盈。明遠侯之名,自此響傳家家戶戶,皇上更是嘉獎偏寵,賞賜不斷,地位之盛,隆寵之至,直比前朝鎮國大將軍之景。明遠侯正是這位手握重權的前臣之子,將軍戰死時,年紀還極小,他頭上還有一位大哥。先帝征戰西北,最後一役時折去了鎮國大將軍,大敗而歸,後在關外駕崩,又朝中太子突然重病,最為氣弱的七皇子順勢繼位,安氏之門自此一路落敗,跌至穀底。新帝成長起來後,曾召安氏長子進宮謁見,後封禦前侍衛,常駐宮中,不久暴病急發,其妻聞訊請旨入宮,可惜回天無力,一時傷心過度,夫妻二人先後殞命。皇帝感念安氏一門盡忠效力,封了安氏麼子忠孝明遠之名,望他謹記父兄高義明節,能夠效仿先輩,為國效力。
安明遠是踏著親人的屍骨殘骸,一路風光無限過來的,他若是能夠再鐵石心腸一些,日子隻怕是過得更為順風順水,隻是他不傻,知道風光背後就是屍海骸山,皇帝豐賜厚賞將他捧到今天的位置,不過是在為自己新生的羽翼做衣鋪路。當初兄長已是下場慘烈,今時輪到他,他自不會坐以待斃。
“虎口奪食,難以持衡,終是困難。投之以食,潤物無聲,不生對峙,隻會更輕易化掉那副桀驁不馴的頑骨。”那聲音一字一句清晰地落下,炸響在安明遠的腦海,他渾身轟地一下像是燃起了烈焰,熱血澆灌,隆隆作響,他不由緩緩裂開一笑,如釋重負,大感奇妙,縱是惡狗撲肉,凶芒畢露,遇上主人,也隻能匍匐腳下,哀哀鳴叫。因為他總乞求期待,吃掉眼前之食後,還會源源不斷地有下一塊肉隨即送到嘴邊。
“兩處礦脈既得冶煉高人指點,技術大進,產量倍增。他們琢磨應是能補上這些年的窟窿,還能流出高數倍的鐵礦量供自己鑄品賺錢,難怪與我商談時,個個麵慈心鐵,原來是胸有成竹,不肯做我這筆賠錢的買賣。”
這一手實在是漂亮,若要針鋒相對,他怕是也會慚愧於智拙計窮,無顏應對。
安明遠本是想借著朝廷厲抓貪官汙吏之風,又兼礦區一直是新帝的肉中刺,便一心要捏住這兩隻老狐狸的軟肋,送去一批自己的人,美名其曰為他補窟窿。對方隻當他要來趁亂分一杯羹,左擋右擋,恨不得隔著信紙將口水噴他一臉。他一退再退,薄利讓紅,已是有了眉目,不想事到近前,對方卻突然變了卦,很是氣餒。他不日便要傳書此事,倒沒成想突然接到主君大駕,很是驚駭。他本是知道獨子返京皇帝必要出手刺探,才事先求了一隊暗衛護送,實在沒想到此事會驚動南地之遠的白梟主君親臨,怪不得他一開始惶惶無措,生怕是某些地方處事不當,得來了主君怪罪。
主君既突然插手此事,想是另有安排。看那兩條礦脈近日的盛景,這批冶煉高人已經深入各地,隻需靜待時日,便可摸清武器流通的路子,軍備庫的數量和位置。有此基礎,再做圖謀,裨益之處甚多,它日巧用神奇,也未嚐不可。
“礦脈這條線你無需再管,我有其它的事要交給你。”
安明遠精神一震,他在金陵例行馬政,走到今天的地位,靠的是主君在背後打點鋪路,推波助瀾。他即使自知不是個能才賢士,但僅僅止步於為主君盡心養好那些西南部族裏驚心選育出來的貴重馬匹,還是尤覺大為不甘的。
“願為效力。”安明遠起身拜下,誓宣忠誠。
當今北朝貴地,光他知道的眼線就不下兩處,大山危傾,他急於搭線求路,謀地一席,若想今後站穩腳跟,全憑此舉。
“銘瑄外南麵城牆常年積水受蝕,朝廷近日將派官員全麵沿線複查修繕,總領此事之人,需要侯爺在朝會中,附議推薦工部尚書柳大人。”
安明遠雖在其它實處上實在用不上力,但好在他盛名京陵,公卿百官不知實情,隻當皇上最為愛信他,便十分願意給他幾分薄麵,所以想要統一口徑,共薦個某家人物之類的,還是十分容易的。就是不知此舉,會不會惹來皇上不悅。
安明遠答得很是幹脆,但心下還是有些驚惶的。話中此人早先師承攻木派,攻木派曾跟隨先祖選址定都,大興土木,今日瞭望三闕、城外有城的朝雪君都便是其登峰造極之作。先帝在時對此派心生嫌隙,曾多次清洗換流,如今隻剩下零星旁支,柳鑫榮便算作其一,此人也多次參與過城防修固,的確是堪為上上之選。隻是新帝一向以前朝舊例為惡,柳鑫榮雖受打壓,畢竟也在其列,實在難以揣測聖意。安明遠又恐新帝召見,獨子被製宮中,到時處境更為凶險。
正是心緒煩擾,思慮憂重之時,霍然伸來一臂,安明遠抬頭一看,正是深懷心念的獨子單膝著地,將他扶起,安夜落眉目不驚,緩緩道:“父親不必憂心孩兒性命,我雖沒有練成破道第九式,但幸得主上指點,出手若要形似,已非難事。新帝至此終得完整劍譜,必要留我於宮中,幫他訓練月氏金衛,可笑這破勢第九本是虛妄,既願弄假作真,貪求無度,終要有來無回,自食惡果。”
安明遠震駭在原地,他緊緊盯著兒子平靜沉冽的眸光,那是山海欲覆的巔峰極點,頃刻便要破天裂地,噴漿出奔騰怒怨,他囁嚅欲言,卻生生止住。
他的兒子,終究不願困於河海……
“父親莫驚,此事交由柳鑫榮主辦,皇帝勢在必行。”安夜落的目光灼亮奇異,他抿唇冷肅,看向主君的神態裏,卻無比謙恭敬重。
安明遠心神俱懾地僵立在原地,倍覺無顏愧疚,他謙卑謹慎地投地行了一禮,抬起眼時,正看見這位冰冷宛若神明的主君正對著一扇明亮透光的窗欞,狹長的眼尾仿佛攜著靛青流光,一瞬不瞬地將它鎖定在一雙沉黑深眸裏。
萬事已就,隻等水到渠成,既如此,白梟主君不吝贅述,特此叮囑,又究竟想要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