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著，新科狀元封嵐頂著眼底兩抹青黑，慢悠悠出了門。抬眼一看，胡同口的早點攤子已經架了起來，攤主手裏的擀麵杖飛快舞動著，旁邊一口大鍋正騰騰冒著熱氣，封嵐呆滯的雙目瞬間放出光亮，連腰背都挺直了，一撩衣擺往條凳上一坐，“來兩碗餛飩。”
    片刻功夫兩碗餛飩見了底，封嵐猶嫌不足，又要了份蛋花麵。等上麵的功夫，天光已然大亮，攤子上的人漸漸多了起來，三三兩兩聚在一處嘮閑嗑。封嵐耳朵裏飄來幾句“風月話本”、“關到寫出來為止”，不由得來了興致，探頭過去一問究竟，那說話的書生一臉詫異，“兄台不曾聽聞數月前邀月樓那段公案？”
    何止聽說，分明是親曆！那時春闈將至，相熟的舉子們約在邀月樓小聚，有人借著酒勁，針砭了幾句時事，倏然衝進來一群衙役，當場給人鎖了扔進刑部大牢，被抓的十幾人裏也不乏有身份背景的，家人百般奔走相求，奈何至今沒有半點消息。也有傳言說此事是當朝丞相承俞的手筆，未能定論。封嵐耐著性子聽書生說完“前因”，終於到了“後果”。書生“嘖”了一聲，眉飛色舞，“丞相大人平日裏最愛看風月話本，聽聞這些舉子都作的一手好文章，當下便令他們一人寫出一本來，權作贖資，逾期未交者……”書生橫掌在脖子上比了比，封嵐配合的露出一個驚嚇的表情，心內早已笑得四仰八叉：承俞何人？當朝權相，隻手遮天，皇帝的旨意說駁回就駁回，會費心思和區區舉子較勁？
    封嵐忍笑忍得腹痛，忙拱手告辭，臨行前不忘好心贈言：“祝兄台來日高中。”
    留下書生一臉茫然：你怎知我此次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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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飽食萬事足，封狀元背著手哼著小曲兒溜大街。新帝親政不過兩載，雖有權臣當道，也隱隱有了幾分德政的名聲，天子腳下更非他地可比，尋常百姓的衣容舉止都透著富庶。封嵐暗自品鑒著京城的樓宇風物，不知不覺溜達到承府那條街巷口。遠遠望去，先帝禦提的匾額在大太陽底下閃著金光，封嵐看得眼暈，一個嗬欠飛上天際，打道回府，補覺。
    原因無他，承府規矩：未過午不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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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後，承府。
    傳言府裏這位大人喜好者三：名花、佳釀、美少年。拜謁丞相大人自然不可空手，名帖早在三日前拜上，附帶一株玉簾銀絲桂。
    封嵐很快發覺自己這禮送輕了——探口風的念頭還沒起，便被管家那張全程冷肅得好像誰欠了他二百兩銀子的方臉逼回了肚子裏，隻得閉上嘴一路看天看地看風景。
    高門朱戶、鬥拱雕梁，飛宇在午後的陽光下劃出一道輕俏的弧線，幾隻雀鳥停在上好的琉瓦間，簷枋上人物刻畫得精致，簷下懸著成串的金鈴，風過留聲。
    琴音隱在精致的山水屏風後麵若有若無，承俞披著件外袍歪在錦塌上，指間一卷書，似正看到興味處，聽得封嵐見禮，不過一點頭。
    封嵐立於堂下站得尷尬，塌上的人忽得一抬眼，棄了書，寬大的袍擺隨著他起身的動作緩緩滑落，拖在絨毯上。封嵐隻見那繡著玉色暗紋的衣擺輕輕飄起來，人已經走到跟前。許是走得太快，本就鬆散的衣襟敞開來，露出半個胸膛，封嵐連忙垂眼。
    這一垂可了不得，封嵐發覺，丞相大人不僅衣服沒穿好，腳也是光著的！還沒等他反應過來，耳邊一聲低笑：“尚可。”
    尚可？腦海裏飄過幾句坊間傳言，封嵐頓覺一陣頭暈目眩，我是何人？身在何處？緣何行至此地？虎狼之穴，不該來啊不該來!
    “坐！”承俞攏了攏衣襟，回身至塌邊，踏上木屐。封嵐神思不屬跟著他走，等回過神來，兩人已經並排坐在了塌上，手裏還多了一盞酒。
    千金一窯的兔毫金彩盞晶瑩溫潤，襯得盞中酒液越發清洌。這前朝的好玩意兒擱在誰家不是供起來的文物，偏這承府隨意拿來待客。適才失禮過逾，封嵐小心翼翼捧著酒盞覷了眼丞相大人的臉色，正擬對手心上沉甸甸古董誇讚一把以作掩飾，不防一遝子重物從天而降落在懷裏，嚇得他環著胳臂護緊了瓷盞以免殃及池魚。
    承俞道：“聽聞狀元郎才情了得，這幾個話本子且替本堂品鑒品鑒。”
    本朝狀元郎亦非尋常人，兩手捧起話本，一目十行看下去，滿腦子的“休矣休矣，出言無狀，舉止僭越，有失體統，吾命休矣”，瞬間轉為“風月話本，竟是風月話本，堂堂丞相大人白日宣淫……”，毫無障礙，可見素養過硬。
    “啪！”一本冊子撂在案上，承俞淡聲道：“香豔淫靡太過，送回去讓趙舉人抄完五十遍《詩經》再放出獄。”角落裏迅速閃出一個侍者來，拿起冊子，轉瞬沒了人影。
    封嵐暗自咋舌，將手裏的書冊翻至扉頁，果然見到幾個眼熟的名字，餛飩攤子上“丞相逼舉子寫風月話本”的傳言竟非空穴來風。他隨口品鑒幾句，又翻開一個本子，看到字跡，眼皮便不由得一跳，再看內容，根本不是什麼風花雪月的男女情事，倒似一部專程寫來諷刺承俞的野史。賀靳陶此人果然是死硬到底的脾氣，當日邀月樓就屬他言辭最是激烈，隻差沒指名道姓地開罵，如今命都握在別人手裏，反倒豁出去變本加厲？
    正思量著這燙手山芋該往哪藏，旁邊承俞發落完手裏的本子，湊過身來，封嵐心下一個哆嗦，手裏的“山芋”仿佛有了切實的熱度，燙得心慌。承俞就著他手裏看了兩眼，在封嵐決定把“山芋”扔出去的前一刻慢悠悠開口道：“用詞倒是詼諧有趣。”
    封嵐隻覺後背冷汗蹭蹭蹭往外冒，半晌聽見自己的聲音道：“此人乃是下官的同窗，一向魯莽輕狂，管窺蠡測……”
    承俞接過“山芋”，隨手翻閱，“本堂瞧著他倒是頗有幾分見微知著的本事。”
    這話頭沒法接，封嵐一陣訕笑，“叫大人見笑了……”
    承俞隨意點頭，將“山芋”扔到桌上那一堆話本裏，吩咐道：“這幾個人放出去。其餘人，限後日午時之前交上贖金，逾時未交的，無需留著吃白飯。”竟是輕輕放了過去。
    封嵐出了承府猶自後悔不迭，心道昨夜的功課全都做與了馬祖，倒不如夢會周公來的實在。回首望了望兩扇朱漆大門，錯眼間忽覺門環上倆鎏金獅子咧起嘴角露了個笑，登時打了個寒顫，拔腿就跑。這地方，多來幾次怕是要夭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