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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話匣子是除去彈球外最早發現譚小飛被收留在了聚義堂的當年人,譚小飛剛住約莫三四天的時候,她心血來潮開了火,燒了肉,過來投喂自己不知道咋就多了的一個野兒子張曉波。
看到譚小飛的時候話匣子沒有什麼反應,這個女人性子很野很放很奇也怪。
張學軍在的時候她就一直和他牽連著,張曉波他媽去了之後她也不要求名分,張學軍死的時候她也沒哭,三年了她也沒找,有一搭沒一搭的投喂一個和自己沒血緣的孩子。
話匣子她有沒有拿張學軍當過丈夫沒人知道,但三年前當張曉波醒過來接受不了一切的趴在她腿上哭著喊“霞姨霞姨”聲嘶力竭時、當這三年相依作伴回想同一個逝去的人時、當她看著這個她愛過的男人留下的唯一骨血時、當張曉波因為有人和她說話沒清沒楚的去打得門頭流血還需要她去派出所領人時,她就知道自己多了個孩子。以前是因為張學軍話匣子對張曉波多有關愛照拂,如今男人雖然死了,而話匣子沒經曆陣痛撿了個孩子,也挺好。
張曉波也不會忘了自己親媽改口叫別的女人,但也不能不承忘霞姨的恩情。話匣子和張曉波都感了這情,並默而不宣的成了彼此的親人。
“霞姨來了,這是做的什麼啊?”張曉波忙笑眯眯的迎上去,接過盛著飯的家夥。
“燉了肉,現在吃正好,你和彈球兒……還有那誰……那誰誰來著?”話匣子說著就坐在吧台外的高腳凳上。
“譚小飛……好好吃!霞姨燉肉,真的老味兒好講究,真是知道我好哪口。”張曉波拿手銜了一塊肉模糊不清的接嘴說,吃完還舔了舔手指。
“哦,和彈球兒、小飛一起吃吧,這次少,下次我多做點。”話匣子拍了張曉波搶食兒一樣的手,“你不會使筷子啊,跟你老子一樣,好的不學壞的撿”。
“得嘞,又是沒學我老子好。”張曉波低頭翻了個小白眼,鬼精鬼靈的樣兒逗得話匣子直揉他卷頭毛,“霞姨你別弄我,我不是小孩兒了。”
張曉波一個閃躲,解救了自己的頭毛,一招手,喊了一句“對了,哎,你過來,這是霞姨。”
“霞……霞姨。”譚小飛對這個女人有印象,後海冰湖茬架的時候見過,後來六爺倒在冰麵上,亂乎乎的兩幫子人就戰到了一起,這個撲到六爺身邊的女人就會有點很紮眼。
“恩。”話匣子抬了抬下巴,這就算是打了照麵。彈球兒滿屋子亂飛四處打掃,沒灰也讓話匣子看著心忙,“成嘞,我不想在這暴土揚灰的地方呆著了,你們忙著,吃完給我順過去就行。”
“得令!”張曉波笑嘻嘻的應了一句,話匣子扭頭就走了。
話匣子自己知道自己其實是想問些什麼的,但是想了想這是小老爺們兒的事兒,她一個女的沒心思也不想管,就擱下了話頭。左右自家孩子二十三四了,老子去了三年孩子不也自己撐起一攤兒了,孩子能自己主事兒了。
第二個發現譚小飛在的人是侯曉傑。甭提侯曉傑來喝酒的時候看到譚小飛在吧台裏麵忙活,又看到譚小飛和張曉波這組合,那炸了毛的過電一樣的見鬼的臉,要不是彈球兒手快,這貨就要給他自己一棒槌求清醒了。這他媽又哭又笑又驚又喜的樣子,連他媽媽老家的江油方言都出來了,簡直夠看見的哥幾個兒調笑一輩子。
侯曉傑是當年人,知道也算是參與了很多事兒。譚小飛和他說暫且先不要告訴當年那些一起飛車的官富二代阿彪他們,侯曉傑很聽話。
至於侯曉傑和張曉波是怎麼熟起來的先按下不表。
(九)
“有三個人可以交,一個是彈球兒,那孩子仗義,敢一個人揣把刀就陪你爸去文化宮跟小飛那幫孫子碼逼,認準了的理兒和人就沒跑了,將來準是個爺們。北京胡同全拆了、江湖拆不了,有他這種孩子咱丟什麼咱也丟不了姿勢。另一個就是小飛那孩子,那孩子心裏有俠,心眼子不髒,我和那孩子心裏頭通著。再有一個就是山東有個姑娘叫鄭虹,娶她這樣的當媳婦關你十年大獄出來還等著你,一塊兒過日子,睡覺踏實。”
譚小飛在聚義廳有些日子了,住在張曉波的外間客廳的行軍床。白天用張曉波的電腦寫一些東西,傍晚準備聚義廳開門,營業時間就安靜的上酒洗杯子。話不多,甚至是少到熟客調戲幾次都覺得沒勁就拿他當個好看的擺設。
譚小飛管了吧台裏麵那一攤兒,張曉波不忙的時候就反坐在椅子上發呆。
張曉波自己掏錢主張著給彈球兒報了個高自考,逼著彈球兒念書。彈球兒也是無語,不過知道是為了他好,也都應受著。為了花出去的學費,也算是用功。
張學軍走之前給張曉波留了一封信,長輩不算信裏麵還提到三個人,張曉波總是想著,沒辜負他爸的囑托,彈球兒他照顧的很好。
至於鄭虹,八字兒連個起筆都沒有的事兒,張曉波也不放在心上。
隻是這個譚小飛,他是真的沒轍。
加之他們之前還有那不清不楚的關係,張曉波就更不知道應該做些什麼或者怎麼應對比較好,所以就像烏龜縮著頭,得過且過的一日一日往後挪。
“來一下”這天,張曉波走來走去壓轍一樣,最終還是站在了譚小飛麵前撂下這句話,然後就穿過廚房進了裏堂。
譚小飛手裏的活兒一滯,沉了口氣,也就跟著去了。
彈球兒向後廚張望了一眼,沒聽到打架的聲音,就接著幹活。
屋裏攏共就這麼屁大點地方,走來走去肯定會撞個對頭,這倆人隻要一碰到,曉波哥就默默的飄去另一個方向了,譚小飛就站在原地行一分鍾左右注目禮。這不,曉波哥連吧台都讓出來了。家裏三人,總得一起吃飯吧,倆人夾菜碰到筷子尖兒都縮回去,可怕的連上廁所都謙讓。別別愣楞的把彈球兒在聚義廳都弄的轉速慢了。
彈球兒雖然不知道他倆之前的事兒具體發生了啥,但也謝天謝地,無論談啥趕緊談談。這些個天的氣氛,簡直是讓他這種心大包天的人都受不住。
譚小飛靠在柱子上看著張曉波欲言又止的臉,想抽煙,但是奈何坐牢的時候戒了。
他看著張曉波在他麵前低著頭欲言又止的樣子,心理有點走神,他很久沒有和麵前這個男孩靠的這麼近了。
他能看到張曉波頭上的發旋兒,耳尖的絨毛,還有因為低著頭後頸的一點皮膚。
他壓著心裏的悸動和悲戚說,他和張曉波,始終不同路,“我去想想辦法,爭取早點搬出去。”
“我沒有趕你的意思,”張曉波聽到這話,立刻從褲兜裏麵拿出個信封遞給譚小飛,抬眼看著他說,“你來了也一個月了,我是、我是想給你這個。”
譚小飛很詫異,接過信封,眼神仍膠在張曉波的臉上。
“這個是工資,我也不知道該給你多少合適。彈球兒我是隻他給零花,其他的我都給他存起來了。”張曉波拿手摸著他自己的後脖頸,眼神很閃躲,“我不是看不起你的意思,唉,我也不知道咋說。你總需要錢吧,你看看,多了少了的我也不能白用你這麼長時間。”
譚小飛打開信封,看了看裏麵是十幾張紅票,他心裏像堵著一口氣。
“我按照市麵上的價格給你定的,你和彈球兒畢竟不一樣……”張曉波一緊張就囉嗦,話說一半被譚小飛拽到了懷抱裏。
譚小飛整個腦袋都埋在張曉波的肩窩,抱的太緊,張曉波忍不住抬手安撫的拍了拍譚小飛的背。
“真的很對不起,是我,真的對不起。”
“行,我知道了。”
“我……非常非常想你。”
“嗯,知道了。”
他們之前曾有過的舊事,都不如這一個擁抱讓人心動。
而他們之前曾有過的前塵,似乎在事已至此的今日顯得沒那麼沉重了。
最後還是張曉波略帶別扭的要結束這個擁抱,譚小飛是死死不願意放開手。
“你先把我放開,倆大老爺們的,有夠難看的。”張曉波用上了勁才把譚小飛從他身上拽出去了點距離,“還得開門營業,甭擱這膩乎。”
譚小飛依依不舍把手收回來,從信封裏麵抽出來兩百其他的遞還給張曉波。
“怎麼,你丫還嫌少啊,我可是對你包吃包住的,彈球兒都得顛兒回自己家住。”
“不少,剩下的你也幫我存著,我得去辦個手機號,我需要錢的時候再找你要,好嗎?”
“嘁。”張曉波斜睨了一眼譚小飛,然後收回了信封,算是應了這事兒,抬腿就往前廳走。
“對了,甭管以前的事兒,你得好好的,才算我聚義廳的人,知道嗎?”張曉波幾步外,站下回頭盯著譚小飛的眼睛。你得好好的,不求做個大善人,起碼做個好人,好好的人,好好的生活。
“好,我答應你,我會。”譚小飛笑了,跟上張曉波的腳步。
張曉波想,自己一定要看好了譚小飛,讓他做個好人,左右這世上和他有關的人也不多,既然有關為啥不能照拂一下,也替社會挽回一下失足少年。
譚小飛想,他要做個聚義廳的人,張曉波的聚義廳,張曉波的人,包吃包住。
六爺張學軍看了一輩子人,沒看錯過什麼人,他給自己兒子的評語就是“小兔崽子,就是善良。”
這種善良不是聖母,聖父無謂的博愛。是帶著規矩與底限的堅持,是帶著辨析與柔軟的包容。
話匣子在三年前曾用六爺的名義,帶給張曉波一句話,“別去恨小飛,你爹說他走了也會連著了譚小飛的爹。這是爹之間的事兒,不用你們當兒子的參與。”
張曉波沒有去管這話到底是他爹張學軍留下的,還是霞姨送給他的,他都珍而重之的收下。這是老一輩兒最大的愛,教會他不能帶著仇前行。
張曉波,8歲母親被車撞意外去世,21歲父親心梗離世。
譚小飛,10歲母親被發現外遇後在他麵前跳樓摔死,18歲父親被槍決。
張曉波推己及人,包容的不隻是現在21歲的譚小飛,也是曾經21歲的自己。
帶著過去向前走,領受教訓,別忘本,但放下恨。
北京冬天依然是幹燥而寒冷的,但陽光從不曾少一刻的落下。
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