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三章 雪狼雪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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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時間沒有任何變化的雪景會逐漸讓人喪失感知時間的能力,當簡明澄再次抬起頭來環顧四周的時候,眼睛裏和心裏,都生理性地沉澱起一層深深的疲憊無力感。他不知道自己是走得更近了,還是走得更遠了。
伸手掏一掏口袋,手機並不在身上——這在以前,對他而言是一種巨大的恐懼——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不知道自己曾從哪裏來,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裏去,沒有方向,也完全喪失思考的能力,就好像自己突然就被這個世界摒棄在高等動物的門檻之外,從此再也找不到界門綱目科屬種的歸宿。
他暴露在風雪中的皮膚已經完全喪失感覺冷暖和疼痛的能力,與此同時,聽覺卻似乎變得比任何時候都要敏銳。他清楚地聽到冷空氣和鼻腔內壁摩擦,順著呼吸道被吸進肺裏的聲音——這股冷空氣沿著他體內的循環係統逡巡一圈兒,就將帶著他僅剩不多的熱量,義無反顧地撲進寂靜的天地之中,然後立刻被剿滅和消亡。而心髒——這個人體最重要的器官,仍然有力地一收一縮,兢兢業業地為全身泵血,並在同時發出沉重的、震耳欲聾的悲鳴。
突然,呼嘯的風雪中似乎隱隱約約傳來孩子的哭聲,高昂、熱烈,但斷斷續續的。剛開始他還以為這隻是自己的幻聽——確實是有這麼一些時候,你的身體開始欺騙你,變得不再像是自己的東西——但走出兩步之後,他心裏忽然一動,一股奇異的焦慮感讓他不由得停下腳步,並向四處張望。
一望無際的雪原讓人絕望,天底下泛著青色的微光,雪比剛才小了,似粉又似煙塵,把遠方吞噬在一片薄霧似的昏暗當中。
與此同時,那哭聲更響亮了——他確信這是真實的。有孩子在這裏,或許是迷路了。
他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眼前的一切漸漸變得迷幻起來,風刮起的雪堆把平原變成了丘陵,把丘陵變成了高山。終於,他看到了,就在一個雪堆的後麵,若隱若現一個紅色的影子,還有閃著光似的藍色的影子。
他的心猛然震動,不禁大口大口地呼吸起來,走出幾步,腳陷進雪堆裏,又艱難地拔出來。哭聲在指引他,漸漸地走得近了,他才總算看清楚這兩個影子到底是什麼。
這不是幻覺。
雪地裏有兩個小孩子,一個女孩兒,大概十三四歲的樣子,一個更小一些的男孩兒——他不確定他是七八歲還是五六歲。一個穿著紅衣服,一個穿著藍衣服,像被拋棄了一樣在風雪中互相抱著彼此。
女孩子看到他這麼一個人的出現,顯出即是興奮又是害怕的樣子,以至於緊緊地抿著嘴唇一聲不吭,隻是更頻繁地拍打起男孩子的背,柔聲地安慰。
“弟弟不怕,別哭了,姐姐在這裏,爸爸和媽媽很快就會來的。啊——弟弟乖,別哭了……”
簡明澄走過去在男孩子的麵前蹲下來,把他的小手握在自己的手裏——他覺得他們的皮膚之間像是隔了一層玻璃。男孩子轉頭看到他,終於抽抽搭搭地停止哭泣。或許一個大人的出現終於讓他感到些許心安。
他問女孩子:“你們倆個怎麼在這兒?迷路了?爸爸媽媽呢?”
女孩子閃動著迷茫而又緊張的大眼睛,像是馬上就要哭出來似的,不過或許是知道要是自己哭了,弟弟肯定也要哭的,於是就狠狠地眨眨眼睛,硬是把眼淚給憋了回去。饒是如此,簡明澄還是從她的聲音裏聽出來一絲哽咽。
“爸爸媽媽還在滑雪場裏,我帶弟弟出來玩兒,結果就下雪了……”
簡明澄問她:“你知道怎麼回去嗎?”
女孩子竭力大睜著眼睛,沒有說話。也許是察覺到她的沉默,這時男孩子突然偏過頭來看看姐姐,明白了什麼似的,嘴一扁好像又要哭了——簡明澄趕緊把他拉得更近了一點兒,一邊摸著他的頭,一邊問他:“叔叔問你,你看到雪童子了嗎?”
兩個小孩兒均是一愣,互相看一看對方。最後,男孩子遲疑著搖搖頭,對他說:“沒有,我不認識他,我什麼都沒看到。”
簡明澄笑笑,說:“你不認識他,但是他認識你。雪童子認識所有的孩子,他的身邊還有三條會吐出火焰的雪狼,會守護所有勇敢的孩子。”說著他站起身來,一隻手牽起男孩子,然後用另一隻手牽起女孩子,說,“走,叔叔帶你們回去,找爸爸媽媽。”
其實他也不知道,到底哪個方向才是對的方向,但他總覺得隻有走起來,才有可能找到希望——希望,用這個詞似乎間接地承認了某種可以被稱之為“絕望”的東西。
雪童子,雪童子,不知道為什麼他會突然想起雪童子——他原本以為這已經在他的記憶裏消失了,就算一開始在看到山田先生的時候也沒有想起來,就算先前走在雪地裏的時候也沒有想起來,但看到這個男孩子卻突然想起來了——或許是因為,他正好穿著紅色的衣服——他想。
孩子的步子很小,於是他也不得不放慢步子好讓他們跟得上,但男孩子終於還是一個不小心摔倒在雪堆裏。女孩子緊張地繞過來,把他從雪裏扶起來,簡明澄也重新蹲下身來,幫著他拍落身上的雪,一抬頭看到他的臉蛋兒紅撲撲的,又用手一下一下摩擦起來。但讓人失望的是,這並沒有起到多大的作用。女孩子抬起頭來望他,嘴唇微微顫抖,顯然是害怕極了——這害怕裏或許還有愧疚。簡明澄彎彎嘴角,也伸出手來輕輕地拍拍她的臉,然後問她:“我抱弟弟走,你跟得上嗎?”她點點頭,輕輕“嗯”一聲,於是簡明澄也朝她點點頭,然後蹲下身來把男孩子抱起來。接著他環顧一下四周,什麼都沒有想,帶著他們繼續朝一個方向走去。
風沒有要刮大的跡象,雪也沒有要下大的跡象,但風雪都沒有要停的跡象。
原來在雪地裏走路是這麼累人的一件事,他感到自己的體力正在一點一點流失,然而腿像是無知覺似的,隻是一步一步機械地向前邁著。
女孩子摔倒了,她沒有叫喊,簡明澄也沒有停下來,過了一會兒,她自己跟了上來,一隻手抓住了他的衣服。三個人繼續在雪地裏行進。
這種天氣,真是要命。
不知道已經在雪地裏走了有多久,也不知道他們到底走了有多遠,簡明澄的腦袋裏像是被揉進了一團透明的玻璃紙——他隻能這樣描述自己現在的感覺,既清晰又混沌,既興奮又無力。
風在耳邊呼嘯,卷起塵土似的幹雪,撲到他身上。他好像也開始漸漸失去對自己思維的掌控能力,眼前不斷地閃現出一些奇怪的往事。這些往事有的是真實發生過的,有的好像隻是他想象出來的。
他似乎看到自己正在深山雪穀中行走,身邊一個人也沒有,而身後卻有一串連綿的腳印,身前也有一串彎彎曲曲的腳印,不知道是誰留下的。他就像這條腳印鎖鏈上的一個零件,沒有自由地、沒有意識地沿著特定的軌跡移動。這是夢,或者他的想象——因為在這次來哈爾濱之前,他不曾有過在大雪中行走的經曆,他甚至都沒有見過幾次真正的雪。
不過他確實在這個時候忽然記起一些真實的、久遠的事。那是在中學的時候。他曾經有過一個室友,準確地說那是他八個室友中的一個——狹窄的學生宿舍,單薄的床板,生鏽的鐵床架,牆上剝落的白灰,還有一張張模糊不清的麵孔。但他還記得這個室友,隻因為他宣稱自己從小到大都堅信著一個預感——自己會在十六歲之前死去。不過簡明澄不記得那個室友當時是怎麼解釋他的奇怪的預感的了,而且好像到最後,他還是得以平安無事地念完高中,沒有出任何意外。但現在怎麼樣了呢?因為已經長久地沒有聯係,所以他也不知道。
值得一提的是,就在那位室友發表演講似的說出他的預感之後,簡明澄也在某一天做了一個夢——或許沒有做夢,隻是他的腦子裏突然蹦出來這麼一個想法——或許自己活不過三十歲。
這是一個荒唐的想法,以至於讓他感到羞恥,所以就連簡明澈也從來沒有告訴過,連他最親密的人也不知道他曾經這樣想過。那麼,這是命運提前給他的暗示嗎?
他搖搖頭,覺得自己不能再這麼想下去了。瞧,他已經出現幻覺了,他看到了一群全副武裝的外星人——如果要問他為什麼覺得眼前出現的就是外星人呢——誰都不知道真正的外星人長什麼樣子。他也不知道。所以這個問題他沒有辦法回答。
女孩子也看到外星人了,她熱烈地朝他們揮手,放開他的衣角朝他們奔去。簡明澄覺得自己的喉嚨也好似已經結冰了,說不出話來,沒有辦法喊住她。
男孩子也開始在他的懷裏掙紮起來,他想,你也要棄我而去了——於是他蹲下身來把他放到地上,目送他一步一步接近那些外形可怖的外星人,然後——然後就再也沒有站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