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小歡就像是能夠看穿我心思的小妖精一般，她看穿了我內心的虛弱和惶恐，隨手摘下花園中的花枝，拿它來輕挑我的鼻子：“在擔心你的父親駕崩後你未來的命運嗎？”
    我和她靜靜躺在後花園漫天的星空下，我不願讓焦慮和不安破壞這份寧靜的氣氛。我隻是撇開話題，淡淡微笑道：“父親可是上天之子啊，千秋萬世萬壽無疆，離駕崩還早著呢。”
    她忽然翻身坐了起來，明媚的眼睛和柔軟的身體一下子壓向我發呆的臉龐上，她散落下來的一頭烏發弄得我的鼻子發癢，我吃了一驚，本能地伸出想要推開她：“呀，你瘋了嗎，你想要癢死我嗎？”
    她並沒有理會我的抵觸，隻是用手撐在我的臉旁，身子立在我的上方居高臨下看著我。我看見，她的眼睛閃耀著動人的晶瑩，那光比天上的星辰還要迷人。
    “你完全不需要擔心，很快你就會發現，你現在所有的憂慮和疑惑都是多餘的，兩年之後的今天，你將在你的老師陸炎伯的輔助下，和麒麟府十五萬禁軍的護送下浩浩蕩蕩駛進帝都，順利完成新老交接登上王座。你的哥哥和姐姐將會跪在你的腳下親吻你腳下的大地，任何反抗你的叛軍都很快會被清理幹淨，他們的屍首被倒吊在星墟城的城門口。你將成為星聖帝國的下一位王，沒有任何意外會發生。”
    她的眼神是如此嚴肅，沒有一絲絲狡黠和開玩笑的意思在其中。我看著她的眼眸，她也在對視著我。我甚至看到，她朦朧的眼中甚至還有一絲淡淡的悲傷……不止是悲傷，很複雜的感情，嫉妒、熾熱、遺憾、悔恨？我不知道，我伸出手想要摸去我幻想出來掛在她眼角的晶瑩淚珠，我手指所觸碰之處卻是冰冷柔軟的皮膚。
    她有些悲壯的神色似乎也有點渲染到我了，我不忍心看到我心愛的少女悲傷的樣子，寬慰她道：“若是真有那麼一天，等到守孝結束，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在帝宮之上宣誓，立你為我的帝後。”
    如果我真的能活到那一天，我真的做了這件事情，想必朝堂之下又要掀起一番驚濤駭浪般。我本來就是帶著殷商血統的太陽之裔，若是我選立的帝後也是來自開陽的殷商舊貴族，眼看著周人的星聖帝國殷商的血統越來越厚重了，恐怕那些老臣不和我拚個魚死網破是不罷休了。
    我以為我的承諾會博她一笑，我沒有想到，這一次她真的落下眼淚了，像是珍珠一般透明玲瓏的眼淚一滴一滴打在我的臉龐，她哭得梨花帶雨楚楚動人：“不，姬殷，你不會這麼做的。待你名動天下號令四方之際，便是你忘記我的時刻，我的願望是你娶我為妻，你曾經答應過我，可是你永遠都不會做到。”
    我輕輕地抱住了她的滿頭秀發和後腦，這是我第一次抱住她，我再次向她發誓，無論未來發生了什麼事情，我的諾言都永遠有效。
    她的臉湊在我的耳畔旁邊，靠在我的肩上在我耳邊吐氣若蘭輕聲細語：“你當然不會這麼做。姬殷，未來的你身邊從來有很多女人，我曾是你的新歡，卻很快也變成了你的眾多舊愛之一，你很快有了新的新歡，也忘卻了我。薔薇太子從來不缺的東西，便是力量和女人。”
    她輕輕推開了我的擁抱，看著我那時年少的臉，抹去眼淚強顏歡笑道，“我隻是有幸來到現在，陪你度過這段你生命中最黑暗的日子，葉小歡已經別無他求了。來日方長，會有更好的未來等著你。”
    這未免也太荒謬了，我從來在她麵前都沒有撒過任何謊，她為什麼要如此一次次踐踏否定我的一顆真心？我有些生氣，抓住她的手有些用力，質問她為什麼就是不願相信我的許諾，我是真心、從來沒有想過改變，想要立她為帝後。
    她微笑著推開我的手，跑向了無窮無盡的野草和鮮花的盡頭。
    “因為，我是來自未來的啊。”
    那時的我隻當這句話是一句玩笑。
    我都能想到的憂慮，我那位治理天下英明神武的父親，自然不會想不到。
    他一向霸道無雙，他說過的話，他要做到的事情，就絕不容許任何人去改變。哪怕是他死後。
    在我十五歲成人禮的時候，他贈送給我了最好的力量作為保全我性命的武器。他下手諭，我將皈依永生教之下，並且成為永生教主的義子。
    永生教！這個海上七陸曆史上曆史最為悠遠，也最為神秘莫測的教派。傳說他們不信仰任何神明，他們的教主便是他們的神。每任永生教主都有兩百年以上的壽命，這遠超凡人的極限，並且教主駕崩之後，教徒都會在神諭的指示下尋找新的繼承人——那便是上一任永生教主的靈魂的轉生，一輪輪的轉生中，永生教存在千年，永生教主卻擁有是永遠的同一個人。
    更有傳說，海上七陸每一輪王朝的興旺更替，都有永生教的勢力在後麵操縱，就如同一隻看不見的龐大蜘蛛般，帝國王朝的更替興衰，順著永生教主的意誌，攀爬在他早就布置好的命運的蛛絲上，沒有人能夠逃出其中的束縛。一百年前周人部落的興起，太陽王朝的衰落，據傳說這背後也有永生教的身影在秘密操縱，最好的證據便是，周人的第一位天子烈龍帝在登基之後，便立永生教為國教，永生教主享有僅次於大周天子的尊貴地位。
    那一場儀式同樣加冕於一個普通的雨夜。我的父親已經為我安排好了一切，我順著我父親的心意，隻是麻木地站在雨中，任憑身邊數個穿著白衣、戴著白色麵具的永生教徒拿著木棒，輕輕敲打著我的背和腿部，來完成他們那神聖的儀式。
    直到我成為那位神秘莫測的“永生”的永生教主的義子那一刻，我都始終未看到我的義父，傳說中的永生教主到場。
    那些白衣的教徒為我加冕完了儀式，跪在我父親的麵前，告訴他，未來的我會成為一位好王，他們的教主在命運的軌跡中看到，未來的我將戰無不勝無人可擋，我會遇到無數磨難，但是所有的敵人和不服者終究跪在我的麵前，成為我的階下仆人。帝國在我手中會進入從所未有的新時代，那是我的祖先們從來未有想到過的，光與重生的時代。
    我的父親那時候已經很疲憊了，但是他仍然眯著眼睛，強撐著身體聽完了手下人的彙報。他看上去是真心高興，把我叫到了他的王座前，蒼老的手摸著我的額頭，微笑著告訴我，永生教的教主是一位能夠看穿命運的大賢者。他願意收我為他的義子，說明未來的我將始終牢牢把持著帝國的權力，不必擔心被任何人拉下王座了。他讓我盡管放心好了，他已經為我安排好了一切，我隻管行走在他安排好的陽關大道上。
    我緊緊感受著他的撫摸，我想說：若這一切根本不是我想要的呢。
    我根本就不想成為大周的天子，我不想成為天下的共主。我甚至不想做您的兒子，我不願和諸位哥哥姐姐們勾心鬥角，我更懷念在故鄉無憂無慮的日子，若是您真的想讓我開心，我隻求您將我和我的所愛一起放回我的故土開陽，放回我的城市王闕。這些年我在帝宮過的一點都不開心，就當您從來沒有過我這位皇子，請放了我和我已經入土的母親吧。
    我不敢說，因為我的懦弱，更因為我害怕讓我蒼老的父親再一次失望。他已經失望過太多次了，太多人讓他失望了，我看著他不再有力的、憔悴的麵容，我不忍心給這個老人一點點的打擊。
    就這樣，我無力反抗，一步步按著父親為我設計好的軌跡，慢慢走上大周的天子寶座。
    與此同時，我的諸位哥哥姐姐們也再也沉不住氣了，他們的行動開始加劇。
    在我加冕為永生教主的義子，返回聖子宮的路上那天，隻有兩個老嫗撐著傘陪著我行走在無人的幽靜小路上，兩個提著藥箱匆匆路過的宮女，在經過我身邊時忽然露出她們裙下藏著的利刃，惡狠狠地撲過來向我的心口刺去。
    那一刻，我忽然想起了八年前，我第一次進入帝都的時候也是那麼一個雨夜。三萬周人的軍隊將我從光年之外的開陽俘獲回來，忽然在城外遭到了帝國座下最好的斥候和刺殺組織“萬法歸宗”的突襲。隻是那時候的我身邊還有一路護送著我的淵下龍將姬無道，隻是這一刻，我身邊沒有任何可用之人。
    八年過去了，我還是和剛進帝都那般，和一個惶惶不安、孤身一人的六歲孩子又有什麼區別？
    我身邊的老嫗驚叫著撲擋在我麵前，很快倒在了血泊之中，刺客向我步步緊迫。我苦笑，我又能做什麼？什麼戰無不勝無人可擋，說出來不覺得太可笑了嗎？我甚至連兩個持刀的宮女都打不過，我又怎麼像是永生教主說的那般製霸天下縱橫四海？在我生命的最後關頭，我本能地伸出手去阻擋刺客的利刃，看著刀光沒入了我的手掌，飆出一臉血跡，我卻麻木地沒有任何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