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時候雖小，卻也懂唇亡齒寒兔死狐悲之感。我呆呆地抓住將我的自由限製於這一方天地的鐵欄，看著囚車外周人武士發出的痛苦嚎叫和漸被衝亂的隊形，看著那殺人於無形的細雨，和逐漸向我逼近的包圍圈，我明白，將我裝進囚車，未必就是壞人，想要將這囚車打破將我拉出來的，未必就是來救我的。
    他們也許隻是想殺了我。
    混亂之中，那百丈高的星墟城城牆慢慢拖下一條城門，在那萬丈高空之巔的城門頂上，一員輕甲武將手持一把火紅的長槍，騎著一匹漆黑漆黑的駿馬，正迎著這漫天大雨飛馳而出，宛若追命的夜中惡鬼。他此時人尚在星墟城腰間，萬丈之上，迎著一襲夜風斜著眼看著腳下諸人的生死慘狀，見那城門下放的速度委實太慢了，恐怕還未來得及到我麵前我就要喪命於這片茫茫細雨之中了。他大喝一聲，驅馬到城門盡頭仍毫無減速之意，反而勒緊馬韁示意加速，伴隨著劃過天際的長嘶，所有陸地上的廝殺的將士們，都震驚地抬起頭，看著天空中那一人一騎，仿佛已經突破地心引力乘風飛起。
    淵下龍將！
    那猛將和他的好馬一起落在雨地之中，濺起滿地大水，四根鐵柱一般的馬腿一起朝不同方向分叉劈開，仿佛因為經受不住這一擊重重的落地而要垮掉了一般。不過那員飛將毫不在意他胯下駿馬的生死，又是一拉馬韁，伴隨著一聲長嘶，戰馬強行跳了起來轉過頭，向我的方向急衝而來。
    長槍一挑，便是越過千萬人的戰場，從我眼前而來，大步流星般消失在我的背後。
    僅僅是錯身而過一瞬間——
    “噗通……”“噗通……”“噗通……”
    仿佛瀕死的魚一樣撲騰聲，無數具屍體不情不願從被雨水籠罩的半空中浮現出來，瞳孔中還殘留著震驚和不可思議的表情，就全部落在了地上。大雨冷冰冰地打在他們的臉上，手中握著的鐮刀上，順著他們的脖子和脖子間那個被長槍穿破的洞，和他們不斷往外冒的血泡混合在了一起，使勁地往他們脖子裏鑽。
    “風！”
    “林！”
    “火！”
    “山！”
    看不到盡頭的周人的軍隊的長龍，遠遠處傳來了狼嚎一般可怕的叫聲，在我的近處，雨中還有無數潛藏著身形的殺手們，此時他們一起現出薄薄的、近乎透明的外殼，從浮著的半空中落在了地中，遙相呼應道。一時之間，雨勢大增，天雷滾滾，頗為幾分滿山風雨欲來的天動地搖之勢。
    “萬法歸宗？”“是誰給他們的權限？三生萬物嗎？還是……天子殿下？”“在天子腳下折殺蘇眥將軍，毀我大周王師，還要陰襲大周皇子，這些人是要造反嗎？”身後長龍的大周武士們發出了竊竊私語，天上的驚雷閃過了他們隱藏在黑暗之下的麵孔，卻是驚恐和戰栗的。
    “哈哈哈哈，萬法歸宗居然和淵下龍將打起來了，好玩，真好玩。”星墟城頭上的高空，坐著一個兔子那麼大、兔子那麼白白淨淨的小女孩，她腳下便是萬丈深淵，萬丈深淵之下便是死狀慘烈的大周兵士和被那員狠將破喉於淩空的刺客們，可是她卻毫不在意，拍著手，蹬著腳，天真無邪的聲音歡快地道，“風火山林和潛龍淵，同為帝國征伐海上七陸的兩支勁旅，其中名將輩出戰功蓋世，縱橫天下罕有敗績，巫毒一直很好奇，如果有朝一日風火山林和潛龍淵打起來了，誰比較厲害？”
    那員猛將手持著那一抹鮮紅的長槍，風吹雨打，卻洗刷不去它那如火般燃燒的色澤。他就這麼靜靜站在雨中，將背對著身後無數潛藏在虛空之中，隨時準備破殼而出擇人而噬的怪物們。
    “既然知道是潛龍淵的人，還不快滾？”
    他的聲音沙啞卻又結實，平平淡淡的語調讓我聽不出裏麵帶有任何一絲感情，就像是看見月亮便和衣而睡，看見日出便掀被而起那般自然。
    周遭的世界沉默了一會兒，仿佛在思考他說的這句話的分量。令我微微有些驚訝的是，並沒有過了很久，天上的雨雲便潰散了開來，淅淅瀝瀝的水滴也不再從雲中低下，稀疏的日光和月光同時散落在大地，就連那些藏身於雨中，被那員悍將一槍挑破喉嚨衰落下來的怪人們的屍首，像是日出雪融一般緩緩被吸納進土下。坐在城頭那個幸災樂禍的奇怪幼女，早就消失的無影無蹤了。遠處，甚至傳來了晨鳥的鳴叫。
    除了滿地的武士屍首和空氣中蕩漾開來的血腥味，那情景平靜的，我幾乎就要忘了這裏剛剛經曆過一場慘烈的廝殺。
    可是，這隻是第一波刺殺而已。
    從星墟的城門走到周人的宮殿，在我見過我那素未蒙麵的父親之前，想要殺我的人，大約可以從陸地上一直排隊到海裏。“風火山林”和“萬法歸宗”退卻，並不代表別的勢力就會退卻。三生萬物不願意和潛龍淵的人直接交手，卻不代表別的勢力害怕淵下龍將。
    這短短十裏的距離，在我見到我的父親麵前，全世界都想要殺了我，保護我的，卻隻有一人而已。
    “來者，報上你的名字。”
    第二波刺殺，是在進城五百步時遇到的。
    來的是玉衡七大商行巨子，龍神闕的人。龍家是海上七陸最有錢的家族之一，傳說姬皇族飼養著應龍這種傳說中的巨獸，帶領周人的大軍如狂風暴雨之勢橫掃海上七陸和境外極寒之地，打得不可一世的商人軍隊節節敗退。但是打天下容易守天下難，一頭幼年應龍一天就要吃掉五十頭牛、五十頭豬、一百隻兔子和五百斤野果，成年的應龍食量更是呈爆發式增長，戰爭年代星聖帝國的龍騎兵團一共有三萬個馭龍騎士，如今相對較統一的海上七陸，帝國隻飼養著大約三千頭應龍以供戰事，即使這樣，這仍然是一筆如此龐大的支出。而作為這個大陸的金錢的象征，龍神闕的人自願負責為帝國維持龍騎兵團的開支，維持著應龍們的補給，作為交換其族長被崇武帝賜姓為“龍”，子孫萬代都享有僅次於姬皇族的特權。
    他們不過是姬皇族養的一群看門狗罷了！姬皇族是他們的主子，他們便是奴才，但是若是讓我活著走進帝宮見過我的父親，那我也變成他們的主人了。他們能容忍周人做他們的主子，卻絕不能容忍我這個流著商人的血液的前朝遺毒也爬上他們的腦袋作福作威！
    因為我是太陽的兒子，所以我必須死。
    “淵下龍將，姬無道。”為我的囚車開路護駕的那個騎士回應道，聲音依舊波瀾不驚，不帶情感。
    淵下龍將，這真是一個讓我心緒交錯的名字。相傳周人還是部落時期的時候，他們的王宗就選拔室內最為勇猛忠誠的旁係子裔們，經過日夜不斷嚴格的訓練和淘汰，隻為組成一支萬裏挑一的智囊團和猛將連——潛龍淵，秘密為掌權的王族輔佐朝政。潛龍淵中人人都是以一擋萬的不世良將，而且每一個人都留著姬氏的血液，對於王族和這個帝國的忠誠不容置疑。十年之後星墟城被麒麟府控製，永生教的勢力全麵入侵星聖帝國的各個權力要塞，天下即將落入異姓之手之際，姬虺孤身一人逃回北方，就是在忠心耿耿的潛龍淵的支撐下聚集了三萬人馬，展開了這場幾乎必敗無疑的南征之路。
    十年之前，潛龍淵派出淵下龍將姬無道一人開路，為我接下全天下的刺殺。十年之後，潛龍淵與我卻又是不共戴天的死敵。
    “他是商人的孩子。從小出生在開陽，他身邊都是商人的舊部，都是些前朝流毒。他的體內流淌著殷氏的血，他耳聞目睹商人的生活方式、禮儀風俗，無時無刻不在接受商人的洗禮和洗腦，恐怕這個孩子早就把自己當成商人了。天子心仁，召他回天樞，但是我們這些做臣子的應該知道，絕對不能讓他進入帝宮，一旦他將來長大執掌帝國的朝務，姬氏的江山就要危險了！”
    我麵前那個淵下龍將很安靜地聽龍神闕的人誠懇說完了他們的辯詞。
    “說完了？”
    “說完了。”
    “就這些？”
    “就這些。”
    “別的人還有補充的嗎？”
    “龍大人的話，便是我們所有人的話。我們龍家任何一人，都可以代表所有人。”
    姬無道深深歎了一口氣，他胯下的巨馬也微微抬起了蹄子，發出了不安的嘶吼。
    他微微歎了一口氣，風吹動了他從頭盔下露出來的蜷曲黑發。他背對著我，我看不到他的長相和表情，但是我想，他的臉龐一定和他的聲音和他手中的槍一樣，是冰冷的，刺人的。
    “說完了那就滾吧！”他長槍一揮，示意前麵的人讓路。
    “好的，龍將大人，我們這就滾。”所有龍家的人都低下了謙卑的頭顱，一起向旁邊讓開一道大路。
    但是下一秒，他們讓開的大道的地平線的遠方卻早已樹立好了一尊黑洞洞的大炮，那炮口對準了我，那炮口仿佛是一個黑洞一樣，可以吞噬一切的巨大的怪物的黑色大口，每到現在的我想到它，都仿佛要被這個記憶中的黑洞吸進去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