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萬星墜落篇 第一章 那時星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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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長的故事,該從哪裏說起呢。
那時候,葉小歡還沒有死,姬虺還不是應龍們的大主宰,陸炎伯還是那個不苟言笑、學識淵博的太子太傅,永生這個詞離星墟城內的臣民還很遙遠,我也不是海上七陸傳唱的“薔薇太子。”而早在那時,一片歌舞升平之下,短視的人們總以為這個世界會永遠這麼歌舞升平下去,締造亂世的齒輪卻早已經開始悄然啟動了。而當時愚笨自負的我,早該注意到這些事情的征兆。
該從哪裏出說起呢。
我第一次入星墟城的時候,是六歲吧,還是七歲?時間總能人的衝淡一切,哪怕是後世公認的狡詐機敏的薔薇太子,如我者,也總是被兒時發生的事情的細枝末節搞糊塗了。我從遙遠的大陸開陽來,那裏離周人的帝都,星墟城,隔了大約光都要走半年的遙遠路程。那裏是商人的起源地,是曾經的太陽王朝的中心,也是一度對周人的反抗最為劇烈,叛亂最為頻繁的戰亂之地,是星聖帝國在一統海上七陸之後最為著重拉攏打擊的區域。先皇崇武帝在位時,就三次派出大軍遠征平叛,拆光商人上古建立的王宮和城堡,收繳開陽陸上所有的銅器和鐵器,強迫商人的舊貴族離開他們的故土,遷移移居到周人的勢力中心,星墟城的腳下,讓帝國的曆代皇帝更有力的監督控製他們。
周人的臣子們爭著對他們的王說,我是太陽的兒子,應該殺了我。
我第一次步入星墟城的時候,我是恐懼的,畢竟那麼小一個孩子,麵對星聖帝國的帝都,麵對這座仿佛為巨人建立的巨城,怎麼能不恐懼啊!由光和鋼鐵交錯鑄成的巨大城市,在它們的巨大身軀下凡人的存在幾乎微小到和沙碩一樣不存在。巨龍的雕塑被放置在帝王的宮殿旁,它們的身軀一直伸展到天上的雲霧中,為周人的天子俯察天下任何一絲風吹草動。日月和諸星一起出現在星墟城的天空,隻要站在宮殿的巔峰的妃子們願意,她們摘手就可以把夜空中嵌套的星星取下來。
這裏是星墟城,是帝國的帝都,是天上萬星隕落和歸宿之地。我就算是天上的太陽又如何?周人的帝王坐擁的整個星空,是那億萬光年之外的十億恒星,在周人眼裏,我又和卑賤的灰燼、低微的塵土又有什麼區別?
很多人都說,我是太陽的兒子,是不詳的孩子,我的到來會給星墟城帶來動亂和災禍,所以我必須死。
真是太可笑了!那時我隻是一個孩子罷了,我那時膽怯的連一隻螻蟻都不忍心踩死,我軟弱到任何人都可以像是踩死一隻螻蟻踩死我,我又能給在高高在上、不可仰視的帝國帶來怎麼樣的動亂和災禍?我又能傷害到誰?帝國的軍隊橫掃海上七陸,東征開陽,北伐境外,西取天璿、南入番外,不可一世的太陽王朝已經臣服在周人的鐵騎和巨龍之下,海上七陸的諸方國已經戰戰栗栗向周人的帝都派出使臣自發進貢,就連境外的蠻夷,都撤退了三萬餘裏,一直撤退到天地蒼穹之外的極寒之地。被周人的鐵匠打造出來的兵器殺死的反抗者堆成了山,鋪滿了整個高原,流下的血染紅了向東流去的長江和向西流去的黃河,一到夏天,屍體上長出的白色蛆蟲,密密麻麻,宛如巨河一樣般奔騰不息,天上的蠅蟲,如同聯結天地的烏雲一般,發作震耳欲聾的嗡嗡聲。
他們取得了如此大的功業,確立了對這天下至高無上的統治和征伐,他們創造了曆史,建立輝煌王朝,享受萬國朝貢萬民膜拜,他們還有什麼不滿?到頭來卻反倒害怕一個孩子能夠掀起巨浪,拿走屬於他們的一切。他們,究竟有什麼害怕的?
那時候,幼小的我是坐在囚車裏,戴上枷鎖和桎梏,是以囚徒的身份進入帝都的。我的身邊是周人最驍勇孔武的周人武士,他們裝備精良,人數眾多,像是羽翼一樣,緊緊貼在我身旁保護著我,但是那時年幼的我仍然止不住的恐懼和顫抖,因為坐在囚車內的我,看到的分明是一雙雙興奮和扭曲的眼睛,從星墟城的大街小巷探出來,從街上路過的每一個周人的雙瞳中流瀉出來,那目光灼燒在我身上,他們看得仿佛不是一個孩子,是一個人,是和他們一樣的同類,而是豬、狗,是等待宰屠的異類。
他們說,我是太陽的兒子,我的體內流著太陽的血,那是最最純淨的、危險的血液。我的血統終將會吹響亂世的號角,統一不到五十年的海上七陸將會因我而再度陷入戰亂和互相攻伐,到時候血流成河屍骨遍野,繁榮的海上七陸將再度成為人間地獄。他們當著我父親的麵就敢這麼說,他們建議我的父親殺了我。那個被我稱為父親的男人,身材魁梧,坐在周人所能仰視的最高處的王座之上,俯視著腳下的群臣,他靜靜聽著這些話,就像是任由日月和群星的光明全部灑落在他臉上一樣自然,但是他的臉上是沒有任何表情,任何想要通過君王的表情來猜測君王的喜怒愛憎的臣子,最終都難逃一死。
這些魑魅魍魎倒是隻說對了一句話,海上七陸持續了五十不到的繁榮,將在不久後再度化為人間地獄。
在帝宮之中,在我的父親目光所及的地方,他們都敢這般直諫。在我父親的目光所覆蓋不到的地方,就更加猖狂了。
我進城的路上,光是及我麵門前的刺殺就已經有三次了。
第一次是在靠近南十五裏的護城河,護軍的諸將終於結束了遠征,離開了危機四伏、敵意重重的開陽大陸,回到了自己的故鄉星墟城。他們看到熟悉的城、熟悉的河,熟悉的一草一木和熟悉的雲上巨龍。那些周人武士發出了真心的歡呼,長久地舒了一口氣,在星墟城偉岸和充滿安全感的城腳下徹底放鬆了。
這裏是天樞大陸,是周人的大陸和樂土。不再是殷商的發源地,不再是和商人交伐的戰場和爾虞我詐刀光劍影的血源。沒有敵人,也沒有戰禍了,再也沒有人會去傷害到他們,他們徹底安全了。
放鬆的諸人中,也包括遠征開陽大陸的左將軍蘇眥,他身高九尺,力能扛鼎,在開陽的戰場上一人陷入殷商的叛軍陣中狂取二十多個敵首身中八槍而不倒,他效忠於周人的天子,在開陽的戰場上立下了赫赫戰功,從光年之外的異族大陸終歸自己的故土,但是懶散的氣氛和踏上故土的安逸感已經從軍中蔓延開來,悄無聲息也感染了這位一向以嚴格的自律聞名的軍中大將。他不知道,他很快將會在最鬆弛的時刻,死在這片他最信賴的故土之上。
本來萬裏無情的天上忽然被細碎的黑霧所籠罩,下起了毛毛小雨,那些毛毛小雨落在周人武士裸露在鐵甲外麵的皮膚,也落在了我被粗糙麻衣所遮掩不住的臉上,手上,脖子上,腳裸上。那一絲絲清涼的水絲,像是溫柔冰冷的毒蛇,慢慢順著我的脖子和外殼,滲透進了我的身體更深處。
“下雨了!”後麵押送別的囚車的周人武士們紛紛歡呼起來,“天佑帝君!”“雨迎王師!”
這清涼的小雨衝刷了周人的軍隊一路長途跋涉的疲勞和困苦,卻也同時讓他們本來就不太好用的腦袋更加生鏽了,進水了。
這裏是星墟城,是星聖帝國的帝都,是天上萬星隕落和歸宿之地,是周人的天子用來仰視天地星辰軌跡和演變的天空之城,是海上七陸,關內七境和這個世界,這個宇宙的中心——又怎麼可能會有天上的雨雲膽敢擋住繁星,遮擾了距離天空最近的周人天子的視線,來降下這一場易碎的江南細雨?
刺客們的形體隱藏在水雨之中,自天上而來,落入凡塵,濺起一身泥濘和汙穢,無影無蹤無形無跡,正如那漫天的雨,你能感受它們的存在,卻又分辨不出每一滴雨,每一滴水。
離我最外圍的周人武士的頭顱,最先開始飛舞起來,帶著綻放的血色煙花,被拋向無邊無際的天空,染紅了那一抹無邊無際的江南雨景。相對靠裏一層的武士們不得不反應過來,胡亂地大叫道:“有敵襲!”“有刺客!”他們慌亂地伸手去拔已經收入劍鞘,裹上白布,結結實實綁在身後的武器,但是那些混跡在雨水中,於這天地細雨融為一體的殺手們已經悄無聲息來到了他們身後,像是秋收的農家人收割稻穀一般熟練地切下了他們的頭顱,敏捷地避開了他們脖頸噴撒出的血霧,以便自己被沾染上血液暴露了自己隱形的形體。接下來,便是有條不絮如法製炮收割著第三圈的周人武士,第四圈的周人武士,第五圈的周人武士,包圍越來越狹,逐漸向坐在中間囚車的我逼近。
在哀嚎的人群中,我也看見戰場上勇冠三軍、力拔山河的蘇眥,原來戰神和凡人在麵對生死麵前,也沒什麼不同,他一麵在亂軍之中驚慌地尋找著自己最趁手的兵器放哪裏去了,一麵嘶聲力竭大吼道:“三軍穩住!這裏是星墟城下!很快會有人來支援我們!”
蘇眥龐大的身軀倒在了殘破的大地上,發出了沉悶的聲音,濺起一聲水濘。他的頭顱飛上了天空,又很快滾落了下來,卡在了我的囚車上,我和他瞪得滾圓的眼睛對視。六歲的我就這麼靜靜看著他,感受他內心的恐懼和驚愕,我想,我能讀懂他死前那一刻的內心——
為什麼,為什麼沒有戰死在殷商的開陽戰場上,而是卻會死在這種地方,故鄉的城牆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