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處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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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伯鏡老尼舍內,小尼自主退出關門。屋裏燃著油燈,白日裏點燈,四周暗處好比夜下染墨,影影綽綽。卓亦亭立住,朝炕邊福了一福,方抬眼看去。見伯鏡老尼掩口喘息,顯得她的病症愈發嚴重了。
卓亦亭信步朝前,到炕沿那矮桌子上拿茶捧獻,老尼也不接,盡喘不止,末了終咳出來聲音,卓亦亭遞上手帕,老尼依舊不接,她又出手給老尼揉捋胸口,讓她略平緩些。再奉茶,老尼飲了一口,咳嗽才止下。
伯鏡老尼說:“用了白白糟蹋你這手帕。不打緊的。”
卓亦亭道:“先前聽聞藥先生是懂得醫理,何不找她來瞧瞧?先生早些帶來了羅漢果,大師父不曾吃麼?”
伯鏡老尼道:“老病根,且病入膏肓,有何用。”又呷口茶,舒躺下,少頃說道:“坐。”卓亦亭在炕沿上側身半坐,垂頭聽侯。伯鏡老尼又道:“昨夜住得可安好?”
卓亦亭忙起身福了一福,回道:“謝大師父關懷收留。”
伯鏡老尼道:“尋你來,有兩事。其一,讓你知曉安心住下。其二,昨夜我未能深眠,尋思不解,你父親真是莊府裏頭告發的?”
卓亦亭回道:“藥先生跟我父親極好,又幫在外周轉打聽,官中放了話,準信是沒錯。”說著眼淚掉下,“大師父病成這樣還這般關至我,叫我無以報答。”遂跪下大謝。
老尼掙紮起身不得,卓亦亭忙上前扶,又說:“眼下隻我孤身一人,姐姐在宮中不知遭受連累與否,弟弟出了城不知去向。那日我本想一同尋弟弟去了,故又想父親母親狠心撇下我們,那得受天大的冤枉才以死明誌。”
老尼冷冷地道:“那自然了,我看多了也不覺得你父親冤枉。留在這個世上久了那都是遭罪,能早點解脫了去,何謂冤枉?舊時多少人都知道,你外祖母家沾恩高樓平地起,富貴風光無限。歃出你父親母親的血他們做得出來。比這更狠毒的,他們又不是沒做過。我留你,不為別的,就衝你要進莊府找仇。我留你,他日你進得去,須應我個話。”
卓亦亭仔細聽著,問道:“大師父要我應什麼?”
老尼道:“你問問你那外祖母,豐帝十一年駕崩時,她可進了宮?”
卓亦亭不敢追問,便應了。老尼見狀,心裏歡喜,又道:“你姐姐來找我時,也這般知情理。我光眼沒瞧錯人,稍提點下就能走出個人樣兒來。隻個不同,你姐姐走的是前程,你走的是福報。論理兒,又都一遭事,伺候好了人,才尋得機會得到想要的。我這麼說,你可是明白?”
卓亦亭不明白,卻不敢失口,隻顧點頭。老尼說:“日後你出得這個庵,不要說你認識我,也不要提及我跟你說的這些話。當是夢中見過,夢境遊過便了。我道你父親是極有城府的,想到將你姐姐送來我處調教,沒想到藥先生比你父親城府十倍。這可是一石三鳥緩兵之計。其一,留得命,其二,有指點依靠,其三,進宮或入莊府指日可待。我是將死之人,不計較。說來,你能在我餘生之際得我指點,無論日後府裏還是後宮,自是穩妥。我也不吝惜給你說,當初我答應過老太妃不再過問懷仇他們,今日又想,仇不仇怨不怨,人這一去,來不牽去不掛,一了白了,世上多一個黃土包包而已。天可憐見你又尋來,那就安順天意,讓你幫我問問那些個話,我便死也有臉去見太妃了。另外,我有個人想托靠給你,此人叫四娘。”
卓亦亭道:“誠謝大師父。可我眼下自命不保,如何受人依靠?”
伯鏡老尼道:“我說過,你極伶俐,比你姐姐更甚。若成自然,不成天眼不開,世道不公。等四娘回來,我再叫來與你見說。此番叫你來,是有別的要緊事與你計較。”
卓亦亭坐下聽話。此時,舍外高陽焦烈,映襯下的桃花更加嬌豔。連起三日,卓亦亭都在老尼房舍聽話,三喜頭兩日倍感不安,第三日竟也順了心,不再過問。即便過問,卓亦亭也守口如瓶不提。自打去老尼處,卓亦亭似變了個人味兒,思緒變化莫測,且言語不多。
第四日,三喜碰見慧緣在打掃,就悄悄詢問了老尼每日找見姑娘所謂何事,這慧緣原是不知的,經三喜一言,同起了奇怪心來,不料想三喜這麼一出現私語被她師父純光撞見。等三喜離去,純光逼問慧緣,慧緣不得不將三喜的話抖落出來。
這純光一聽老尼找見外人,且連接數日,可不想是老尼將至下限光景,要布置身後事?於是,她便籌謀起來,無事就到菩安舍套卓亦亭的話,卓亦亭哪裏肯說,一順改得越發溫和應禮,滴水不漏。純光見問不出機關,更斷定老尼要將庵院托給這外來的黃毛丫頭。
仙緣庵向來是伯鏡老尼一言堂,早年在宮裏行差事,頗是辛辣有手段。太妃過世,接了盤位,容不得人道三說四,心懷僭越邪念。即便想承襲衣缽,也須等她百年下景才擇選人等,這些都是有話可循的。如有年病症重中之重,合庵人等禱念等她咽氣,一同輩老尼窺覷住持位置已久,就耐不及煩跪問奄奄一息的她身後之事。伯鏡老尼掙紮一口氣,僅說一句:“花越發冷了。”那老尼不解,也不敢再敦問,過幾日,伯鏡老尼竟死而複生好了起來,之後命人將那老尼扒去了尼袍包桃樹,美名曰:“花越發冷了,給花仙積壽”,再令人將此尼逐出了仙緣庵,不幾日,此老尼就吊死在山下的梧桐樹上。至此,無人再敢提及傳承接盤一事,再後來,但凡背後議論,誰人都說對庵事無趣。可純光不同,她是伯鏡老尼隨帶出來的小宮人,多少與其他人有些區別,可伯鏡老尼黑白也分明,自己人事事排位後,勉戒其仗勢欺人,數年如常,把純光壓製著,不給出頭。現看到伯鏡老尼下限光景,如何不擔憂?又見卓亦亭之性格些許像極伯鏡老尼,之前又與卓亦亭有幾處過節,故擔憂又擔憂。
再見伯鏡老尼找見卓亦亭,純光便暗中窺覷;不料老尼何等人,心機高深莫測,早晚有貼身小尼在門口守護,任誰人不許靠近。不得法,純光想了一計,恫嚇卓亦亭,讓其知難而退。心裏有譜兒,便等卓亦亭從老尼處出來,在小徑道上截住她。
純光開門見山道:“大師父可是要把庵內事務統交與你?”
卓亦亭道:“純光師父及眾位師父是老仙家近身人,老仙家怎麼會將貴庵基業交與我這個尚未涉世的丫頭。純光師父是笑話我了。”
卓亦亭知曉這女尼窺覷衣缽之位,心中饒有譏謔,也是知禮如實而說。
純光見卓亦亭不肯交底,又說:“那大師父為何日日見你?為何日日偷偷摸摸?”
卓亦亭道:“純光師父這話差了,偷偷摸摸這話我當了便可,叫老仙家聽了,可……”
純光一時思慮不周,混了口舌,忙道:“姑娘你知我不是那些不識好歹的意思。總歸想問清楚罷了。我是真擔心大師父。”
卓亦亭見她這麼說,就故作姿態,頗有籠絡的意思,一把溫柔手搭在純光手中,拉到假山暗處,悄悄狀說道:“原是不該我說,師父你也不要聲張與外人,單給你說了。老仙家確實跟我提及,日後這庵裏統歸是你打理的。她尋我去,隻叫我講講南邊的趣事和姐姐少時的事,你是知道的,這佛門之地,打聽小兒女家常,多少不好見人。”
純光聽了覺得也合理,又得真切些承接衣缽的準話,就放心了。殊不知,這是卓亦亭誆出來的謊話,一則覺得純光接二連三詢問不耐煩,二則實在沒心思多加搭理,隨心想想如不一下子打消她顧慮的念頭,以防尋事不斷。豈料,純光高興過了頭,回到住處,越發把自己當了嫡傳衣缽主持,對慧緣及眾位同輩呼三喝六。這事很快傳到伯鏡老尼耳根裏頭,伯鏡老尼也不聲張,到了某一夜,單留卓亦亭主仆,純光和慧緣師徒說話。
伯鏡老尼坐在炕上品茗,先不言語,等幾人焦了心,方說:“耳目之虛,姑娘你可要記心裏了。”
卓亦亭不解,不敢問,三喜更是疑惑深瞧一眼她家姑娘。
伯鏡老尼改口厲聲道:“純光,跪下。”
純光還以為伯鏡老尼叫她來有事托付,顏麵還美滋滋的,此刻一聽,嚇了一跳跪下。
伯鏡老尼道:“樹無皮尚可活兩日,人無皮看你能活過一日?空得一副好皮,活著有什麼意思?白白糟蹋那些年在宮裏頭教導了你。”
純光不敢言語,垂頭聽訓。伯鏡老尼道:“我問你,我何時說將庵事托你?你竟如此宣揚托大?”
純光這才明白過來,自己是遭卓亦亭誆蒙陷害了。卓亦亭一聽,更加焦灼,站著又不能替純光說一句,想此後算是完了,可不是:良言一句暖冬,歹話一遭禍連怏。再想,伯鏡老尼應不知道此話從卓亦亭處傳出去的,但凡知道了,卓亦亭早被她逐出去不再話下。思慮兩層,更加不安,再者怕純光把她抖落出來。
純光心裏恨死了卓亦亭,表麵臣服聽訓,又匍匐在地求饒。伯鏡老尼哪裏肯依饒,便道:“庵內是清修之地,容不得你貪圖枉利的。早早自個兒下山去,我便看在昔日的情分饒你一二分麵,不然,你是知道我的厲害。”
純光磕頭,淚流滿麵,錯悔不當。卓亦亭見如此,也跪下求。伯鏡老尼閉眼不搭。過一會子,方說:“心不硬不成事,人無情固根本。姑娘倒枉費我這些時日說的那些話了。”
卓亦亭每日秘訪老尼隻為一事,老尼將畢生宮內算計謀略統統傳授言說,算是指點江山了。眼下,卓亦亭這一跪,引出了她那些惆悵來。
伯鏡老尼對純光道:“去吧!卓二姑娘說了情,我就巡一次例,你到行苦禪房,永不必出堂間麵佛,也不必見我了。”純光淒淒噎噎倒跪而出。餘下,慧緣、卓亦亭、三喜在屋裏,又聽伯鏡老尼道:“你們怎可知道,恨就如此留下的。根不除永不絕患。宮裏頭的太後就如此行事才得以登封造極。我們終歸是平凡人,逃不過情愁。罷了,今日我就說那麼多,姑娘你事事得記於心,禍患一念之間,差了就位分不保,重則輕掉性命。罷了,去吧!也不必來見我了,我言語傾盡,能感悟多少,在於你。”
卓亦亭見伯鏡老尼驅客,眼淚不自主流下,更為自己心舌口快,一時貪圖勞煩誆謊,引出此事端而懊悔不已。事以至此,不可挽回,她跟三喜實實在在向老尼響磕九個響頭,出舍。
三喜出來後,心裏有幾分明白純光是遭她家姑娘害了,具體怎麼個誤會法她不得知,單從純光離去那惡毒眼神看出,此事怕不得善果了。
等慧緣離去,三喜才道:“姑娘以往有什麼都跟三喜說,如今……”不免想起伯鏡老尼那些雲裏霧裏的話來,心中略有幾分不安和怨尤。
卓亦亭無話,她心中又何嚐大安?如跟三喜解釋坦白,終讓她擔驚受怕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