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潔工遲疑不決，久久瞪大眼睛，斷斷續續說不完整一句話，她嘴唇裏單純發出“我”“我”“我”的字眼，審訊警員的威逼給她帶去了一時間的錯愕與驚恐，然而一陣子的錯愕與驚恐過後，她突然像定了什麼決心一般對審訊警員毫不拖遝地說：
    “我……我……我說得都是實話！重複多少次我都這麼說！你……你恐嚇證人，我有權力找你們上級領導告發你呀！”
    清潔工突然義正嚴詞起來。這樣的義正嚴詞使先前因為清潔工顯現出了遲疑態度而覺得尚有一絲希望的宜炎瞬間進退失據了，就好像內心緊繃的弦一瞬間斷掉了一樣。
    一開始，宜炎打算用恐嚇的方式找出對方身上的破綻，但現實發展到這一步，逼迫的方式反而使清潔工篤定心思與凶手共進退了。隻是被雇傭與雇傭人的關係，清潔工卻像綁了一身的炸彈一樣願意與凶手同進退，這樣一個結果是宜炎沒有想到的。他更加沒有想到的是麵前這名中年婦人一旦發起狠來比男人還決絕，緊閉的牙關就好像上了封條一樣。
    不過轉念一想，宜炎很快就理解清潔工的緘口不言了。如果713組追蹤了這麼久的連環殺人案的凶手是一個再愚蠢不過的角色，能夠讓警方如此輕易的繳獲，那麼凶手就不是凶手了，也配不上警方動用這麼大力度去追蹤他。想要逮到這樣一個狠角色，非得下一番功夫不可。想要抄近路，反而是會繞遠的。
    利用兩三秒的時間，自對方話音落下，到分析出以上幾點進與退的思想，宜炎盯著對方緩緩坐了下來，門邊守衛的警員見證人有意向上級投訴，便立刻賠著小心攬上宜炎的肩膀，私下裏對宜炎使了使眼色。
    “宜炎。”警員微微搖頭。
    宜炎理解警員的眼神示意，知道這意味著警員站在自己一方，正向自己告誡犯不著因為一個做偽證的人而弄丟審理整個案子的機會。
    “你走吧。”空蕩蕩的問訊室，宜炎說出的三個字既有回音效果，也有故意讓對方聽得慶幸的放手。
    清潔工不知道剛才還凶巴巴勢必要審她個一二的警員此時為什麼就又要輕易放她走了，於是雖然聽清楚了警員的“你走吧”三個字，但她仍是遲疑著不敢動，眼珠打滾逡巡在兩名警員身上。
    守衛警員朝清潔工瞪眼喊了一聲：“走呀！”清潔工這才一下子清醒過來，“嗖”地從位置上站起來，一步三回頭地走到門邊，打開門，又回了一次頭，才像躲閃一樣折出門外。
    簡檬的委屈傾訴使宜炎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到了案發當天簡檬毫無殺人動機的一方麵，而另一方麵證人躲躲閃閃的言詞和做賊心虛的動作又近一步證實了對方的受人雇傭。雇傭她來做偽證的那個人大概就是凶手吧？可以在清潔工的身上挖出凶手的真實麵目嗎？宜炎眼前全部都是臨走前清潔工眼神裏的躲閃。
    這是一個怕惹事的中年婦人，說與不說都是因為她不想惹禍上身。可是她選擇依靠一個殺人凶手的意圖也委實太笨了些。怎麼樣才能得到她的信任呢？
    “宜炎，你還好吧？”
    同事關切的問尋聲喚回了宜炎沉浸在自我世界的思考——是的，從清潔工下手，是目前看來最簡單順暢的一條路，他不能放過這樣一個擺在眼前的絕好時機。
    “沒事。”宜炎向同事笑笑，轉之起身出了問訊室的門。
    713重案組辦公室位於問訊室右側，然而宜炎在同事離開後徑直走向的則是問訊室的左端。
    隨著左端樓梯下至公安局一樓，在那裏果然看到了行色匆匆的清潔工。
    這個時候，清潔工不在三樓打掃衛生，行色匆匆是要去哪裏呢？
    宜炎看到清潔工和守在大廳的同是清潔工的中年婦人交流了兩句，之後就直接邁步走出了公安局。
    等到清潔工的身影走遠一些後，宜炎不緩不急地經過大廳，在大廳門外，停靠著許多輛出警車，有了這些車輛的隱蔽，公安局內部即使是大廳站著的員工也是無法看清室外行人走向的，於是宜炎調快了步子。
    以快走的方式，很快的，宜炎視線內出現了清潔工的背影。
    雖然看不清對方的臉，但對方的步子邁得極匆忙，雙手也正拿著東西。那東西是什麼，跟在身後的宜炎自然看不清。這時候，跟蹤著對方，宜炎走進了一條寬闊的步行街，街上人頭攢動，他不得不全神貫注以免跟丟了人。
    距離宜炎跟蹤目標一兩米遠的一家煎餅攤，老板一見到熟人便立刻張大嘴巴寒暄說：
    “呦，李大姐呀，走這麼急又去哪發財呀？”
    “去去去，還發財呢，命都快沒了！”
    “嚇——你李大姐這是坐過山車呢，咋一天一個樣？”煎餅攤老板表情誇張地說，眼珠隨著對方走近又走遠的身影畫了一個筆直的射線。
    “來份煎餅。”有客人上門。
    “得，五塊。”煎餅攤老板做起了生意。
    經過煎餅攤位時，宜炎很自然想起了第二起案件的事發地點。可顯然，麵前的這家煎餅攤位不過是再自然不過的小商小販罷了。
    宜炎繼續尾隨著清潔工，清潔工腳步越走越急，直到他們步入進一條黢黑的小巷。
    之所以在大白天環境卻黢黑得很，是因為在這條小巷裏兩邊都是足足高三米的圍牆，遮蓋了陽光直入的同時也阻隔了步行街全部的人聲嘈雜。一瞬間闃寂無人的環境放大了清潔工的腳步聲，也同時會放大跟蹤在清潔工身後宜炎的步伐聲，然而就是在這樣不利的環境下，宜炎耳邊卻隻有對方的腳步聲，他極力把自己走路的聲音壓到不易察覺。
    宜炎做得很成功，對方隻回頭一次，沒有看到什麼人，之後便放心大膽地邁起步子來。
    四周盡皆是黑暗，高高樹立在兩麵的牆壁像是夾層一樣把人眼的辨光能力死死吸了去。
    走路不發聲響，每一步都如行虎尾春冰，越來越近的謎團也許會被徹底揭開的興奮感，這時候才想起應該帶把槍的覺悟和已經如此隻能更近一步不願意回頭的戾氣……
    “嗡——嗡——嗡——”
    突然，寂靜的小巷裏發出一陣手機震動的聲音，清潔工立即轉過了頭，宜炎向身旁拐角裏一躲身，眼前是鬧市區的繁華，背後是一堵冷冰冰的牆麵。
    清潔工向後退了幾步，或許是心底略有害怕，她一轉身“唰”的跑了起來。
    一聽到清潔工逃跑的聲音，宜炎就知道這次跟蹤算是砸了。他抬頭環視了四周一遍，伸手觸碰近在咫尺的冰冷牆壁，牆壁上生出了綠色的黴菌，是鮮少有人駐足的終年見不到陽光的幽暗角落——那個清潔工來這種無人之地做什麼？是打算和凶手進行交易嗎？那她現在又是跑去了哪裏？
    宜炎在內心低罵了一聲，寧丟勿醒的原則就這樣因為一通電話而搞砸了。
    手機仍在口袋內側震動個不停。
    宜炎拿出手機接起了電話。
    “喂？爸……”
    ********
    XX市近郊，一處有名的富人街區。據說任何人，如若想要在該區購置一棟別墅，那麼這人得從元謀人時期開始攢錢。
    在該區居住的人，不是XX市有名的政客，就是長年定居在中國金發碧眼的國際友人。當然，其中也有不少有錢人是出乎這兩者之間的另一些特別的住戶，比如這一家，家主人的發跡就全靠祖上積德。
    銀白色的家用型轎車一路筆直地駛過這棟富麗堂皇的別墅建築外圍，當轎車行駛進距離別墅三十米距離時就有侍者上前躬身打招呼了。從轎車中走下來的男人，精致五官，簡約打扮，雖然氣質天生不俗，但簡單的運動衫打扮委實和四周金碧輝煌的建築物格格不入。侍者向男人畢恭畢敬地鞠了一躬，之後其中一名侍者進到轎車裏，車門被另一名侍者關好後，轎車揚長而去。
    在這裏，你的車子有專門駕車的侍者幫助停車在指定位置。那是一處百米開外的停車場，卻常常隻有兩三輛車子停靠。在這其間一輛紅色的賓利是常駐民，而男人普通的家用型號轎車是不夠紅色賓利一個零頭的。
    侍者在原地欠身，所鞠躬的方向男人正朝著大型噴泉走去。
    噴湧著五彩水柱的噴泉是別墅建築最外圍的第一件類似展品的東西，男人繞過噴泉眼前就出現了一大片碧綠的草坪。
    踩在草坪之上，男人聽到不遠處突然響起了一陣“汪汪”叫的聲音，伴隨著“汪汪”叫聲音大步跑來的是一個小黑點，小黑點逐漸變大，迎麵朝他奔來是一隻大型犬種，阿拉斯加雪橇犬。
    “哈裏，有沒有想哥哥？”男人臉上露出再燦爛不過的微笑，他俯下身，揉揉愛犬的大腦袋，愛犬舒服似的在他懷裏撲騰，惹得男人一陣爽朗的笑。
    “汪汪——”
    “這段時間有沒有闖禍，哈裏？”
    冒失的哈裏把兩隻髒髒的大爪子拍到男人衣服上，男人笑著把大爪子抓住，哈裏調皮地撞進男人懷裏撒嬌，罷了圍著男人跑圈圈。
    燦爛的笑容轉瞬間就消失不見了，男人抬起頭，望向那棟橫亙在眼前的巨型別墅建築，他的目光放逐在三樓左數第三個窗口。兩米多高的雕刻著天使花樣的窗子，內部是一扇迷之紫色的長長帷幔。看著那扇窗，男人目光裏的溫柔漸漸消磨。
    哈裏在原地搖著尾巴看男人徑直朝別墅大門走去。
    手握金色的門把，厚重如銅牆鐵壁一般的門不發出任何聲響的被推了開。
    “少爺……”站立在門兩邊的女傭追隨著男人的步伐一同行至旋轉樓梯。“少爺，少爺您回來了。是要先回房間，還是……”
    “不用，我隻是來看父親，看完就走。”
    “少爺，這……”
    書房位於別墅建築三樓，當男人行至到二樓與三樓的交彙處時，一名臉上略有些皺紋的中年女人迎了上來。
    “少爺，您回來了。”女人臉上浮現出毫不造作的慈愛微笑，不過在微笑背後女人似有難言之隱般斷斷續續對男人說：“先……先回房間裏休息會兒再來找老爺吧？”
    這時候，剛剛追隨著男人步伐上到樓梯的女傭已經轉身折下樓去了。
    樓梯中間隻剩主傭兩人。
    “張姨，”男人麵無表情目光跳躍望了望三樓內側的房間，“那女人，在吧？”
    “啊？啊。”被喚做“張姨”的中年女人無奈點了點頭。
    並沒有像女人想象當中那樣，聽到女人肯定的回答後，男人卻無所謂開心與不開心，隻是略顯嘲諷地說了句：
    “現在，他連書房都讓那女人進了……”
    “少爺，小聲點，老爺聽到該生氣了。”
    張姨是家中的老傭人了，從男人小時候開始就是張姨一手照顧著他，張姨也是這個家裏男人唯一熟悉的願意信賴的人。
    “那我先回房間。”男人說。
    “啊，好！待會兒張姨給你送碗粥上去。”
    “謝張姨好意了，我不餓。”
    “少……”
    男人轉身下了樓。
    *******
    這是多久以來，宜炎再一次進到自己的房間了？推開房門的時候，他的眼前浮現出小時候的畫麵。在那畫麵中有一個女性形象已經漸漸模糊再也描畫不出來了。
    房間裏，撲麵而來清新的芳草氣味。房間整日有清潔女傭打掃，即使無人居住也顯得幹淨，特仙。這樣清新味道的房間倒有些讓人產生距離感了，比起自己那套常常一推門就能看見簡檬隨手亂丟的髒衣服無辜地躺在地板上的公寓，這裏反倒不像適宜生存的地方。
    宜炎關上門，走進了房間。
    黑白兩色是房間的主色係。整齊的床上四件套被人平平整整不帶一絲皺褶地平鋪在床上，枕頭是黑色的，被單是純白色的。床兩邊是淺色的家具，有衣櫃，和一壁的大型書櫃。書櫃裏隻零星放著幾本書，都是高中時期主人的閱讀叢書，全英文版的。
    書櫃橫過去是電腦桌，房間在電腦桌臨邊結束了它的四方型中規中矩的建築風格，延伸到室外的房中房被主人改造成了小型花園，宜炎以前拿它做透氣的陽台。
    陽台上種植著不下十餘種的花花草草，有小瓶的風信子，袖珍椰子，葉片影影綽綽的文竹，剩下的就是類似達摩蘭一類的花草了。這些花草為小屋帶來了綠色的生機，看起來美麗極了，尤其是風吹過時。
    宜炎向房間走進的步伐停在了兩米見長的一張書桌前，他不自覺地伸手撫摸那梨花木質的昂貴桌椅。桌上，幾組塑料質警察造型的小玩偶右手行著軍禮，左手扛著槍，看起來煞有介事的，宜炎慢慢坐到椅子上，好笑地看著這幾組小人。
    桌上還有厚厚一組公務員考試適用叢書，每一叢書邊角都被翻爛了。緊挨著叢書看過去，桌上擺著一張照片，照片中的中年男人笑容慈愛，身著精致西裝，成功人士之典範，名人品質。這樣一名男性，是會得到所有男人崇拜的，生存在這個世界上所有的男人看到他時都應該心悅誠服地感慨一句：“大丈夫當如是。”
    這張照片，宜炎在簡檬那裏也曾看到過，當時簡檬拿著照片和宜炎說，說照片裏的這個是他的栽培人，沒有這個人就沒有現在人氣明星簡檬。
    他對簡檬有知遇之恩，卻是宜炎一把反扣其照片的厭煩之人。
    自從進到這棟別墅開始，宜炎對待別墅的陌生感與厭煩感就隻有增沒有減。即使現在身處他再熟悉不過的房間，也是從頭到腳沒有一絲放鬆的感覺。他討厭這種格格不入的陌生感。在這種陌生感中他莫名其妙的，是的，他也覺得自己很莫名其妙，他突然很想聽到簡檬嘰嘰喳喳喧嘩不停的聲音。這樣想著，他拿起手機，試著給簡檬撥去了電話。
    這個時間段，大概接電話的又是助理吧？宜炎雖然知道不一定可能聽到簡檬的聲音，但還是抱著試試看的心態打去了電話。然而，令宜炎大為驚訝的，是電話一被接通，他就立刻聽到了對方大喊“哇塞”的聲音。
    孩子似的語言，天真單純的性格，這一聲“哇塞”讓宜炎猛得就笑了出來。
    “哇塞！”
    “什麼哇塞？”
    “哇塞最近你總主動給我打電話呀！”簡檬很開心地說，“我都要受寵若驚了。”
    “你在做什麼？”
    宜炎很正經地問簡檬問題，簡檬卻回答得相當不正經。
    “你想我了吧？網上說當一個人問你‘你在做什麼’的時候，實際上他想說得是‘我想你了’。”
    連網上的賴話胡話都放到電話裏聊，簡檬天生的快樂因子讓宜炎不知道該拿他怎麼辦。
    “嗯。”
    “哈哈……”簡檬被宜炎舉手投降的一聲“嗯”給逗樂了，哈哈大笑的聲音從電話的另一端傳遞到這一端。“炎，我想你了……想得望眼欲穿……”
    肉麻得令人起雞皮疙瘩。
    “和張莙相處得怎麼樣？工作方麵有沒有受到影響？”宜炎努力地想把簡檬拽到正經地方。
    “沒有沒有，張莙穿便服的樣子就像我的貼身隨扈。”
    “不害臊。”
    “咦……”簡檬發出不開心的聲音，“剛剛都沒罵我不害臊，現在反說我不害臊！”
    “你什麼時候知道害臊了，什麼時候太陽就打西邊出來了。”
    “就不害臊，就說喜歡你，啵——”
    宜炎聽到電話那邊響起一陣奇怪的聲音。
    “什麼聲音？”宜炎問。
    “吻你啊。”簡檬回答。
    “切。”
    “切什麼？”簡檬撒嬌問。
    “你又沒吻到本人。”宜炎說得很有道理。
    就是因為宜炎說得太有道理了，簡檬有些受挫。
    “你感覺不到？”
    “感覺不到。”宜炎甚至可以想象出簡檬這時候受挫的小表情，小嘴一定是嘟起來的，小臉一定是像小包子一樣團起來的，說不準粉紅的小舌尖還探出了嘴巴委屈地上上下下做鬼臉了呢，如果做鬼臉大眼睛也一定被眯成一道縫了。
    “辜負了我待你的柔情蜜意……”簡檬不怕肉麻地繼續表現他有多愛對方。
    這份愛，這份無時無刻不掛在嘴上的愛，這份宜炎起先總覺得簡檬輕浮的愛，此時此刻卻足夠使他感覺到愛的愛。
    “檬檬。”
    “啊？”奶氣地問尋。
    “我喜歡你。”
    簡檬那邊一定紅了臉，因為嘰嘰喳喳像小鳥一樣的他突然不發一言了。
    “真的，好喜歡你……”
    通通通。
    身後，響起兩三聲敲門的聲音，宜炎轉過身，剛剛隻有在照片上見過麵的男人這個時間段卻站在門外。男人的手還停留在門板上，大有“你如果沒聽到，我會繼續敲門”的架勢。見宜炎回頭看到了他，男人做了一個手勢，繼而關門，消失在了門的阻隔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