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三章 沙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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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再沒有遇到追兵,但封青根本不作停頓,一鼓作氣出了皇宮,不回朱允炆為葉其安準備的宅院,也不去臨江閣和醫館,而是徑直離開皇城,直到偏僻無人的郊外才停住了腳步。
“封青,”葉其安撫著痛疼的手臂,環顧四周天色漸明而顯得更加詭異的樹影,“這裏是……”
她話未說完,封青突然身體一晃跪倒在地,吐出口鮮血。
“封青!”葉其安大吃一驚,撲過去用肩膀支撐住他,“怎麼了?”
“別慌,”封青喘息著,搖搖頭,“宮中竟有如此高手,若不是他手下留情,你我二人今日恐怕便逃不出來了。”
葉其安低了頭,咬牙克製著心裏翻騰的怒火,最終低低吐出了一句:“他殺了雙福。”
封青自懷中掏出藥瓶,倒出藥丸,自己服下一顆,又碾碎一顆和了草葉上露水輕敷在葉其安手上的手臂上,撕下衣袍緊緊包裹了,道:“骨裂了,你再撐得一時,待我稍事調息,便為你療治。那人武功太高,背後還有皇家撐腰,即便要報仇,也是日後之事,須得從長計議。”說完,他盤膝坐在樹後一處幹地,合上雙眼,氣息漸漸綿長厚重。
敷了藥的手很快減輕疼痛。葉其安也在封青身邊背風處坐下等待。時間慢慢過去,身體快要凍僵,她的心緒卻始終無法平靜,眼前老是晃動著雙福笑意未消而沒有了生氣的臉。鼻子一酸,眼淚又爭先恐後地落了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天色更亮。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而來。葉其安吃了一驚,抬頭望著聲音來的方向,正想示警,身側的封青已經悠然吐出一口氣,緩緩睜開了雙眼。晨光中,他臉色如常,眼瞳清明,看來應該沒有大礙了。
“無事。”他起身輕抖衣袍,又將葉其安扶了起來,在她身上推拿幾下驅走寒意,“我入宮之前便安排了接應之人,定在此時此地。”
不一會兒,一輛毫不起眼的馬車出現在視野中。趕車人將車停在十步之外,解下車轅上另一匹馬,朝著這邊一抱拳,然後翻身上馬絕塵而去。
封青並沒有立刻走向馬車,卻撿了顆石子,運了內力,擊向車廂,同時喝了聲:“出來!”
“唉呀”一聲驚叫,一團人影從車廂裏滾落下來。封青立刻躍上,反掌就要擊下,卻聽見嬌聲喊叫:“師哥!是我!”
“雪妹?”封青吃驚地收了掌,瞪視著地上一身丫鬟打扮、眉目絕塵的少女。
“是我,師哥。”少女翻身而起,笑意嫣然,“可叫我找著你了……”
“香兒?”葉其安驚詫地上前幾步,瞪著地上另一個與小白虎滾在一起的女孩子。
小白虎幾下撲騰,興奮地往葉其安腿上抱。
“主子。”香兒掙紮起身,惶惑拜倒。
封青神色數變,終於擺擺手:“速速離開此地再說。”喚了幾人上車,自己坐在車夫位置,趕了馬車,往北離開。
車行途中,封青一番嚴厲質問,雪兒老實交待了封青送她回家後的事情。
原來封青前腳送她回家,她隨後又乘家人不備跑了出來,一路打聽著來到京師,探到封青的住址,興衝衝找上門去,封青和葉其安卻已不在,留了一個香兒正為葉其安的失蹤惶惑無依。她便自作主張拖了香兒、帶了香兒說葉其安視作至寶的小白虎,找了師門故人,好不容易才搭上了封青安排來接應的馬車,終於有了之前相遇一幕。
封青越聽臉色越是難看,想到自己一番安排居然連這個小師妹都沒能瞞過,又怎麼避過耳目遍及天下的皇家,大為惱火,黑了臉專心駕車,任師妹如何喚也不再理會。
車廂另一邊,葉其安有一下沒一下地梳理著趴在腿上的小白虎的皮毛,怔怔地望著窗外,好似沒看見香兒自上車便額頭貼著地板、雙肩隱隱顫抖著跪在麵前。
好久,被封青冷落嘟了嘴坐在一旁的雪兒起了同仇敵愾的心,冷聲說道:“姐姐好狠的心,一眼都不看。即便是奴才,也不該如此打發。”
葉其安慢慢轉回頭,看著雪妹那張原本白璧無瑕,卻因為封青的一顆石子,眉角起了個紅包的豔麗臉蛋。
“不是麼?”雪兒撇撇嘴,“香兒為姐姐擔心,才跟了來,一心服侍姐姐左右,這樣忠心,姐姐為何不理?”
葉其安眼光在香兒身上駐留片刻,扭開頭歎了口氣,輕喊了聲:“封青,停車。”
封青聞言回頭,卻沒有多問,緩緩將車停在路邊。
葉其安望向車外,淡淡地說:“你回去吧。”
雖未指明,其餘三人卻都知道她在對誰說話,聞言麵色各異。香兒更是瞬間煞白了臉,全身都控製不住地顫抖起來,眼中隨即無聲地滾落大滴淚水。
雪兒看得心中不忍,對葉其安越發不滿,正要開口,卻因為葉其安寥落的神色猶豫了一下。
車廂裏突然變得很安靜,隻剩下香兒刻意壓製的哀傷抽泣。
半響,葉其安終於又歎了口氣,表情更加寂寥,回頭望著香兒:“你何必這樣。如果怕不好交待,回去跟你的主子說,我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人,要殺要剮,還不是在他一念之間。我又能逃得到哪裏去?”
“主子!”香兒哀哭喊道,“奴婢的主子隻是姑娘一個,主子要趕奴婢去哪裏?”
葉其安重又回頭望向車外,聲音裏帶了些冷意:“主子嗎?剛才出城門時,你拿了個什麼東西給巡查的兵衛看?”
香兒猛地一震,大眼直直看著葉其安,臉色白得像是被抽幹了全身的血。
“皇帝要殺我,這一路走來,卻一個追兵也不見,你說是我運氣好,還是另有原因呢?”葉其安繼續說著,說得越來越快、越來越大聲,“又是誰下了命令要你來跟著我?到底要我做什麼?為什麼一個兩個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有誰管過我要不要、想不想!我一沒武功、二沒勢力,不過是老天爺開玩笑從幾百年後丟過來的一個可憐蟲。你們到底在顧忌我什麼!為什麼要這麼煞費苦心地監視著我!——你不走是吧?好!我走!”說著,她猛地起身,卻是一陣頭暈目眩,幸好封青回身一把扶住。
“小心!”封青迅速替她搭了一下脈,又查看了手臂的傷,沒見異常才鬆了口氣。
雪兒眼也不眨看著他們二人,豔麗無雙的臉上漸漸罩了一層嚴霜。
“主子!”香兒滿麵是淚,連連磕了幾下頭,額上很快紅腫一塊,“遣我出宮之時,殿下已跟奴婢說過,從此之後,奴婢的主子就隻有姑娘一個。那塊腰牌,的確是殿下所賜之物,要奴婢放在身邊,若是姑娘遇到難事,便將它拿出來。主子,奴婢知錯了。主子別動怒,奴婢這就走……奴婢不在主子身邊,主子可要好好照顧自己!”她重重磕了三下,提了自己的小包袱下車去,又立刻跪在路邊。
見葉其安沉默不語,封青也不勸阻,坐回原位駕車上路。
雪兒挑開了車廂後麵布簾張望。
不知不覺地,葉其安的視線也從車窗轉了過來……
馬車走出一段後,香兒才從地上站起身來,呆立在原地目送馬車。看到馬車走遠,她突然朝前跑了幾步,隨即又硬生生止住,緩緩垂下了頭。
寒風凜冽,那個單薄瘦小的身體懷中抱著包袱,在狂風中搖搖晃晃,像極風中的落葉,飄零無依。那滿身的淒苦絕望即便隔了很遠都能感覺得到……
“封青。”葉其安忽然輕輕開口,“麻煩你……”
馬車掉了個頭,沿著來路返回。很快,小小的身影再次出現在視野中,仍舊垂著頭,失魂般站在路邊。聽到馬車聲音,她驚訝地、難以置信地抬起了頭,開始不停地抹著眼睛,卻好像怎麼也抹不去越來越洶湧的淚珠……
“封青?”葉其安向後靠倒,慢慢合上了眼睛,“能不能點了我的穴道,讓我一覺睡著不用醒來?好累呢……”
一滴淚不經意從她合上的眼角流出,飛快地滾落腮邊,消失在領口中不見……
也許真能一睡不醒的話,也就好了。
隻可惜,原來逃避和麵對一樣難。
葉其安的夜晚變得越來越難熬,常常睜了雙眼等著天亮。即使白天發瘋般地要封青教自己學武,沒有內力,就練拳腳、練體力、練速度,直到頭暈眼花、精疲力竭,即使是這樣,仍舊會在半夜醒來,然後清醒地等待白天的來臨,周而複始。
朱允炆說,要她“流落江湖,等待雲開霧散”。那時,並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如今離開京城漸行漸遠,心裏終於有些了悟。原來她這個朝廷緝拿的欽犯,也不過隻是掛在城門口不起眼角落的一張古怪的頭像。惹人注目的白虎變成了幾行潦草而無人關注的毛筆字。而且離京城越遠,城門關卡便愈加顯得應付了事。欺上瞞下、渾水摸魚、偷工漏時……封建官場的種種陋習,真的僅僅是讓她“流落江湖”而已。
那個曾經叱吒風雲的開國君主或許真的老了,成了一個溺愛兒孫的遲暮老人,已抵不過直衝雲霄的少年霸者。
可是,在這其中,雙福的死,變得好像是個玩笑。這令葉其安感到憤怒。她非常清楚自己向那個察爾斤發出的複仇宣言是多麼的蒼白無力。在這強者環伺的洶湧波濤中,一個普通人無比渺小而微不足道、無奈無力又不甘心,更使她的憤怒情緒常常臨界在崩潰的邊緣。
然後,不知是哪一天,她突然間就平靜了下來。
是誰,曾經在青澀的年紀、在踏入大學校園的惶恐一刻,半知半解地記住了意外流過耳邊的那句:改變你能改變的一切、適應你不能改變的一切。
那時把它當作口號一樣來呼喊,原來真的隻是“為賦新詞強說愁”。
“也許……”那天,當這個冬天最後的一場雪開始融化的時候,葉其安望著帶了涼意的陽光,輕聲地說,“老天爺把我丟來這裏,並不是叫我做個看客那麼單純吧……”
正替她用藥推拿著瘀傷的封青沒有答話,眼底卻沉浸了憐惜和哀傷,好像看到什麼東西在觸手可及的地方崩塌,卻偏偏無力挽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