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暴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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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啟程前,寧常便下令加快行程,車輛棄之不用,改為快馬。
葉其安非常非常地慶幸自己因為好奇、因為覺得拉風,所以有空就拖著人學騎馬——更何況隻要她去學騎馬,韋諫的身影必定出現在視線所及範圍之內——到現在,至少不會像一開始被馬顛得骨頭都散了架。隻是馬兒似乎因為小虎的關係,變得有些神經質,得費些時間才能騎上去。
直到兩天之後。
那天清晨,出現在她麵前的,是不會懼怕小虎的“舊識”:一匹威風凜凜、漆黑如夜的駿馬。
墨麒是它的名字。
它一出現,別的馬匹就自然而然地跟開一段距離。它的主人遣了仆從將它連夜送來,一路累垮了同行的兩匹駿馬,它卻仍然神采奕奕。
“皇恩浩蕩——!”寧常在說完這些後,朝著東方遙遙拜下,滿麵誠惶誠恐。
“誠惶誠恐”,這也是當時葉其安心裏唯一的感覺。
韋諫一連幾天都不見蹤影。雙福說韋公子此舉必定別有用意,說的時候一臉向往。
相對於雙福的興奮,葉其安卻感到沮喪,因為韋諫的刻意回避。
進入河南境內,因為大雨衝毀路麵,隊伍繞道往開封方向。
快馬加鞭,這天將近黃昏時,一行人趕至開封城。
開封幾朝古都。葉其安最熟悉的一段曆史,是宋朝人在遼人手中丟了汴京,以江南臨安為都後漸漸沉迷於溫潤水鄉奢靡生活,時人悲憤國仇家恨,又不見朝廷收複北方意圖,傷懷感歎:暖風熏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還有個曆史名人,那額頭有半月,日審陽夜審陰的包青天包拯的諸多故事。
眼前的開封沒有想象中大。將近兩個月前的大水肆虐,此刻的古都一片狼藉,一路行來,隨處可見白骨腐肉,耳邊隻聽得到生氣全無的呻吟號哭。
鬆了韁繩,任由馬兒緩步前行。馬上眾人都是神色凝重,寧常尤甚,一雙濃眉擰得化不開,眼神化作刀鋒般淩厲。
一隊人馬走在空曠的街上,顯得非常突兀。
仿佛要印證心裏的不安,一名屬下正向寧常報告受封開封的周王朱橚已於水災前遷往別院時,原本冷清的街道突然沸騰了,黑壓壓的人群轉過街角洪水般地湧來。
不等寧常下令,屬下已經迅速將寧常、葉其安等人圍在中間,麵向人群,腰中長刀抽出一半,齊聲威嚇。
森冷的刀光和騷動的鐵蹄暫時令人群不再上前,隻是團團圍攏,揮舞著手中的棍棒農具,不斷叫嚷。
此時己方完全變成了大海中的孤舟一般,即便是寧常,臉上也不由露出憂慮之色。
望著眼前衣衫襤褸、麵有菜色,眼中閃著野獸光芒的人群,葉其安腦中很不合時宜地想起了中學課堂上聽過千萬遍的一句話:人民的力量是偉大的。記得老師常常分析:中國的農民其實是非常堅韌有耐受力的,兩千年的封建製度已經將他們的反抗欲望禁錮到最低點,若非已經被逼上死亡線,很難聚眾抗爭,一旦爆發,卻是翻天覆地的力量。
不知是誰先帶頭叫了一聲“怪物!災星!災星把大水疫病引來了!”,像根導火索打破了僵持的局麵。先是一個人,然後兩個、三個……喪失理智的人群拋開了最後一點懼怕揮舞棍棒甚至直接用拳頭攻擊過來。一時間,馬兒的嘶鳴、人的叫嚷聲混雜一片,眼前隻剩下因為怒火和恐懼而猙獰的麵孔。
混亂中,寧常的一聲喝令在嘈雜聲中穿透出來:“用刀背!不可傷了百姓!”
葉其安仿佛被雷電擊中一般,猛然轉頭看著護在自己身邊的寧常。那一聲吼就像一隻大手將寧常身上封建官僚的外衣撕了個粉碎。
一群身懷武藝、與強敵對陣時攻守自如的人,因為寧常的一句話而束縛了手腳。混亂中很快有幾人被人群扯下了馬背,頃刻間埋沒在拳腳中不見。
“寧大人!”一名屬下一邊擊退攻擊,一邊回頭高呼。
寧常滿麵痛色,咬緊了牙關,最後仍舊眼睜睜看著那人被人群拉下馬去而沒有收回命令。
人群已經將幾人衝散。許多人將葉其安圍在一邊,寧常和雙福幾次衝擊想過來救援卻都受挫,幸而墨麒神駿非凡,連連踢開衝過來的人,一時間眾人無法靠近。突地,墨麒一聲嘶鳴,直立而起,前蹄在空中舞動。周圍人群不由紛紛避讓。趁著空隙,墨麒幾個縱躍,突出包圍圈,朝外奔去。
葉其安回頭看到的最後一眼,是寧常被扯下馬背,淹沒在人群中。雙眼一陣刺痛,緊緊閉上眼,摟緊小虎,用力抱住墨麒,任由它帶著自己疾馳如風。沒有騎士指引,墨麒憑著記憶奔向來時方向。接近城門時,被突如其來的金屬光芒激起本能,它嘶鳴中再次直立,生生止住了腳步,焦躁地踢打地麵,打著響鼻。
葉其安抬頭看過去,心立刻涼了。
城門竟然緊閉,城門樓上密密麻麻一排弓箭手,森冷的箭頭牢牢鎖向自己方向,一片肅殺氣焰。
吵嚷聲腳步聲自身後傳來,人群揮舞著棍棒追趕過來。
葉其安無助地看向緊閉的城門和門樓上森冷的弓箭,想要求援,卻明明白白感受到身前身後一致的敵意。
人群很快衝到城門前,墨麒幾個縱躍,避過最先幾下襲擊。眼看人來得越來越多,鼎沸吵嚷聲中,神駿的黑馬也露出幾分焦躁,連連高聲嘶鳴。不料情況突然逆轉,源源不斷湧來的人群竟然很快放棄一人一馬,朝著城門方向湧去。
城門上連一聲警示都沒有發出,高坐馬背上的葉其安隻隱約看到幾個箭頭不起眼的移動,下一秒,金屬破空的聲音、人體穿透的聲音、臨死的慘叫聲已經回響在耳邊。衝在最前麵的數人瞬間倒地死在眼前。
同類的死亡帶回了一絲理智,懼怕、退縮伴著理智止住了朝前衝的腳步。人們茫然無措地互相觀望,在同伴的屍體旁猶豫。
城樓上,弓箭手身後響起了一個聲音:“河南布政使司參議李實奉旨封閉開封城,城下諸人速速散去,違令出城者,格殺勿論!”
人群死水般靜寂,慢慢地,像投石入水般,驚訝、不解、憤怒聲音在人群中擴展開來,越來越響、越來越激烈,直至再次鼎沸高入雲霄。石塊、棍棒如雨般朝城樓上砸去。片刻沉默後,銀光閃動,又是數人慘叫死於箭下。
一道疾風掠過,墨麒驚嘶一聲,突然拔腿疾馳,迎麵幾人躲避不及,被撞得高高飛起再狠狠砸下。葉其安緊緊閉上雙眼,不敢看,甚至不敢去聽。
冷風刮得臉上生痛。不知過了多久,墨麒終於放慢腳步,漸漸停下來。葉其安許久不敢睜眼,耳畔隻聽到自己鼓擂一樣的心跳和急促得無法控製的呼吸。
“主子!主子!”遠遠的,有人在叫。
木然睜眼,衣衫凜亂、狼狽不堪的雙福正急急打馬奔過來。
“主子!主子!”雙福滿麵惶急,連聲喊著,“主子,你受傷了?”
血液流回大腦。葉其安突然覺得呼吸變得舒暢了許多。摸摸此刻才覺得刺痛的臉,勉力展開一個難看的笑容。
“你也還好吧?寧大人他們呢?”
“都在尋主子。吩咐若是找到主子就去開封府。”雙福折轉馬頭,領著葉其安朝著西北馳去。不一會兒,到了開封府門前,早有人在門前相候,見到他們連連招手,等他們進門後,立刻將府門緊閉抵死。
開封府衙內雜亂不堪,人來人往,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說不出的難聞的味道。葉其安被安置在稍稍清靜的偏廳坐下後不久,便有人來通報寧常等人已經趕回。
被引入正廳時,寧常幾員屬下肅立在廳外,見到葉其安都是神色一緩。同樣一身狼狽的寧常正與一個紅袍官服的男人說話,不知說到了什麼,他突地一巴掌拍在桌上怒氣衝衝地起身,剛好與葉其安照麵。
“葉姑娘!”寧常收了怒容,急步上前,抱拳欠身,“本官保護不周,葉姑娘受驚了。”轉向那位紅袍男人,“李大人,這位葉姑娘,正是下官奉命護送之人。葉姑娘,這位是開封知府李大人。”
寧常對著對方稱下官,那這個紅袍官員的官職應該是更大了。葉其安學了寧常行禮:“李大人好。”身後的雙福連連扯她衣袖,低聲提醒:“錯了錯了。”寧常也忙著解釋:“大人,葉姑娘居於塞外,不熟禮數,大人見諒。”
“不知不怪。”李大人神色疲憊,搖了搖手,安排了人帶葉其安去休息。
出門時回頭望了一眼,兩個官員都是一臉沉重,葉其安忍不住拉近雙福,低聲囑咐他去聽聽什麼事,自己喚了小虎跟著府裏小廝沿著朱紅色的高牆轉到客房。
天色漸漸昏暗。
簡單打理過之後,呆呆坐在客房硬邦邦的床上,脫力感鋪天蓋地襲卷過來。身體無法控製地抖個不停。明明覺得悶熱,背心額頭卻全是冷汗,好像剛剛在體育課上賣命地跑完了八百米。不久前的經曆化成片斷,真實地像慢鏡頭一樣一格一格在眼前重放。嘶喊、慘叫淒厲地衝擊著腦幹耳膜,箭頭穿透人體後的血光飛濺,刺目的紅色……
“我到底跑到什麼地方來了啊……”死死抱住頭緊閉雙眼呻吟,趕走這些記憶的企圖丟盔棄甲。不由得在心裏祈禱,長這麼大第一次認真祈禱,祈禱再次睜開眼睛後看到的是二十一世紀的屬於自己的那個世界,祈禱自己需要害怕的,隻是菜葉上的肉蟲和牆角的蟑螂……
房門輕輕一響,冷風吹過。驚訝抬頭,數日不見的韋諫竟然站在眼前,仍舊一身洗得發白的藍衫,明滅不定的燭光中,若幻若真。幽深的眼底恍然帶著隱約的急切。
呆愣兩秒,她忽地起身,撲過去就是一拳。
“混蛋!混蛋!混蛋!”連聲罵著,終於哭了出來,死死拽住他前襟,“你不是走了嗎?該死的。你不是不管我了?混蛋!是誰說過要保護我?是誰說要保護我的……”
沉默著,他慢慢輕擁她入懷,埋首在她肩頭。
“……是我不好……”
歎息似的低語中,似乎都聽到對方急促的心跳漸漸平息。
哭到累了,抽泣著,身體更覺得沒力氣,對著他的胸口說:“如果現在我暈過去,你敢趁機跑掉的話,咱們就絕交!”
唇角微微上揚,他拉她坐回床上,仔細察看她臉上的傷口,眼底似有不忍。
“已經上過藥了。”在他要收回手時揪過他的袖子擦幹淨臉上的淚痕,“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的?”
“黑馬白虎、短發男裝,又有幾人?”他在她身邊坐下,眉頭微蹙,“還是遲了一步。”
“什麼遲了一步,不就是被箭擦傷?”
他斜她一眼:“你可知為何封閉城門?”
她搖搖頭:“我叫雙福去打聽了。你知道?”
“大水過後,疫病橫行,已是無法控製,官府奉命將全城封閉——”
“防止傳染擴散,這一城的人就任其自生自滅。”她接了他的話,明白之前寧常和那位李大人憂慮重重的原因,不過倒不覺得太意外。麵對高危傳染病,古今中外的政府做法都很相似。
“本想趕在你們入城之前提醒,還是遲了。”
“那你還進城來?”
他往後一仰倒在床上閉了雙眼:“我的命已是你的,你在城裏,我能去何處?”
心頭一震,轉頭看他,才發現他眉宇間的疲憊和滿身的風塵仆仆。
“你去哪裏了?”
“那晚來偷襲的蒙麵人,本想循跡找出幕後主使,但對方也長於此道,我跟了三天三夜,仍是在貴州丟了蹤跡。隻能再找時機……”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人竟然已沉沉入睡。
貴州,即便地理知識再怎麼不好,也知道隔這裏有多遠。
在這個沒有汽車火車的時代。
超人真人版嗎?
倒在他旁邊,看著他睡著的精致無匹的容顏,情緒慢慢平定了下來。
人果然是需要同伴的,如果獨自一人的話,很容易就喪失了麵對未知命運的勇氣。
放鬆下來後,倦意跟著湧上來,靠近他,蜷縮起身體,慢慢合上雙眼。
房門外,雙福吹熄了手中的燭火,轉身離去時,臉上滿滿是與他年紀不符的憂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