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時 事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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惶惶間,十多日又過去,宮中風平浪靜,南宮霽漸便也心安了些。
汴城初春,細雨紛揚,數日綿延。
南宮霽成日閑在府中,無甚趣味,雖也惦念越淩,然資善堂不開,他便也沒甚由頭入宮,況且有那事在前,想來暫且還是謹慎些好。好在近來朝雲或是瞧出夫君心有所慮,不欲再與他添煩,性情倒顯溫順許多,便是南宮霽偶來與她置氣,她也順受著。既這般,南宮霽自也不忍再與之為難,二人間的嫌隙倒是漸淡去了。
二月中,雨過天晴,鶯飛草長,踏青正當時!朝雲自來京便未出過這南宮府半步,當下春光正好,又難得南宮霽閑來無事,出遊自是時機!
南郊天清寺,向來是汴梁人踏青的好去處。王孫公子來此踏青飲宴,夫人娘子則可賞花遊園。便是尋常遊客,不懂那花月好處,卻也無妨,此郊野處,雖不似城中酒樓閣子林立,然寺院周邊數裏,並不乏茶鋪酒肆,閑看花草無趣,到野店閑坐歇一歇腳,吃碗粗茶,聽上一曲鄉野小調實也是樂事一樁。
南宮霽夫婦當日出了寺院,便一路沿著鄉間小徑閑走遊玩。
春日裏,早晚寒涼,日頭一高,便覺熱了,看田間地頭勞作的農夫,揮汗脫下厚外衣襖子,往地頭一扔便繼續手頭活計,倒也瀟灑。
南宮霽當下也正覺熱,遂笑謂左右道:“也替我將這外袍去掉罷!”
一旁小廝忙應下上前!不料教朝雲攔住,道:“此處風大,莫教郎君受涼。”
小廝一時進退兩難,南宮霽自也不悅,然心知此舉確有不妥:在此無遮無掩處寬衣解帶,實難稱雅!因而便也罷了。好在四周茶鋪酒肆不少,雖說簡陋些,好歹能落腳。走出一段路,南宮霽便瞧中了臨水的一家茶鋪,朝雲心中雖不甚願,卻無奈著實乏倦了,也隻得依他。
進到鋪中,選了處臨水的位子坐下,眾人但飲茶歇息。
南宮霽一時似有所思,憑欄望著遠方水天交接處出神。
朝雲見狀,以為他還為方才之事不悅,心中亦有幾分悔意:原是難得出門散心,又何苦為件小事惹他不快?想著便道:“郎君瞧甚?若有何好景致也指給妾身一瞧?”
南宮霽回頭笑道:“無他,隻出神而已。”
朝雲又道:“此刻閑暇,郎君不妨吟上兩句,待妾唱和!”
南宮霽道:“吟弄便罷了,此刻無那興致。”言罷見朝雲不語,料她是有些失望,便替她斟了碗茶水,道:“這一路走來,汝也乏了,喝茶罷。”
朝雲見他親手替自己斟茶,自覺心頭一熱,粉頰上亦飄起兩朵紅雲。為掩失態,忙端起茶碗,以袖掩麵,輕啜了口茶,然下一瞬,眉頭卻已蹙起!抬眸,見南宮霽亦是啜了口碗中之物,看去卻無絲毫異樣,反之,神態倒還似悠然。她垂眸一忖,便由袖中取出一方錦帕,裝作擦拭之狀,便將口中之物不動聲色吐到了帕上。
一陣清風拂水而來,夾雜著絲絲涼意,令人快慰。遠處的絲竹聲隨風入耳,不知哪家王孫公子在這郊野處聚友飲宴。循聲望去,隻見一片花樹,偶有幾絲花綽的影子在那林蔭間飄來蕩去,想是佳人正起舞!
坐久了,倒覺陣陣陰涼,朝雲勸道:“天色不早,妾身之見,不妨早些回城。”
南宮霽笑道:“好容易出來一趟,何必著急回去,先聽完這一曲再說。”
朝雲聞言納悶,心道若他所指是那宴會上的歌聲,然離這般遠,如何能聽清?南宮霽好似看出了她心思,笑指了指門外。朝雲轉頭,見門前正立著二人,一男一女,男的手中提著嵇琴,女的則低眉垂眼隨在其側。正疑惑,那二人已入得內來,四下打量了一番,便徑直朝此處走來。
女子行至桌前深一福。南宮霽笑了笑,依舊輕搖折扇。那二人何等聰明,既未遭驅便是默許,因是即刻臨席彈唱起。
這詞曲,聽來幾分耳熟,或是城中酒樓的歌妓也唱過,卻可惜這鄉野歌女,應是未曾受過調教,因而聲音婉轉圓潤不足,生澀有餘,然於南宮霽倒無妨,因原也未想她唱得多好,隻是圖個趣罷了。
一曲唱罷,四座叫好!南宮霽自不吝打賞,那女子又深深一福。朝雲則不失時機道:“曲既聽了,郎君便回罷。”實則看這日頭,應還不到申時,然南宮霽體諒嬌妻一路辛苦,再言來日方長,便也依了。
那賣唱女子見此,忙垂首退到一邊:方才的賞錢乃抵她平日一整日所得,她適時知退,也算有分寸,亦或是女子臉皮薄些,不敢過多糾纏!偏那漢子卻不識趣,竟追上前道:“客官這就走了麼?不再聽一曲?”
朝雲頓時沉下臉,甚不看南宮霽臉色,便領著婢女徑自向外而去。倒是那女子識眼色,忙出言勸道:“弟弟,莫教客官為難。”
原這二人竟是姊弟,原還以為。。。朝雲若有所思,腳步也緩了下來,回轉身去,目光殷切望著夫君!然那人,卻似絲毫無所查。
偏此時,店內的客人也紛紛說情,連店家也婉言請他再坐一陣。朝雲看這情景,不禁蹙眉。她哪裏知道,鄉野之處,本就少趣,當下有人出錢聽曲,眾人皆沾耳福,自是樂在其中。
南宮霽尚未答言,那賣唱女子卻已走上前來,向眾人福了福身,道:“諸位客官,奴家今日趕了福氣遇到貴人,本應再為貴人唱兩曲,然當下時辰已不早,這位官人也還須趕路,這樣可好,奴家再為諸位唱上兩曲,還請諸位莫再難為貴人了。”
眾人既聽她如是說,自不好再多言,隻得罷了。
那女子又回身叫過自家兄弟向南宮霽賠罪,道:“官人見諒,我這兄弟年青不曉事,為難了官人,奴家替他賠不是。天色不早,官人便早些攜娘子去罷。”
南宮霽本還猶疑,然見此,竟倏忽改了主意,搖著扇子重又坐下,笑道:“罷了,多聽一曲亦不耽誤歸程,唱罷。”
朝雲心中一沉,目光重又落回那對姐弟身上,方才情急未嚐仔細打量,此時細看去,這女子恐怕也要有十七八了,一身裝束倒是素雅,青花小襖襯著湖色裙子,黑發在頭頂綰了個回心髻,且簪兩朵粉色絹花,於她而言恐也算件值錢飾物了,再看那眉眼,倒無甚過人,隻是膚色甚白,加之身段修長,也算耐看;隻她那兄弟卻是黑瘦,乍看去還以為上了年歲,實則眉眼口鼻,處處皆透著稚氣,確是一少年爾!
說來也怪,這般其貌不揚的姊弟,這般平常的曲調嗓音,南宮霽卻聽得尤入神。朝雲強壓心底的不悅,耐心陪坐一側。無趣間再側目,卻見那歌女眼波流轉,方才平淡無奇的臉上也似蒙上一層媚色,而那朱唇張合之間,似乎立時便可勾走人的魂魄。。。心內一股無名怒意頓起,掌心一痛,竟是指甲已掐入肉中!
再一曲罷,終是踏上歸程。
朝雲倚窗而坐,挑簾看著道上來往的車馬行人。她已乏了,偏是腦中,不甚清靜。
身後傳來南宮霽慵懶的聲音:“今日出遊,可還盡興?”
朝雲輕捶了捶酸脹的腰,“嗯”了一聲,遲疑一下,卻又道:“然而還是遠了些,那等鄉郊野處,今後還是少去罷。”
窗外燈火熒熒,不巧捉住了她臉上凝滯的那絲憂苦。
“長恨東風忤人意,摧盡紅粉碾作塵”!便是今日在天清寺求的簽文。
鎖眉一歎:難道她陸朝雲今生的下場,果真會那般淒涼?!
車馬緩緩停在南宮府前。南宮霽方踏入大門,便見迎麵匆匆來一人,卻是管家周淮安。
南宮霽心情正好,便打趣道:“吾已進門,淮安怎才迎來?”
淮安卻全無意說笑,一臉正色道:“郎君還是莫打趣了,方才宮裏來人,已候您一陣了,快些隨我去見罷!”
南宮霽聞之一驚,方才的喜色也似凝固住了,蹙眉輕道:“可知何事?”
淮安搖頭:“有聖旨前來,小的不敢問。”
“詔曰,資善堂,乃為太子受業習書而設。。。儲副之寄,社稷係以安危,故太子自立,朕每悉心訓育,擇良臣以為師,選賢士以為伴。。。朕日久不豫,太子上事君父,下領朝綱,朕甚慰之。。。然近日驚聞眾王子伴讀,耽於酒色、慌殆學業,甚教唆太子,豈能容之?。。。朕決意撤資善堂,遣散眾伴讀,以清儲君之側。。。望爾等好生自省,追悔猶及!”
一字一句,如尖刃般紮在南宮霽心上。
宣畢,那內使道:“郎君,官家還有兩句話要傳與你,可否。。。”
南宮霽抬起頭,似有些茫然,囁嚅道:“還有話?”
好在淮安機敏,不等他多言,忙帶著一幹仆從退了出去。
內堂中,隻剩兩人。南宮霽輕歎一聲,垂首道:“南宮霽聆聽聖訓!”
康定九年三月,天子旨誥天下,德順軍節度使林重度之孫林氏冊為太子妃,五月夏初之時行大婚禮。
太子大婚,一應準備本應自舊年便作起,首當宣誥中外,再促禮部、鴻臚寺等著手備執六禮,如何也需數月!然此回倒好,下詔至大婚,不過一月有餘,真正苦了一幹主事之人!
外間猜測,官家臨時起意,或因久病不愈,欲借此驅散這年餘來宮中的晦悶。且不說外議如何,南宮霽心中卻清明:先下旨逐出自己,再急為太子婚娶,自是因當日梅林之事事發!
資善堂既閉,南宮霽便不能輕易再出入宮禁,隻是除此,他處倒還如常,便是俸祿也未削減半分!這自教府中上下暫舒一口氣。
當日領了聖旨,眾人皆憂心忡忡,不知自家郎君究竟有何過失,竟教天子震怒成這般!若是小失小過,以天子的大度,下詔嚴斥一番便也罷了,何至於驅他出宮?這於蜀中無疑是折辱啊!再言之,當初南宮霽乃是以伴讀之名教留在汴梁,當下這一來,豈非失了留他下來的由頭?成了堂而皇之留質?!思來以梁帝的英明,若非有不得已之原由,斷不能如此!
此間最為情急的自是蘇禹弼與周淮安!自聖旨下後,他等已是多番探查,上至南宮霽的親隨張令其,下至平日送他去宮中的家仆,甚至馬夫,皆教一一“過審”,卻究竟未探出甚底細。
南宮霽則裝聾作啞,由得外人去猜。倒是張令其陪他出入宮禁,大約料到或是年初入宮出的事,卻也不知詳細,隻能猜測或恐是那日飲醉惹禍,且怕是。。。酒色耽人!忖來家主平日確非胡做非為之輩,然青年人畢竟血氣剛盛,加之醉酒,若說一時糊塗也不無可能!這一點,蘇禹弼倒也想到了,如今隻悔當初百密一疏,在此事上未對少主多加約束!實有負主上之托啊!又說酒色誤人,確是在理!
但說太子婚期將近,禹弼便勸南宮霽備份厚禮入宮!豈料其人卻閃爍其詞,大有回避之意。這般自令禹弼心急:若與太子的這份舊情也不能維係下,則少主今後在這京中還如何立足?!然他怎知,此實是旁觀者迷!
南宮霽如今實是有苦難言!事到如今,他惟有強作淡漠,與太子互不牽涉,方可避禍。
當日宣旨,梁帝已令內使傳話:資善堂已撤,今後非朕旨意,汝不得入宮!朕不欲追究前事,望汝好生自省!若再執迷,必嚴懲不殆!切記!
他不可執迷,否則必然禍人禍己!因而,惟有退避。
暮春,日子一日長似一日,無須讀書,飽食終日,可肆意歡娛矣!原是多少人夢寐以求之事。可惜於南宮霽,這等“無憂無慮”的日子卻未必有多快活。天氣漸熱,卻成日悶在府中,每日裏隻待到傍晚,他才往後院閑走片刻,觀觀花柳,散散閑心。
端午將至,太子大婚在即,成都的使臣與賀禮也到了,此次來的乃是南宮霽的三叔榮虞侯南宮德良。
南宮霽遭逐出宮之事,蜀中自已有所聞,南宮德崇憂心忡忡,不知兒子究竟犯了何過!因而此回德良入朝,已受兄長重托,須盡力替侄兒斡旋,保他無虞。
聽過叔父的來意,南宮霽卻淡淡一笑:“此事,梁帝已不追究了,還請叔父轉告父親放心。”
德良聽他這般說,心中雖還存疑,然再經問過禹弼,得知自那回後,梁帝確未曾再加追究,且如今府中一應待遇皆如舊,心中便也暫為安定了。
是夜,獨飲後園。
機中錦字論長恨,樓上花枝笑獨眠。
庭院幽深,且邀花柳,共飲一席。花影綽綽,亭台欲墜,卻又想起那日,亂枝花影間,相擁道盡心間事。。。
一時愁醉,竟覺這酒味亦帶苦澀!欲喚人來將酒換去,孰料連喚幾聲,卻無人應答,不由怒從心起:他南宮霽便是當下落魄,卻依舊是這南宮府的主人,怎連個端茶侍酒的仆從都喚不動?憤而起身,卻覺天旋地轉,眼前一片昏黃,強自摸索前行,無奈腳下花草牽絆,未出幾步便跌坐在地,頭愈發昏沉,腿腳更是不知如何伸展。鎖眉苦笑,心道今夜恐是要醉臥花間了。好在時已入夏,夜間雖略有幾分涼意,然在外睡上一宿倒也無甚大礙。
正在昏昏欲睡時,卻忽而教人搖醒,自然大不悅,含糊道:“作甚?莫擾我清夢。”
隻聽一人聲道:“郎君快些醒來,夜涼,不可睡在此處!”似是張令其。
聞言,南宮霽忽想起方才之事,便惱意複來,叱道:“方才汝在何處?為何喚了那許久無人應?”
令其道:“郎君恕罪,方才小的離得遠,實未聽見。。。”
南宮霽惱意更甚,道:“汝等皆去顧自悠哉,近前卻無人伺候,是何道理?”
令其一怔,半晌才醒轉過,知他是酒醉忘事,隻得無奈道:“方才郎君要獨自賞花,小的們便退下了。”
經他這一言,南宮霽才憶起似是有此事,一時倒也無言。令其喚來兩個小僮,三人架著那爛醉如泥之人,一步三搖往前院行去。
南宮霽似又昏沉過去,口中卻還不時念叨甚麼。令其湊近,聽來似是“令。。。”忙應道:“令其在此,郎君有何吩咐?”再聽他卻又沒了聲音,隻得搖頭苦笑。
行至朝雲居處寶華閣,南宮霽卻似忽而清醒了,道了句:“今晚回去歇息。”
令其正欲答言,卻見夫人已迎將出來,隻得附耳小聲道:“娘子正候您呢。”
言落,朝雲已到跟前,見夫君這般模樣,自是又驚又急,原隻聽說他今夜在園中獨自賞花,不欲他人打擾,便不曾前去,卻不料醉成這般!忙吩咐左右快將郎君扶進去,一麵又命侍女去備下醒酒湯!
南宮霽用過醒酒湯,卻到底還是回了泓安堂歇息。朝雲雖委屈,卻不敢阻攔。實則這一月來,郎君到寶華閣過夜的次數屈指可數,她也知夫君近時心緒不佳,遂平日裏更為溫婉體貼,卻可惜成效甚微。想來欲收攏郎君之心,還須另覓它法。
泓安堂內,令其服侍南宮霽更衣,見他似還清醒,便打趣道:“郎君今夜又令夫人傷心了。”
南宮霽低頭一笑,似帶訕意。靜默片刻,問道:“今日初幾了?”
令其答:“初四。”
南宮霽似有些驚詫,道:“這麼快?!還有六日便。。。”後半句話說得極輕。
好在令其耳力不錯,倒未曾聽漏,笑而接言:“初十太子大婚,您真不打算備禮入宮?”
南宮霽搖頭,轉身上前仰麵倒在床上,鬱鬱道:“我怎還敢招惹他?”
令其曉他是醉話,並未答言。卻又聽他道:“你近來可聞宮中消息?若是有何無關利害的,不妨傳與我聽聽。”
令其遲疑道:“小的近來未曾入宮,如何探得甚麼消息?隻上回在外遇到個宮中舊友,聽聞聖躬似已漸好,前兩日還召禮部官員入內詢問大婚籌備之事。”
南宮霽嗯了聲,又道:“可有太子的消息?”
令其道:“太子或因朝事繁忙之故,近時精神並不甚好。”言罷,隻聽帳內一聲歎息。便勸道:“說來世間之事,向來難料,郎君還是莫為此煩惱了。不定您一覺醒來,事便得了轉機呢。”
良久,再不聞帳內動靜,知他是睡熟了,才悄自退出。
作者閑話:
聽說網頁上很多亂碼,也不知道怎麼回事,而且我這兩天因為網絡緣故,隻能登上發文頁麵,讀文頁麵根本打不開,也是件愁事。。。大家給點建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