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時 愁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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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南宮霽於燈下翻著書,卻全不知讀進了甚麼,腦中所現,皆是今夜苑中之事,以及太子的惱恨之色!二皇子越植平日看去謙恭守禮,然今日之言止,卻教人刮目,雖他年紀尚幼,難免失言,然而此舉,卻不似無意。再細想來,他二人本至親手足,私下卻少往來,東宮平日飲宴,從不見二皇子身影,豈不怪乎?
想及此,南宮霽不禁一聲長籲,雖說尋常人家,兄弟間存嫌隙的並不鮮見,然縱是家產之爭,無非傷幾分和氣,身家性命總還無虞;隻一旦換做天家手足起爭,便必釀禍事!便說前朝太宗,雖為後世所稱道之曠世明君,卻也曾手刃一兄一弟!登極之時,天子座下,放眼皆至親屍骨,嗚呼歎哉!今見這二皇子越植,年紀雖小,卻極具城府,日後還恐危及儲位啊!
南宮霽憂慮太子能否全其位之時,亦憂自身:他乃外臣,日後太子兄弟相爭,萬一二皇子得勢,他還恐受牽罪!
外間隱隱傳來更鼓之聲,已是三更天。
南宮霽揉了揉眉心,又覺方才所慮似為杞人憂天:二皇子越植年僅十二,再如何聰慧老成,一時又能成甚麼事?且說他於外朝並無依附,怎能輕易撼動東宮?
隻是。。。稍一轉念,又覺不對:二皇子雖幼,卻聰明伶俐,頗得上歡心;再則,太子生母章懷皇後早逝,二皇子之母沈昭儀出身名門,正位中宮並非全無可能!到時子憑母貴,朝中定有人趨勢,煽動廢立!若是這般,太子便危矣!
南宮霽自不願此事應現,然所謂世事難料,凡事皆有萬一,於此還當多些思慮才好!
上元節後這日,不必入宮讀書,南宮霽便如先前所言,去市上挑了兩本新書,待明日送入宮與太子。回到府中,得知允熙又送來了請帖,想他等頻仍出宮,萬一教外人發覺,難免惹禍,一時倒躊躇!然猶疑之後,到底不忍拒絕,便回帖應下了。
午後,南宮霽依舊帶了兩個小僮出行,至李家酒店,將二隨從在外安置了,便自行入內尋了處僻靜閣子,又與店家交待了兩句,便坐下吃茶靜候。
約莫一盞茶功夫,貴客姍姍而至。
允熙一見便嗔怪:“你擅改宴所,原以為是何好去處,不料竟是這般狹僻嘈雜之所,莫不是有心作弄吾等?”
南宮霽歎道:“確是有心,卻非作弄,隻為避人耳。”
允則笑道:“知你謹慎,然也不至。。。”
南宮霽打斷他:“汝可知上回在吾等聚飲過的清風樓,吾遇見了何人?”
二人麵色皆一凝,遲疑道:“是朝臣?還是。。。宮人?”
南宮霽搖了搖頭:“是張翊善!”
二人大驚,自皆無話。
坐下吃了一盞茶,允熙才道:“幸得未教吾等與他相遇,實是僥幸,否則。。。”看了對坐的允則一眼,“現下你我恐正在宗正寺內思過呢!”
南宮霽接口道:“正是此話!因而此處雖簡陋,好在能避人。”
二人皆稱是。
允則道:“隻是此處魚龍混雜,若要常聚,恐也不便。”
允熙笑道:“依我看,便也無須這般費神了,不如今後吾二人便到你府中舉宴聚會,如何?”
南宮霽一口茶水方入口,聞此言險嗆到,急道:“這如何使得,我府中上下,皆是宮中送來的人,何況。。。”話至此,見他二人滿臉戲謔,方知乃戲言。
允熙撫掌道:“你這等聰明人,卻也有糊塗之時!一番戲言,也教你驚惶至此?!”
南宮霽道:“吾乃外臣,私交宗親,若遭台諫彈劾,汝等至多是降爵罰俸,然吾,卻還恐牽罪家族,動亂局勢!因是如何敢大意?”
允熙歎道:“此言倒是!汝身份特殊,自當謹慎;而我二人,卻也並非得意,我朝宗法嚴苛,吾等終日困於宮內,倒還不及你,尚能出外遊走!”
三人就此歎息間,酒菜已漸上齊。三人便始推杯換盞,喧騰起了。
飲宴至申時,南宮霽怕他二人晚歸不妥,便催散席。二人意猶未盡,卻是一拖再拖。
南宮霽勸道:“爾等晚歸或教宮中憂心起疑,還是先散了,下回再聚罷。”
允則道:“難得出宮一回,卻還隻得躲在這等僻靜狹隘處飲宴,本就憋氣,你卻還要早早催促散席,可不無趣?!”
南宮霽笑道:“他日便再尋個更好去處,既較此處寬敞,又可避人,彼時再常聚也無妨。”
允熙笑道:“如此,倒不如於僻靜處置座閑宅,平日進出往來倒方便。”
南宮霽聞言倒不知該笑還是該歎:看他這一言出得隨意,卻全不知汴京地貴,一座宅邸至少要價上萬貫,他等何來這閑錢?!
倒是允則還通些世情,道:“吾聽聞外間宅地甚貴,吾等用錢皆受家中管束,偶要取用個百十貫還好說,若再多,便難了。”
南宮霽正欲稱是,不料他又道:“若要置外宅,隻合吾三人之力恐還欠缺,依吾之見,還需再多幾人出資。便是宮中伴讀這幾人,希嚴便罷了,他年幼不掌事,景況尚不及吾等,允寧倒可,四皇叔薨逝之後,他名上已是一宮之主,雖內事多半還由嬸母操持,然而用度上自較吾等寬裕。”
南宮霽心中覺荒謬,然心知這二人已有醉意,便索性順他話道:“話雖如此,然而便是集我四人之力,恐還差些,我看不如教太子也出一份,今後買了宅子,也請太子常來一聚,而此事萬一要出紕漏,上也必將因顧及太子而網開一麵。”
言猶未落,允熙便忙道“不可”!
南宮霽笑道:“未曾一試怎知不可,此事便是不成,思來太子看在往昔情分,也不至降罪。”
允熙道:“並非此意,隻是,太子。。。”他雖有些醉意,卻還不至糊塗,言語尚存分寸。
隻是允則已醉了七八分,且本性直,此時尤見不得旁人作態,遂搶言道:“汝已入宮這許久,難道還看不出麼,太子平日深居簡出、勤學克己,實則乃是自危!”
允熙當即變色道:“莫要胡言!”
允則道:“此處並無外人,且此事明眼人皆知,並非秘聞!當初那李繼中之事牽連東宮與皇後,以至天心震動,若不是皇後當時還得聖眷,恐。。。太子如今乃是如履薄冰,時時自危啊!”
南宮霽聞言自驚詫。
允熙適時打斷:“罷了,該說的不該說的皆已說了,就此散了罷!”
此時雖已過了上元,畢竟還未出正月,各處尚飄蕩著節慶之餘味。南宮霽在城中隨意逛走,心內甚惆悵:原以為伴讀東宮必有益處,今日才知竟是險事!東宮前景未卜,他等親隨便也禍福不知,想來怎不教人煩惱?而方才允則那番話,又令他疑惑橫生,那“牽連了郭後與太子之事”,想來非同尋常!而他既言此事非秘聞,張令其便定然知曉一二,回去還當細問之。
上元節後,資善堂複開,上有旨:二皇子越植已長,且性聰穎,勤勞嗜學,遂封豫章侯,遷資善堂隨讀,以期成器!
初入二月,幾日風雨,天色未見回暖,正是春寒料峭時。
二皇子越植入資善堂已大半月,平日言止依舊有禮,與上元夜簡直判若兩人!太子的思慮卻似更重了,陳日愁眉不展,南宮霽與允熙、允則既知此間緣故,難免為其不平,因而多少總與二皇子要疏遠些,常日見時隻淺作問候,寒暄亦少。隻希嚴因與二皇子年歲相近,倒還有些話說。好在二皇子性格孤高內斂,平日便少言寡語,未嚐與人交好,因而縱然那幾人有意疏遠,旁人一時倒也看不出端倪。
二月中,商恭靖王子越允寧封滁州刺史、平原侯,賜婚娶崇武軍節度使高彥綰之孫高氏!天子親臨主持大禮,南宮霽亦得許前往觀禮。
晚間正宴散後,幾人在偏殿設席又暢飲嬉鬧了一陣。
臨散席,允寧歎道:“自今日後,吾便不再入資善堂了,日後相見恐不得這般隨意。”原他本就年長些,如今又已成婚,自不宜再長往來禁中。
幾人雖早知此,然當下聽他這般說,心下皆不是滋味,各自籲歎一陣。
忽聞允則道:“實則,吾倒有一策可教吾等依舊長能相聚。”
允寧奇道:“何策?”
允熙笑道:“休聽他胡言!此事本極難為。”
允則駁道:“難為之處,隻是缺錢罷了。”遂便將幾人欲湊錢置外宅之事道來。
允寧聽罷驚道:“此事,汝等也敢!萬一宗政追究,如何擔罪得起?”
允熙道:“此吾等如何不知?若非宗法至嚴,教吾等平日裏都不能有個聚處,亦不會有此想。”
允寧歎道:“罷,此教我想想再說,然爾等切記此事萬不可宣揚!”
夜深露重,寒氣悄然透過窗簾滲入車中。
酒意漸為散去,南宮霽輕歎一聲,撩簾回望那燈火通明處,似有感而生,吟道:“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
令其聞之一旁打趣:“郎君隻將這後句贈與平原侯倒是應景,那前句便免了,生生死死的,甚煞風景。”
南宮霽一笑,並未答言。
令其又道:“小的雖未念過甚麼書,然向來聽說但吟這花月鴛鴦詞的,皆是有情之人,如此說來,郎君莫不是。。。”
南宮霽教他一言戳中心事,自難免幾分難堪,道:“汝今夜難不成也飲醉了,竟敢打趣起吾來!”
令其笑道:“確是短飲了幾杯,方有三分醉意便胡言亂語,著實該打。”
南宮霽笑道:“罷了”,轉念怕他再提此話,便道:“聽聞宗室後輩中,今上最為喜愛平原侯,今日看來,倒是不假!”
令其道:“平原侯年幼喪父,自小便養在宮中,及長雖出,卻依舊伴讀太子至今。官家與他名上是叔侄,實則卻情勝父子!因而聖眷厚些,也是常情。”
南宮霽歎道:“原是如此!說來吾與之同窗才兩月,卻也甚相投,不想這般快便要別離,自為不舍。”
令其笑道:“所謂‘天下無不散之筵席’,郎君與同窗交好本無可厚非,然而我朝宗法嚴苛,日後若是散了,也難以常相往來!既如此,當下倒還不如淡些好。”
南宮霽頷首:“此言自是!然當下與他幾人日日相見,自不能太過深分!”忖了忖,又歎道:“如今平原侯既去,想來不出一年半載,餘者也將封爵,到時他等皆出宮,獨留吾一人在禁中伴讀豈不無趣?!”
令其寬慰道:“郎君無須多慮,諸王子縱然封爵,也並非不可入宮,況且這幾位王子皆是自小便隨在太子身側的,一時半陣,自還不能散!”
南宮霽搖頭:“吾看未必!他幾人年歲都不小了,來日封爵成婚,難免圖個自在安逸,彼時想必縱然是太子也不便挽留之。”
令其亦笑:“這般說,倒是不無可能。”
既說到太子,南宮霽便道:“太子今年也有十五了,不知聖意可有籌謀?”
令其自知其所指,回道:“原是早該操持的,隻是章懷皇後薨逝至今尚不足兩載,遂而此事還需再緩一緩。”
言罷,車已到府門前,此話便也暫止於此。
夜已過半,南宮霽卻難入眠。閑步入庭中,但覺涼風侵骨,簷下蘭花隨風搖曳,輕散幾縷淡香。依稀記得,上回夜間賞花,還是在蜀中,如今想來,竟已恍如隔世。
夜寒風重,滿心愁緒無從說,沉吟入內,提筆作下一曲《浪淘沙》:
良夜玉堂空,淡月朦朧。醉時難憶玉人容。鳳錦帳中頻輾轉,孤影燈濃。
任自在春風,撫遍芳叢。飛花又過攬亭東。遙向當時攜手處,難覓芳蹤。
春已至,約未踐,人隔千裏,此情何堪?
自入京中,雖月月有家書,然於婚事,卻無從談及。每思日下,還恐歸去無期,與其歎恨韶華遠去,倒不如就此作罷,還省卻一番牽念。心意既定,便提筆寫起家書,請作罷婚事!然而數語問過大人,便措辭無從,一番苦思斟酌,將近四更才寫罷。
一夜孤夢。
清早起身,見桌上尚未投出的家書,忽又覺不妥,一時凝眉。左右卻怎知他心意,但見信,便問可要送出!南宮霽猶疑片刻,終是搖了搖頭。
這段時日,允熙允則二人看去尤忙碌,白日裏心不在焉不說,晚間一散學便散得比林間的兔子還快!太子漸也察覺到此,問過幾回,南宮霽隻能胡亂替他等掩飾過去。好在太子不曾深究,偶得散學早,便留南宮下來伴他對弈閑談,天氣好時,或去後苑賞花,倒也不至無趣。
將至月底,允熙私下告知南宮霽,他等已擇中城東一處宅院,然而此宅叫價上萬貫,錢絕非一時半陣能湊出,因而當下,還是改買為賃為妥,且賃錢已近湊齊!
南宮霽自然會意,便以備賀禮之名自府中支了兩百貫與他。說來此原為一句戲言,南宮霽並未當真,卻不料他等這般神通,攛掇了允寧一道為此!事到如今,南宮霽卻也反悔不得了。好在允寧持重,有他主持大局,當不至出甚大紕漏。而此事若果真能成,今後便多了一安心之去處,自然也好!
三月,宮裏將開賞花釣魚會。
越淩聽說過去年之事,便要南宮霽傳授釣魚“秘技”!南宮霽不好推卻,遂旬休時,便陪他去往金明池垂釣。
夕陽下,禦湖明瑟,晚風撩起陣陣漣漪,兩少年湖邊垂釣嬉戲,甚是歡欣。釣了兩個時辰,太子果見長進,下杆必有所得。
南宮霽遂戲言:“殿下乃是要奪臣這釣魚狀元之位麼?難怪民間有俗言道‘技不可傾囊而授’,吾這師傅做到底恐還不如那瘸腳老貓!”
越淩自不解其意。
南宮霽遂道來此故事:老虎拜貓為師,孰料出師後不念師恩,反要吃了貓!孰料就在它張大嘴撲去的刹那,貓卻閃身輕輕一躍上了樹!老虎無奈,隻能望樹興歎!原來貓對老虎並非傾囊而授,有意留下爬樹這最後一技,果真救了自己一命!
越淩聽罷故事,凝眉有所思。
南宮霽此話本是隨意而出,隻欲博他一笑,卻不料他是這般反應!此時再回想方才之言,才覺有不妥:縱是戲言,也不該妄稱自己是太子之師!再說來他自比為貓,那太子豈不就成了那背恩負義的老虎了麼?難怪太子不悅!
正自懊悔,忖著如何圓場,不料太子已先出言:“既能料到日後或成反目,又何必費心結交?既交之,卻不能誠心待之,苦作防備,留下絕技,本意為自保,然老虎必以為其狡詐,豈非又加重猜忌?因而,所謂因果,我看還皆在其中!”
南宮霽聞之愕然。良久,才道:“殿下此言並非不在理,然而貓之所以收老虎為徒,想必是有不得已之由,世間之事,大抵如此,明知難為,卻還不得不為之,乃是情勢所迫,多是身不由己罷了。”
越淩垂眸,似正回味他此言。須臾,抬眸輕一笑:“此話也在理!罷了,一故事耳,也無須吾等為他師徒分出對錯恩罪,你我還是好生釣魚罷。”
一笑而過,二人便又繼續。
作者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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