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桓淩一行人之所以出現在園中，純屬借臆抒懷來的。今早朝上皇帝提及欲立太子之事，西雍曆代尊崇立賢不立長，以江南道監察禦史張仲頎為首的眾臣紛紛舉薦二殿下當任太子之位，常言沈二殿自幼篤實好學，遜誌時敏，如今文韜武略又為人剛正，早在眾皇子中脫穎而出，實屬太子最佳人選。
    “宦海那個老家夥，一到關鍵時候就裝孫子！”沈桓準沒好氣小聲嘀咕，見沈桓淩兩眼瞥在一處發愣，這才用胳膊肘拱了拱，不明所以問，“四哥，你說呢？”
    鄭逍幾人早擷花而歸，後者回神，方不屑輕笑：“老家夥把女兒送給老二，他自己當然說不得老二的好，卻讓張仲頎幾人替他把話說了。方才老家夥提議此事暫緩，分明是以退為進，父皇總吃他這一套，也不知是真傻還是假傻。”
    “四哥，說話小心些！”沈桓仁忙出聲製止，“你說旁人便罷，怎能妄臆父皇？”
    沈桓淩無謂擺手，繼而聽沈桓景環顧四周賊兮兮道：“早說去我宮裏了，你們偏得上這兒來大肆議論。”
    “旁人聽去也無妨，”前者輕笑，“隻是咱們幾個而已，隻要大哥不參與，自然對他無害，況且咱們也沒說什麼大逆不道的話。”
    沈桓榮側目：“咱幾個不用擔心，就怕四哥你說大逆不道的話了。”
    “是啊，四哥一向桀驁不拘，這性子往後必定要改，否則被人記恨使絆子，可有你好受的！”幾人都隨之附和，卻說得沈桓淩一臉淡然抬手掏耳朵，絲毫不為所動的模樣。
    他母親是螺洲泗城督察的女兒，如今方被皇帝冊封為嫻妃，是寓意嫻靜端莊，隻是他這性子與嫻妃如出一轍，自小驕縱猖狂慣了，是如何也改不了的。
    那頭幾人各有說辭，這廂鄭逍一回屋便見沈桓修陰沉著個臉，像是受了氣正四仰八叉躺在床上，一條長腿落在榻下，衣襟淩亂，邊袖高高捋起枕臂，墨發披散，一副萎靡頹廢的德行。
    鄭逍二話沒說，自顧自從花籃中選了幾朵清麗芬芳的，頗有層次放進花瓶裏，稍加修剪，這才心滿意足撣撣手，坐在桌旁倒了杯茶優哉遊哉喝著。
    “去哪兒了？”男人幽怨的聲音兀地響起，鄭逍一陣心驚，覺得像是從地獄傳來的惡魔之音，冰寒刺骨。
    “先給母妃請安，然後去萬花園摘花，”後者不卑不亢莞爾，“又有何事叨擾殿下，妾身願悉聽一二。”
    男人緘默半晌，隨後淡不可聞輕歎一聲，這才幽幽開口：“今日群臣舉薦予任席太子，以老四為首的幾個弟兄提出異議，父皇略顯遲疑，宦丞修以退為進，讓父皇擇日再談——”說著，沈桓修側身看她，雙眉緊蹙淡道，“雖知宦丞修有意如此，但予這心裏堵得慌，你說，父皇究竟會聽誰的？”
    這是頭一次，對方和她一本正經談論這種話題，鄭逍有些受寵若驚。
    “殿下是聖上的親兒子，對聖上的了解自然比妾身更甚，怎麼反來問妾身了？”
    見她一臉溫婉笑意，男人知她心中已有答案，偏頭思索半晌，這才舒展眉頭略顯失意道：“父皇誰的話也不會聽。”
    “宦丞修既然將女兒雙手奉上，自然看好殿下，是站在殿下這邊的，隻是此事非同小可，聖上斷不會聽人一麵之詞。不過話說回來——”鄭逍高深莫測一笑，“殿下當真想要這個位子？”
    對方聞言不置可否斜眼輕掃她：“依公主所見，予可夠格？”
    “妾身隻是一介婦人，見識淺薄，若真要評點一二，也是站在天下百姓的立場。”
    男人挑眉揚唇：“說出來聽聽。”
    “妾身以為，對百姓來說，吃飽喝足穿暖是謂根本，娛樂次之。民與官之息並非一成不變，但於妾身來講，所謂治國之‘治’，重在經營，敢問殿下，太子是謂何人？”
    她這番話說得有模有樣，沈桓修見勢不禁輕笑反問：“你說呢？”
    前者莞爾：“太子是皇位繼承人，若問太子之位終落誰家，自然是看誰最具帝王之才。依妾身所見——”鄭逍頓聲，低眉斟酌片刻隻道，“殿下……並不適合那高高在上的皇位。”
    “你是說予不配當任太子之職？”頃刻間，男人的眼裏火光乍現。朝堂上，那群愚不可及的皇弟對群臣舉薦之詞多加阻撓，現今聽她如是說，自然心下不悅，一時間隻覺一股火氣莫名上湧，竟比先前還要窩火。
    “方才隻是婦人之見，還請殿下稍安勿躁——”話間，她噤聲半晌，繼而畢恭畢敬委身行禮，而後從容起身，徑直上前坐在對方榻邊，難得一臉真誠與他慢條斯理道，“為君者，當天賦異稟有四：度，狠，用，相——所謂‘度’，即豁達大度；‘狠’，即陰險狠毒；‘用’，即知人善用；若說‘相’，便是帝王之相。此所謂天賦，至於後天環境，便是人為者。殿下，妾身與殿下可是一條繩上的螞蚱，方才所言，必定出自肺腑，倘若妾身說的不對，殿下也不必耿耿於心，隻當妾身一個屁放了便罷。”
    沈桓修聞言默然，鄭逍見他雙唇緊抿，劍眉緊蹙，下頜青筋畢現，整個一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陣勢。她深悉對方難以輕易認同，自然介懷得很，索性起身又是撲通跪地，低眉順眼請罪。
    “下去吧，”男人一字一句道，“近日不要讓予看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