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曲四 為誰風露立中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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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眺暖黃的夕陽,又一日匆匆而過。金色的光輝塗抹在垂露的花瓣上,平添了些許嫵媚。微風拂過,朵朵花瓣打著旋兒飄落,伸出手迎接溫馨唯美的桃花雨,不覺間竟癡了眼線。
“少爺,老爺喚您去用晚膳。”歡顏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我迅速收回手,用盡量平淡的語氣道:“你去跟爹說,我今日不餓,不用膳了。”
許久沒有聲響,想必是歡顏走遠了。我又懶懶的倚著桃樹伸出手迎接隨風飄零的花瓣。卻在下一刻,被一雙纖細冰涼的手縛住。我驚怔,轉頭看到的正是歡顏秀麗清新的麵龐。
“你……”我想掙脫,卻又不敢用力,畢竟她不曾習武,我若稍有不慎就會傷到她;同時又懊惱自己的警覺力竟差到如斯地步,連她不但沒回去甚至到了離我如此之近的境況都未發覺。歡顏卻在我猶疑的時候收回一隻手從腰間囊袋中取出些許傷藥,在我手上細細摸勻。
“少爺,受了傷要盡快處理,否則傷口易感染。若是您不想老爺看到,歡顏可以將晚膳移至內閣。”
不長不短的幾個月相處下來,歡顏看到我已經不會再發抖,隻是依舊稱我少爺,在這一點上她異常的執拗。雖然希望她能忘卻主仆之疏,但是她的脾氣秉性我也了解了大概。歡顏不擅言語卻有自己的原則,她認為應該的事情雖然嘴上不說,但是都會堅持做下去。歡顏的心思十分細膩,她知道我喜歡桃花,就每天早上折幾枝開得漂亮的放到我床頭;她知道我不喜歡吃帶葷腥的東西,就用骨頭熬湯、去油、加水再燉,反複幾次之後的湯沒有油膩感,隻剩下甘醇的香味,用以滋補我體弱的身子;她知道我常年手腳寒涼,就不惜費力每晚就寢前燒好熱水加上驅寒的藥材為我泡澡;她知道我噩夢驚醒時長時間的茫然需要有人陪伴,就勉強撐起朦朧的睡眼陪我直到再次入睡……正如此刻,她知道,我不想讓爹看到傷痕累累的右手——內閣是我的居室,一般情況下爹是不會隨便進出的,從前隻有在我噩夢驚醒的時候,爹才會去安慰我幾句。歡顏來了之後,爹就不曾去過了。
低頭看了看包紮得堪稱完美的右手,我輕輕歎息:“去內閣用膳吧。”
夜闌人靜。星光透過窗子照進室中,暈暈黃的質感隨著微涼的氣息彌漫開來,冷清中透著淩亂。隔壁傳來了平穩的呼吸聲,歡顏已睡熟——爹安排歡顏睡在外閣,與我隻有一牆的距離,說是為著方便照顧我。
我披上衣裳,輕輕移至窗前,一個起身飛出窗外,閑散地走向不遠處的桃林。月光正好,映襯著曲折的小徑悠然恬淡。點點光亮灑在飄逸的花瓣上,一時間晃花了眼眸。我輕輕合上眼瞼,睜開。再合上,再睜開。那人卻還在。
夜晚的光輝最大限度的集中在那背影上,仿若汲取了月之精華,那人宛如神仙般光鮮耀眼、不可方物。
“師……傅?”我有些不確定。但轉過頭背對皓月陰影裏黯然俊美的麵容證實了事實,更讓我震驚的是他的眼神,淒苦中透著哀怨,頹唐的黯然神傷。目光下移,他的手裏赫然握著一朵桃花,花瓣上血紅色的“淩”字耀眼刺目。
我一時語塞,雖然對於淩塵我了解的並不多,但我從未看到過他這般神色悲傷,他大都表情淡然、仿佛世間事都與他無關,偶爾發呆也並不冷漠,總讓我覺得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並且每日除去教我武功的兩個時辰他都不會在山上——江湖上冷血無情的頂級殺手,必然很忙。
“平兒,這麼晚了你來此作甚?”淩塵的眼中透露著些許驚惶,故作冷靜的語氣聽起來十分不自然。
“睡不著,出來走走。師傅也睡不著?”
“嗯,睡下之後總是做一些無厘頭的夢,索性起來了。”他狀似隨意地說著,待我再去看他手掌時,那枚桃花已然不知去向。
平是我的字,淩塵取的。平日裏除了他沒有人這樣稱呼我。我不了解他為何給我取這樣一個字,平凡,平淡,還是平庸?最初我甚至以為這是他用來取笑我的——我在習武方麵確實沒有天分,尤其是氣力太虛。兒時的我身子很弱,其實根本不適合習武,但是爹一直堅持,也就這樣學了下來,卻是要比別人花費更多的精力和時間。
直到後來,我才曉得,平字所代表的希冀,是平安。我能一生平安,竟是淩塵唯一的奢求。
“傷口愈合地不錯。”淩塵拉過我的手借著月光來回逡巡,“明日歇息一天,先不練劍了,好好養傷。”
“這點小傷沒關係的,更何況還塗了藥。”這些天我正在學一套新的劍法,招式有些淩厲,時常傷了皮肉。但是我不想因此而減慢了學習進程,本身我學武就比較慢,再偶爾休息幾日,習武進度會更慢。最主要的是,前幾日爹剛說過我最近沒什麼進步。我不希望爹失望,我要爹開心,我要早日為楚靈報仇。
“這是子墨吩咐的,平兒不必擔憂。”淩塵鬆開了我的手,轉過身背對我輕歎一聲。
“爹吩咐的?”我有些震驚,心裏五味雜陳,爹居然曉得我受傷了……
“平兒,你知曉外麵的世界是什麼樣子的麼?”淩塵還是背對著我,語氣微涼。
“弟子不知。”我從來就沒離開過這個山莊,如何能知。
“那平兒想不想知道呢。”
“一般,並不好奇。”
淩塵重重地歎了一口氣。忽而轉過身來凝視著我,那眼神宛若月光,澄澈通明,皎潔浩淼,卻又隱隱透露著些許無奈與憂傷。
“平兒,你記著。外麵的世界叫中原,你終究是要到那裏去闖出一片天下的。”他定定地看著我,眼神的冷冽不禁讓我脊背發涼,但那張好看的唇還是緩緩吐出我寧願一輩子都不要聽到的字眼,他說,“那個世界是不容許兩個男人在一起的。”
那個世界是不容許兩個男人在一起的。
那個世界是不容許兩個男人在一起的。
那個世界是不容許兩個男人在一起的。
不容許。兩個男人。在一起。
像是被什麼定住了一樣,我想說話卻啟不開唇,我想逃跑又移不動步。我一直以為這個秘密深深地埋在我心裏,沒有人知道。沒想到淩塵竟看的清清楚楚,若如此,爹呢,他是不是也早已知曉,隻是佯裝不知然後偷偷地在心裏笑我呢。嗬嗬,我真像一個可笑的小醜,全世界皆曉得我卸下妝扮的麵容,我卻還傻傻得以為沒有認得我,在人前盡情舞動,希冀能取悅那住進心中的人半分,隻可惜那人早在心裏嘲笑了我千百遍。
我朝淩塵笑笑,我料想那笑絕對不好看,因為他皺了眉頭,我早已沒心思理他,無視了他的態度,轉身離開。
“平兒。”淩塵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平淡而堅定,散發著不容質疑地決絕,“他不值得你愛。”
我停住腳步,折回去走到他麵前。看著他眼睛裏閃爍的痛苦,抬起的手抖了抖,終究放了下去。我不能動手,他是我的師傅,是爹最好的朋友。
“師傅,方才的話我會當作沒聽到,也請您以後休要再提。爹當您是莫逆知己,您卻對著他的兒子說他的不是,我替爹不值,然而我不想讓爹本就所剩無幾的寄托變得更少,所以我不會說。還請您自重自愛,莫辜負了爹一片赤誠。”隨著我說出一句句話,淩塵的麵色一點點下沉,最終變成灰白。我心裏雖然不忍,但還是一字一句地說完了。因為,一切反對爹的話語我都忍受不了,在我心裏,沒有人比爹更重要了。
“對於今日之冒犯,明日弟子自會領罰。夜深了,弟子先行告退,也請師傅早點休息。”語罷,我對著依舊未動的淩塵作了一揖,決然離開。
很多年後想起今夜的淩塵,我才隱隱明白,那麵若死灰的表情所表現出的更多的是,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