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浮世繪 第五章 王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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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穆帝聃升平元年。
我奉帝命,往西方求仙訪道。小半年間,我遍尋群山,並沒有發現任何仙人蹤跡。因為毫無所獲,也不敢輕易告知陛下,徒增其煩惱。
自從去年太後病故,陛下心中恐懼,越發沉迷煉丹服藥。近月來,時常夜不能寐,害怕太尉溫奪位,抑或廢立而殺之。郎主也經常念叨,桓氏有異心。作為琅琊王氏族人,受主上知遇之恩,我是自願前往孫天師所說之地,為陛下尋求靈丹妙藥。
想起主上,我心中十分擔心。陛下年僅十五,卻承受著比常人更加痛苦的處境。由於憂思過重,身體更是一日不比一日,如果真能求得一絲生機,我甘願跳滾燙的水池,去走熊熊烈火,拚死一搏。
據孫天師的所言,西邊群山萬壑之中,就有道者煉丹化仙。
隻是近日大雪封山,我隻好在山下獵人屋舍暫住。門外遠山巍峨,層巒疊嶂之中,白雪覆蓋,威嚴森森。深色袍服逶地,烏黑長刀在雪地裏分外顯眼。
天地茫然,我不禁踏著積雪,舉步向前。寒風襲人,那頂氈帽根本抵擋不住風霜刀劍嚴厲的逼迫。這何嚐不是我之命運呢?八王之亂,北方失守,而今士族門閥之間互相傾軋,導致王室衰弱,凋敝至此,早已是危如累卵。
前有嵇紹之血濺灑禦衣,吾之玄刀,豈敢畏懼!
刹那間,朔風吹雪,刮得人連連後退。臉頰生疼,我抬首望去,隻見山中雲霧四起,風雲詭測。
“莫非是要雪崩…”
還未說完,便看見眼前突變,座座山峰高聳入雲,白茫茫一片,不似人間,甚似人間。山間蒼鬆屹立,又有枯藤纏繞,層層白雪壓枝,風一吹,便漱漱落地。
隱約能見一條長河從雲中墜落,奔流入海。
這莫非就是孫天師所說的仙山?
我提刀撥開腳下灌木,聚神於雙目,堅定往前走去。然而行進的很不順利,無數橫生的枝節向我伸來,有些張牙舞爪的模樣,長刀一揮,就見銀光中枯枝殘葉落地,幻化成青蛇爬動。
我隻好急急往後退。一息垂眼,手慣常橫切,便有無數蛇首斬下。還未解決這批,又有一波波青蛇嘶叫襲來。
我心中詫異,這般大規模的蛇群,不應在仙山中。但也不敢輕易放鬆,隻能一遍遍的揮動手中玄刀,將這些碧色小蛇厄於七寸。
不對!從蟲冬眠,春醒而出。
我立即摸出一枚灰羽,插在發間。果不其然,正如天師所言,此羽能破迷障,使人不受蒙蔽。眼前已不再是危機重重,蛇蟲覆地,而是白雪掩映,高大喬木靜立,一動不動,叫人感覺不到一點生機。
習武之人向來五官靈敏,講究用眼觀看六路,用耳朵聽來自八方的聲音。雖然剛從幻覺中清醒過來,但我還是覺得有些不對勁。半點聲音也無,難道我還未從迷障中走出來嗎?
無法,我隻能繼續往山上走。然而一步比一步沉重,最後幾乎讓我直不起腰來,隻好扶著刀鞘蹣跚向上。
遽然,前方傳來一陣窣窣的聲音,像是衣擺刮著樹枝。
“讓你們教我下棋,兩人倒是自己先入迷了。”聲音清朗,令人胸中鬱氣頓消,有種天地寬廣的感覺。
我靜悄悄的向前走去,一望,頓時腦內空白,隻餘眼前景象。
兩僮子分坐兩邊,棋盤橫亙,可見黑白棋子布滿。他們神色肅穆,每一落子,就讓我忍不住心神一顫,頭腦越加混沌。
昏昏然不知身處何方,飄飄然不知去往何處。我忍不住清唱:“駕六龍,乘風而行。行四海,路下之八邦。曆登高山臨溪穀,乘雲而行……”
“前方何人打擾!”嗬斥聲當頭劈下。
心神大震,倏忽之間,我從雲遊中回神,就看見一位年輕男子站在身前。
這一看,不由讚歎此人氣度非凡!雖不是羸弱之美,但自有一股風流斐采,朗然照人。比起郎主當年,也毫不遜色。
眼前這人,照循著京中士族打扮。內裏玄色寬衫曳地,外罩灰白鶴氅。腳下一雙木屐,刻著繁複花紋,看不透徹。頭戴巾帽,十分符合文獻中的修士打扮。
我仔細一看,才發現對方個子略高,卻不顯粗魯強壯。麵目俊朗,有一對劍眉星目。眉宇之間堅毅英勇,又像是一名驍勇將士。
我觀對方表情疑惑,立即揖禮答道:“我乃琅琊王氏,名質。受命往仙山求訪,此次冒昧打擾,還請眾仙人饒恕。”
那青年神色謹慎,對我進行了一番細致打量。我瞧他對著兩僮子說話,卻不清楚具體內容。怕被人誤解,我隻好高聲道:“仙人放心,我並非無恥閑賴之徒,隻是想上山求藥,以望救人……”
“不知,王郎如何進來此山?”
話被打斷,我並未感到不愉。立刻恭敬答道:“連夜大雪,我無法翻山行進。心中十分焦急。今日我觀大雪已停,便打算外出。也不知為何,本是迷茫亂走,一睜眼,就來到這山裏。”
兩小僮神色怪異,其中一人蹙眉說道:“此山寒氣重,不適合你等逗留,如果是誤入深山,還是立即離去罷。”
“可…家中主上病重,急需仙人一救。”我並不想就此離去,無論是偶入,還是上蒼刻意安排。我都必須為陛下求得仙丹!這並不僅僅是為了信守承諾,也是為報效主上的恩德。
“丹藥不是你等可以隨意取用。”
雖然已經料到結果,但我仍舊不肯屈服。俯身叩首,刹那間,冰冷的雪水浸濕我的褲腿。腦內卻更加清醒了,我本為求丹而來,怎可輕易放棄。即使命喪當場,也不能退縮。於是我高叫道:“無論何種代價,質願一力承受。”
另一僮子怒而視之,不忿喊道:“你這郎君,不知好歹!”
那青年男子將人拉住,解頤一笑,“清風,王郎不過尋常人。”他將我扶起來,麵色漸漸凝重。“並不是我們不願給你,隻是我們幾人都不懂煉丹,因此也沒有你說的救命仙丹。”
略微怔忡,我焦急問道:“那仙人,可知有其他辦法。”
“這…”他麵露難色,寬大衣袍隨著搖頭的動作擺動。這動作卻讓我冷汗涔涔,驚得說不出話來。
難道仙山神丹都是假的,那這些人怎麼會在這詭異莫測的深山裏呢?
我不願相信,卻也知眼前這青年不會拿假話搪塞我,因為這實在是沒必要。但是,他們既能在此生活,必定是有不同尋常的本領。或許……他們會知道能去哪尋得仙丹。
“那仙人,可知去哪能求丹……”
“這些我們怎麼知道!你這郎君,盡快速速離去,不要再此耽擱,否則…”
“清風。”那青年抱歉一笑,“小郎年幼,還請見諒。”
後麵兀自沉思的僮子上前,嚴肅道:“凡人生老病死,自有命數,不可強求,即使修道之人也不能幹涉。你誤入山中,若不是我們恰巧在此,必定會因瘴氣而喪命。你發間灰羽乃灌灌羽毛,可助你抵擋迷霧,但時間一長,也就失去了效用。凡世之事自有你們凡人解決,打擾修士清修已是你們不對,若還想貪心獲得長壽健康,恕我等無能無力。”
此番話讓我忍不住麵露羞愧,心潮也是萬般起伏。我也不知該如何回話,愣在當場,麵如菜色。心煩意亂之際,就聽到那青年無奈的歎氣。
我捏緊手中的長刀,牙齒也被咬的咯咯作響。天命!自西晉滅亡,我漢人就被迫南遷。如今偏居一隅,依舊動蕩不安。桓溫奸詐,又有陳郡謝氏,蘭陵蕭氏和陳郡袁氏把持朝政,君臣不分。郎主常歎,同室操戈,晉早以危已。如果這就是天命,我不信,我也不甘呐!
浮雲為我結。歸鳥為我旋。去家日已遠。安知存與亡。
眼眶濕潤,我堅毅眺望遠方,說道:“仙長不知,主上剛過舞勺之年,便要麵對虎狼環侍。質不信命,即使力量綿薄,也要懇求仙人……救主上一命。”三叩九拜,這也是我能想到的最高禮數了。
“哎……”遠遠的傳來一聲喟歎。
天旋地轉,我感覺身體瞬間一輕。仿佛淩空踏行,轉眼間就到了來時的山道上。此時忽然下起了鵝毛大雪,我的內心也隨即一片冰涼。
烈烈悲風起。泠泠澗水流。揮手長相謝,哽咽不能言。
我攤開手掌,一粒朱紅色丹藥燦爛炳煥。
作者閑話:
文章背景是在東晉,士族門閥淩駕在皇權之上。
嵇紹乃嵇康之子,擋刀俠!因護衛八王之亂中的元帝而死。
唱得歌是曹阿瞞的建安詩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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