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聽噗通一聲，一對膝蓋應聲這地，那個年邁的身影連連磕頭，道：“孟婆知罪，求公主懲罰。”
    我冷冷地望了她一眼，背過身去。“免了，大家同為女人，何苦相互為難？”
    孟婆的錯其實是出於憐憫，在她之後，陳清淺是另一個徘徊在橋邊不肯過橋的亡靈，他等候了幾千年，亦成為孟婆熬湯生涯裏的惟一風景，他內心的煎熬與折磨她都看在眼裏，於心不忍，恰巧遇上個成了精的彼岸花，於是有了個好的契機，給了他一個了斷，那麼我的傷痛誰為我撫平？
    其實凡事都有兩麵性，如果不是她的錯，我大概不可能遇見陳朔，更不會有後來的事情，我可能一直頂著半夏的名字活得渾渾噩噩，回冥界之路更是遙遙無絕期。
    我不怪她，但我不會原諒她。
    真切感受到陳清淺不加修飾的愛意，心中的恨意愈盛，他原本是我的，原本有機會跟我講述事情的前因後果，卻讓一株小小的彼岸花搶了去，讓我一個唐唐公主如何甘心？
    “告訴我那株彼岸花在哪？今日我先會會她。”我反身抓住忘川的衣服，聽得自己的聲音變了音調。
    “公主，我們不應該先去看看夜熾大人麼？”忘川不為所動，他這樣的人似乎是沒有心的，我幾乎沒見過他的情感流露。
    我怒目而視：“此刻我隻想見到彼岸花，看看她如今是個什麼情形？”
    “是。”忘川快步跟上我的身形，“她正在二殿楚江王那裏受寒冰之刑。”
    我略微低頭，唔，寒冰之刑對於一個女子來說是不是太重了？如此一來，我想見她的心更切了些。
    冥界有十座其醜無比的沃石山，分布於十個不同的方向，十座山上各有一座殿，每座殿由一個閻羅執掌。楚江王掌管大海之底，殿居大海正南沃石下的活大地獄，縱橫八千裏，我初步估略此間距離，到達那邊得費一番功夫，遂揮了揮衣袖，騰空而起，極速移形進發，忘川跟在我身後，躲過強烈的氣流，卻躲不過我那飄揚亂舞的發絲，不停地掃在他臉上，害得他在低氣壓的條件下打了幾個噴嚏，那滋味……這個傻大個兒，不知道離得遠些嗎？
    飛了半天光景，身下是灰蒙蒙的霧障，從海麵上氤氳而起，前方目能及處，隱隱約約地瞧見一個小黑點，我本累得很了，眼下看到目標，便一鼓作氣地飛了過去，沃石山由一個黑點漸漸轉變成一座高山，屹立於茫茫大海，醜雖醜了些，不過醜出了氣勢，一般魂靈靠近，心中不免要生出幾分敬畏。
    楚江王見了我低頭拱手作揖，說了一番客套話，嘴上雖這麼說著，但那雙被帽簷遮了大半的眼睛卻轉得溜快，忘川上前一步，恭敬道：“楚大人，公主殿下欲探視一位故人，望您成全。”
    “什麼故人？”大殿的裏間飄出一個聲音，聽得我滿身尷尬，心中疑惑重重，我明明馬不停蹄地趕來的，他怎麼比我先到？他不應該正在處理公文嗎？這時，夜熾出現在大殿中，手執竹笛笑盈盈地望著我。
    我幹笑兩聲：“夜熾，你不是在辦公麼？”
    “我來處理一件事，巧了碰著你，剛好我已辦妥，時下空閑，不如我陪你一程？”
    “應該我去登門拜訪的，謝謝你喚醒我。”此刻見麵真不是個合適的時機，但是我總不能剛見麵就趕走人家，於情於理說不過去，隻好硬著頭皮點頭。
    寒冰之獄設立在一塊巨大的浮冰上，終年極寒，一個小嘍囉念了個咒語，再現身我們已身處獄地，重重的寒意侵襲心肺，浮冰從側麵掏出一個個獨立的一米見方的小房間，隔音隔溫，將受刑之人禁錮在極寒的孤獨之中，吃喝睡消耗的隻有堅硬的冰塊，用微弱的體溫抵消寒冰的侵襲，路過重重房間穿越條條走廊，終於找到彼岸花的房間，她維持薄弱的人形，青麵紫嘴地蜷縮在房間的角落，滿身的傷痕，即使是極寒之地，她的傷口仍舊不時地往外流膿，臭氣熏天，口中反複念叨：“為什麼要這樣對我？我做錯了什麼？我隻是愛上一個人而已……”
    沒錯，你隻是愛上一個人，愛上一個本不屬於你的人，你給他灌了湯，迷了魂，奪了心，要我用一生陪葬，我做錯了什麼？這幾千年裏，我隻是愛上一個凡人，這世上魂靈千千萬，你偏偏要跟我搶同一個，搶了別人的郎君就真的屬於你的了嗎？
    我剛要閃身進去，被夜熾伸手拉住。“碧落！”
    我怒視著他，喝道：“放開，這是我一個人的恩怨。”如果平常，我不會如此輕易動怒，可是一旦牽扯到這個我從未碰過麵的女人，我修養了幾千年的性子猛地變了，反複無常。
    “陳丹茜？彼岸花？我該怎麼稱呼你呢？”我俯身湊在她眼前陰陽怪氣道。
    “你是……”她那青紫的臉白了一白，唇角哆嗦不成句子。
    我撩起裙邊坐在她對麵，歪著頭笑岑岑道：“怎麼，你忘了這副容貌？”
    她牙齒打顫地往角落縮了縮，總共才多大點地方，她以為她少占點地方我在這裏就坐得舒坦嗎？“你是西泠？”隨後她睜大雙眼拚命搖頭，兩隻幹枯的手腕撐在身後，關節虯起，鋒利的指甲掐進堅硬的冰層，“不可能，她是個極溫柔的女子，不似你這般狂狷邪魅。”
    我聽了放聲大笑，眼神一冷，沉聲道：“原來如此，你的溫柔是刻意模仿西泠裝出來的。本公主的夫君被你拐去人間三十年有餘，多虧了你的照料，他現在落了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你說我要怎麼感謝你呢？”
    “你對他做了什麼？”她顫著嗓子問。
    “先不問我對他做了什麼，你問問你自己對他做了什麼？孟婆湯是你能灌的嗎？法術是你一個小小的花魂隨意使用的嗎？你不知道你做錯了什麼，今日本公主告訴你，這是你的兩條罪狀，第三條，是你千不該萬不該違背法則異想天開地跟他天長地久，他不是你的，就算處得再久感情再好，你們也絕無可能。”
    “不，我不信！”她雙手捂麵，淚水從指縫伸出，凝結成晶瑩的冰晶。
    “不，他愛我，他說過，他最愛的人是我，非我不娶的。”她失聲地叫喧，不肯承認，不願麵對。
    我無動於衷地望著她，冷冷道：“唔，他的確是愛你的，所有人都看得出來，所以啊，你死了十年，你的屍體還完好地被他保存在某個隱秘暗室裏的冰棺中，所以你才會在這裏經受寒冰之刑。這句話他同樣對我說過，可惜他還是忘了我移情別戀。”男人的話她也信，嗬嗬，這年頭連鬼都看不開情愛之事麼？這麼想著，我倒覺得自己過於無情了點，莫非我是法則注定的那個無情之人？身為半夏的時候，我不信命，恢複冥王的女兒身，我仍舊不信命。
    “還記得他眉尾的那顆痣麼？你三番五次地建議他去掉，可惜他一直沒騰出空子，你早就知道那是一個封印是不是？現在你如願以償了，我回來之前替他解了封印，你說他還會不會念你的舊情，尤其是當他想起他轉生的經過？”
    我饒有興味地觀察著她的表情，她的橫空出現困擾了我一生，我怎會放過折磨她的機會？
    “你怎麼可以這麼殘忍？他為了你在奈何橋上等候了幾千年，你知道沒有期限的等待有多痛苦嗎？你知道他跟每個亡靈打聽你的消息時內心有多麼煎熬嗎？你什麼都不知道，將他丟在橋上幾千年，我隻不過是幫他了卻痛苦，給他個新生的機會。”彼岸花歇斯底裏地大叫，麵色越發可怖，不複清麗的容顏。
    “他的痛苦與你何幹？那是我跟他之間的恩怨，什麼時候輪到你個不自量力的花魂插手？”她說得越激烈我越來氣，恨不得立刻叫她魂飛煙滅，然而我不打算這麼做，讓她永墮極寒之地要比滅了她更讓她痛苦不堪，本來我在想，如果她能意識到自己的錯誤，我可以考慮放她進入輪回，不過看她的精神氣，大概是死不悔悟了。
    那麼，我有什麼辦法呢？
    冥界是一個陰冷黑暗的世界，沒有靚麗的樹木花草，沒有可愛的顏色。年少的時候愛折騰，整日帶著冉冉到處折騰，不是今日毀了十殿的賬本子，就是昨日從三殿處搶了隻寵物，橫衝直撞的全沒個公主的模樣，我那威嚴的父親卻是拿我毫無辦法，所幸我沒折騰出什麼大動靜，便也由著我到處晃悠，隻是托夜熾跟各殿閻羅打點關係，原諒他的不懂事的女兒。我的那盆沃藍星是從冥海的正北方沃石山腳發現的，之後通過不太友好的辦法移植到我自己的殿中，為此，失了稀世寶貝的卞城王每時見了我都黑著一張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