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撫了撫我的臉頰，麵色蒼白地笑著，眼中不複王者氣概，更多的是一個父親的深情，在人間的時候，我讀不懂，後來也沒想起去讀，現在全都明白了，他說的靈魂藥引是假的，他愛我是真的，不管我在冥界還是在人間，他始終在背後默默地關注著我，無聲地愛著，若說這世界上永遠不會嫌棄我的人，大概便是我的父親，拋開冥王的身份，他是一位偉大的父親，我的父親。
    在我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他經常牽著我的小手帶我去看燭火的光芒，跟我講述很多關於人間的故事，他的言語舒緩放鬆，娓娓道來，小小的我聽得如癡如醉，從此我的心裏住了另一個與冥界完全不同的美好的世界，我想去那個世界看看，便有了後來的故事。
    “父親，女兒以後再也不耍伎倆逃跑了，以後我就陪在你身邊，做個安靜的乖寶寶。”我抱住他的臂膀，仰著臉撒嬌，時光仿佛霎時間回到小時候，我靠在他的身旁，仰望俯瞰一切的王。
    他轉了轉眼珠，嘴巴一動，道：“你有這個心是好的，如果你能暫時代我應付冥界事務，為父會很欣慰的。”
    我嘟了嘟嘴巴，極不情願地垂首，若我記得沒錯的話，剛剛路過義宸殿的時候，我分明看到案前夜熾的半截身影。已經有比我更出色的人勝任之，何必要我去麵對枯燥的公文？在人世的時候我可沒少遭那門子醉，隻要有的選擇，我堅決不去觸碰。
    “父親，人家剛回來，隻想好好陪陪你嘛！”
    他乏力地笑了笑，精神氣虛弱得很，逆天而為是一件頂危險的事情。那時他暗中替我除掉敵人，將與實驗室有關人等趕盡殺絕，我當時不是很理解，不過後來仔細想想，即使他不去做，我也會找機會擺平那幫人，當時對他滿滿的感激，現今卻愧疚得很。他的手放在鼻下，輕輕咳了一聲，複又躺下。“碧落，我累了，等我好些再陪你，你去看看夜熾吧，他為你付出很多，於情於理該見見他的。”
    我別過頭去，裝作平平淡淡地點頭，他說得輕鬆，可我知道，遭法則反噬的傷經久不愈，至高無上的父親身子孱弱地躺在床榻之上，做女兒的見了心中十分難受。然而我不能將悲傷表現在臉上，我不能將負麵的情緒展示給他，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我沒有理由如此黯然神傷。
    對，既是冥王的女兒，就該活出公主的風采！
    殿門應聲合攏，忘川一直守在門外，此刻見了我，叫了一聲“公主殿下”。
    波浪洶湧驚濤拍岸，我端詳著那些在水中撲騰的魂靈，小時候看多了這些把戲，總覺得這些亡靈太過矯情，直到自己去了一番人世，體驗了一把情愛的滋味，對它們的執念多了幾分憐憫。這時候突然叫我想起一個人來，唔，父親的話我要遵從，但在見夜熾之前，我要先了結自己的事。
    我順著潮濕的陰河岸邊一路往前，跟在身後的忘川忍不住看開口：“殿下，我們這是去何處？”
    “奈何橋。”
    我頭也不回地移動身形。陰河之上架設了很多橋梁，唯有奈何橋架在陰河最寬的水域，橋身通體漆黑，由浸泡在陰河之中幾千年的沉陰木建造而成，橋身窄而長，上麵刻著諸多繁複的花紋，當亡靈的腳踩在陰冷的橋麵上，那些花紋會刺激它想起前塵往事，念念不忘的人或事，因此被稱回憶紋，亦或憶前紋。
    此刻，橋上一位年邁的老嫗穿著她千年不變的衣衫坐在橋頭的矮椅上，斷斷續續的新生魂靈跨上橋麵，幾番猶豫之後，端起一碗混黃的湯羹一飲而盡，隨後兩眼茫茫地奔向往生門。
    若說這孟婆，也是一位悲劇色彩極濃鬱的一個女子，那時過往的靈魂在輪回的過程中或多或少地記得前世的影子，在現世中受到諸多牽絆，當時奈何橋上，一個絳衣女子的身影千年如一日地守候在橋頭，將過往的亡魂一一辨別，企盼遇見她一直等的那個人，他一直沒有現身，她一直沒有離開，沒人知道那個男子去了何處，也沒人知道她會等到什麼時候，最後，她堅若磐石的身影被法則選中，幸運而又無奈地成為熬製忘情水的人，因她本名孟女，被時間熬成了孟婆，因此她熬製的湯水亦名孟婆湯。
    起初她並不知曉忘情水的功效，口渴喝了一淺碗，將過去忘了個精光，於是她變成一個沒有過去和未來的魂靈，日複一日地熬湯，守在奈何橋邊，遞給過往的行人，願意喝的可以順利輪回，不願喝的打入陰河之中，帶著前世的記憶受盡歲月的煎熬，在冥界，有許多時間快慢不一的小時空，用來懲罰罪大惡極不願悔改之人或是禁錮執念至深者。
    孟婆守在這裏已逾萬年，看了太多人世間的生死別離悲歡離合，麵無表情地應對路上的每個人，每當橋上多了個身影，她便懶懶地提著勺子吆喝一聲：“喝湯麼？”至於她是否真的看開人生無常我不清楚，不過一千年前，我記得她找到我的父親，請求父親放她走，理由很簡單，她看多了人間的事，心裏背著沉沉的思想包袱，她想卸下包袱，進入輪回，體驗一把做人的滋味。
    我那狡詐的父親表麵嚴肅地答應了她的請求，轉而賜了她一碗她自己熬的湯羹，讓她當麵喝了，隨後言笑自如地對她說：“本王念你表現不錯，特意賜你一個職位，從今天起，你就是孟婆，這可是冥界響當當的職位，你賺到了！”這樣的情形已經重複數次，孟婆堅守著自己的職位，站在奈何橋上，品盡人間情仇。
    我逆著漂浮的亡魂悄無聲息地走在橋上，孟婆駝著背坐在橋的盡頭，手執細長的湯勺攪動及膝的木桶，她大約沒有感應到我的氣息，雙目空洞地盯著河麵浮沉的水汽。
    “孟婆。”我彎腰輕聲喚她，對待老人盡可能禮貌些。
    “公主殿下！”孟婆身子微怔，雙膝跪下，“孟婆不知公主光臨，罪過罪過，還請公主責罰。”
    我眯眼凝神將四周探查了一番，很快感受到一股強烈的氣息，愛與恨同在，悲與悔交織，痛與癡相纏，熾烈而又決絕。是哪個魂靈留下的念力？我施了個法術，尋蹤這股念力的主人，昔日的畫麵陡然傳入腦海，陳清淺徘徊的身影，孟婆憐惜的眼神，以及他從不曾注視的身後的一朵蔫蔫巴巴的彼岸花，他的悔恨他的執念他的愛意他的急切在他喝完彼岸花遞給他的孟婆湯後變成了別人眼中的哀歎嗟蹉的故事，隻是一段故事，在冥界的小道上流傳了很久。
    我在陳清淺徘徊的地方走了一圈，幾欲感受他當時的情感，如果當時等候的那個人是我，我願意等多久？
    離橋不遠處，有一塊兀立的石頭，上麵刻滿了密密麻麻的人名，我看到擠在最下麵的那個熟悉的名字：西泠，那是陳清淺的筆跡，他的字跡無論隔了多久我一眼就認得。
    “孟婆，你有自己的過去嗎？”
    她搖了搖頭，神情木然。
    “每個亡靈都有自己的過去，你也不例外，你難道一點兒都不想知道過去的事情？”我盯著她的眼睛，緩緩開口。
    她攪了攪湯羹，淡笑道：“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了不可得，何去妄念？”
    我默默地在心裏翻個白眼，心說別在這跟我玩佛語，她若真的放下，就不會任由彼岸花胡來。冥界的法律規定，孟婆的職責是負責熬湯送水，至於亡靈肯不肯喝要看其自身的意願，不得借用外力令其服用，每碗湯羹必須由孟婆親自送上。很明顯，在陳清淺喝湯的時候她犯了個相當低級的錯誤，亦或是故意為之。
    “哦，不妄念自然心無旁騖，豈會在工作中犯錯？孟婆，因為你的低級錯誤，你可知道你改變了宇宙中多少事情？”任何魂靈都有執念，哪怕是忘了前塵往事，總有一些東西，超越時間的束縛，美好得讓你眷念。
    我揮動衣袖，搖身變成西泠大婚的樣子，問她：“這個樣貌你應該聽陳清淺陳述過，她就是落入凡間的我，怎麼我換了發型，額間多了個花鈿，衣服穿得鮮豔了些，你就不認得了？你也是在奈何橋邊徘徊過的人，應該懂得等待的煎熬與痛苦，若你知道有人從中作梗，使你與你等待的那個人錯過，你心裏是什麼滋味？”
    那雙渾濁的眼中閃了些淚花，布滿褶皺的臉上多了些別樣的情緒。
    她大概是想起一些東西的，隻是她沒有個傾訴的對象，一直沉悶在心罷了。
    “陳清淺的事情就算了，該經曆不該經曆的我全都經曆了，隻是望你在以後的工作中別再出現任何差錯，你的一點小差錯，可能會引起劇烈的蝴蝶效應。”